“不要轻易的试图去碰触不朽和伟大,那很危险,你承受不起。”
这是小时候妈妈对柳闻霆说的话。妈妈的话总是很有道理的,比爸爸的更通透,也更直接。柳闻霆遗传了她的这种直接,变得缺乏幽默感和趣味性,让每一个和她接触的人,都难以忍受。
同样,妈妈也是个很难相处的人。
柳闻霆清楚,自己的妈妈,性格堪称恐怖,自己那些疯狂的做派,其实全是遗传于她。
妈妈做的最疯狂、最恐怖的一件事,是毒死了一个村子里一半的人——那是几百条生命。
她这么做的原因也很简单:那个村子从上世纪80年代起,就有买媳妇的习俗,人贩子把外地姑娘卖到这里,派出所接到报案,整个村子都会帮着打掩护。多少年下来,被这里吞噬的姑娘已经有十几个。
其中一个姑娘,性子尤其刚烈,被拐到这里十年,前后生了3个孩子,都被她掐死了——她宁可让孩子死,也不让这群王八蛋如愿。后来姑娘的父母寻到这里,那时姑娘已经身染重病,但村民仍旧阻挠让她去医院,最后闹出好大的事情,耽误了许多时间,姑娘才得到救治,但为时已晚,没两天姑娘就去了。
父母找到夫家拼命,结果只是被人打出来,活活气死。
莫婷很欣赏那个姑娘,如果易地而处,她也会那么做——不管生的是儿子还是女儿,不管是叫柳闻霆还是叫安云天,统统掐死。
如果可以,再跟那群王八蛋们同归于尽。
而现在,姑娘一家死绝,王八蛋们却还活得好好的,这怎么行?
别的人她不管,那个她很欣赏的姑娘,是决不能白死的。
她用很隐秘的手法,在那个山村的几口井里都下了毒,几百人就此一命呜呼。
出了这事,她也在国内呆不下去了。恰好她想出国,回到东南亚,于是就此人间蒸发。
柳闻霆将这件秘事告诉了安云天,之后便有了《英雄记》里,吉平为女儿报仇,给曹操下毒的情节。
“如果谁伤害到我,或者伤害到我的亲人,不管对方如何位高权重,我都会十倍百倍的报复回来。我信奉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的生存哲学。”
从小到大,类似的人生教育课程,柳闻霆不知道上了多少堂。妈妈的眼睛像x光机,能看到世间无数的罪恶与黑暗。而她的手中,则像永远都握着一把手术刀,时刻准备给这个世上的败类们放血。
事实上,她已经给许多败类放过血了,她嫉恶如仇,也很狡猾,从不让自己陷入不利的境地,到最后也没人抓住她的把柄。
然而柳奋雷却被她的做派吓坏了,他惊恐的发现,自己美丽可人的妻子,成了一名恐怖分子,还和曰本的某个组织有联系。
他当然知道妻子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童年时代的阴影笼罩着她整个人生,90年中国印尼建交后,她复仇无望,从此越发偏激。
作为一个从4岁到15岁一直生活在毛先生时代的人,莫婷的战斗习惯,几乎已经成为一种本能。当大时代过去,所有人都解甲归田,她便只能一个人孤军奋战,从合法的战士,变为不合法的恐怖分子。
1998年,莫婷最后和丈夫见面时,面对丈夫对自己酷烈行为的质疑和指责,她用了一段话来给自己辩白:
“你知道,人是环境的产物。是这个环境造就了现在的我,我也无能为力。而有些人,有些事,用温和的手段是没用的,扫帚不到,灰尘不会自己跑掉。这个时候,我们就要用武器的批判来解决他们。在唯物主义者的世界观中,物质只能靠物质去摧毁。问题只在于,摧毁者究竟是政府,还是个人。很可惜,政府拒绝采取行动,那就只能靠个人了——虽然手段有那么的一点过分和非法,但至少,效果立竿见影不是吗?”
她所谓的“立竿见影”,指的是下毒事件发生后,那个村子方圆几百里的人家,再也没有一家敢买媳妇,就算敢买,也会受到亲戚邻居的劝止和阻挠。
莫婷并不因此感到高兴和满足,她只是再次确定,这个世道就是如此,人心就是如此,是一出巨大的悲剧。她还再次确定,自己果然已经被黑暗侵染,成了铁石心肠、靠一丝执念坚持下来的大魔王。
如果可以,她不介意做个更大的魔王,但她也很清楚,条件不允许。而她所做下的骇人听闻的罪行,也很难逃脱追责。
于是,在为女儿打理好一切出国手续后,她就消失了。
那年莫婷37岁,女儿柳闻霆15岁。
和母亲一样早慧的柳闻霆,几乎全程目睹了整件事情。而这件事情,也必然会对她的一生产生巨大的影响。莫婷为此感到愧疚和难过,她不想让女儿步自己的后尘,她的一生已经是被毁掉的了,而女儿却还有大好年华。有些事情,发生在60年代,就由60年代的人去解决,没必要牵扯到80年代的人身上。
“我当初就是心气太高,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这个世界上不能碰触的东西很多,比如太阳,又比如真理,再比如伟大和不朽。都是极美的东西,所有人都为之向往。但是记住,太过靠近太阳,是会被烧成灰烬的。也不要轻易的试图去碰触伟大,那很危险,你承受不起,如果可以,就做一个平庸的普通人吧。
战争复仇什么的,和你无关,和你们这一代人都没有关系。等我们这代人都死完,一切就可以结束了。到那时,所有的纷乱、争吵都会停止,时间会医治所有的战争创伤,意识形态也会从分裂归于统一,历史会和现实达成和解,成为教科书里不疼不痒的文字,那就是我们的最终命运。”
母女两个离别时莫婷对柳闻霆说的这段话,她一直都没有想得很明白。直到制作《英雄记》,她才恍然大悟:时代变了,而母亲拒绝改变,她少年时代的执念太深,以至于只能用一种激烈的方式,去践行自己的信念,并早已准备好,迎接必然到来的悲剧命运。
她对命运的接受是如此的彻底,以至于甚至都不会因此感到丝毫的悲伤。
她只是默默的握紧手中的小刀,随时准备和这个操蛋的世界拼个你死我活。
一晃10年过去,据柳闻霆所知,当年的那个山村,以及方圆百里的地界,都再没发生过买媳妇的事。
这么看来,那几百条人命,和那个可怜姑娘的一家人,死得还算有点意义。莫婷的一番折腾,总算没有白费。
只不过,她当初对女儿的期许,或许就要失效了。
因为柳闻霆已经决定,她要去碰触伟大和不朽。虽然她对母亲的许多做法很不认同,但幸或不幸的是,她遗传了母亲的基因,也在人生的前15年里耳濡目染的受到了母亲三观的影响,更加幸或不幸的是,她遇到了一个决心和她并肩作战的伴侣。
至少在这一点上,她比她母亲幸运。
“尽管曹操和刘备为之奋斗一生的事业,最后都化为了乌有。他们两个所建的国家,所坚持的制度,最后都被晋国所毁灭,最后,晋国自己也被毁灭了。但我们都知道,1800年后,我们还在传颂他们的名字。”
在编写《英雄记》的剧本时,安云天对情绪低落的柳闻霆道:“起码在三国这里,历史记住的,不是那些胜利者,而是失败者。最终让这个国家和民族有了一个共同称号的,也不是战胜了汉朝制度的晋朝,而是汉朝本身。历史是很无情,他冷酷的将人们最珍贵的东西当面毁灭,仿佛灰都不剩一点。但最终,物质被毁之后,精神却会永存。穿透时空,成为这个国家和民族最宝贵的财富。
刘备和曹操的悲剧是必然的,时代注定了他们不会在有生之年看到成功。你母亲的悲剧也是必然的,她所坚守的信念,已经随着那个时代的逝去而随风飘散。但最终,我们依然记得给刘备和曹操谱写神曲,尽管这已经是1800年后。”
“所以,1800年后,也会有人给母亲和我们,谱写神曲吗?”
“当然。”安云天毫不迟疑的对姑娘的疑问给出了回答。
“那么,母亲是刘备还是曹操?”
“姑娘,何必非得对号入座,把选项局限于刘备和曹操?”安云天摇头道:“也不必局限于历史人物。我们就是我们,我们正在创造历史,我们除了是我们自己,其他的什么都不是。如果我们能碰触到伟大和不朽,那么未来的神曲中,自然有我们的一个坐标,如果失败,那自然万事皆休,多想无益。”
说完,他坐在电脑前,道:“所以,现在,让我们赶紧把这出无解的悲剧英雄记给写完吧。嗯,我看看,衣带诏事件写完了,很好,现在只剩下最后一场重头戏,曹操和刘备在20年后的最后一战——汉中之战了。”
柳闻霆问:“衣带诏事件的最后,你是怎么写曹操的处理方法的?”
安云天答:“很简单,照历史写呗——整个事件,除了皇帝本人,所有的参与者,只要曹操能抓住的,全部处死。”
“包括吉平?”
“包括吉平。”
“董承的女儿董贵人你打算让谁演?”
“佟莉娅就挺不错。”
“哦,和王澍在《繁星之城》中演完情侣后,又到《英雄记》里演夫妻,这操作可以——你怎么安排她出场?”
“很简单,当时董贵人不是怀着孕吗?曹操要斩草除根,命人将她拖到了大殿上。因为动作太粗鲁,在拖拽的过程中,董贵人就已经流产,在她身后留下一道常常的血痕。”
柳闻霆微微皱眉:“这样的镜头,似乎有些太刺激观众了。”
安云天道:“更刺激的还在后头呢!”
他说着将剧本拿到柳闻霆面前,道:“他杀谁都没问题,就是杀董贵人,这问题就大了。那是皇帝的老婆,肚子里还有刘氏皇族的血脉。连皇族的皇子或者公主都直接杀了,将董贵人当众缢死,这实际上已经和汉室决裂,同时也和之前的自己彻底决裂,我在这里设计了几组镜头,目的就是让画面更有冲击力,需要你拍摄和后期剪辑的时候花许多功夫,你看…”
时间来到2008年的7月20日下午3点半,《英雄记》的故事已经讲完大半,衣带诏事件即将结束,曹操下令,将董贵人处死。
此举再次引来那些汉室忠臣的痛骂,“曹贼”这个词不断从他们的嘴里吐出来,在放映厅里形成巨大的声响。
可怜的董贵人,被三尺白绫勒住脖子,求生的本能让她不断挣扎,以求尽可能的多活一会儿。大殿里骂声震天,哭声震天。
镜头一转,画面上出现了皇室宗庙里,悬挂着的24位汉朝先帝的画像。在画像前面,供奉他们的青烟袅袅升起,热量让画像都有些扭曲。
同样扭曲的,还有震天的哭声。
柳闻霆将这些声音无损嫁接到了这里,效果跟在大殿里听一样的清晰凄惨。而画像上的帝王们,对此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天家血脉,被权臣害死。
柳闻霆给了曹操一个简短的特写镜头,他冷冷看着这一切,面无表情。镜头一转,大银幕上出现了另一批人的画像,神态各异,威风凛凛,旁边都记录着他们的名字:
卫青、霍去病、苏武、陈汤、班超、窦宪…
这是当初曹操为献帝建造宫室时,所绘制的云台功臣图像。当时他是借此向献帝表达自己的忠心,增进君臣之间的感情和信任,那个时候,他真情实意的对献帝道:臣定会如这些两汉功臣一般,赤胆忠心,精忠报国,待扫平天下之后,便功成身退!
而现在,通过剪辑和镜头的魔法,这些画像仿佛出现在了谋杀现场。他们和汉代先帝们一样,似乎真的亲眼看到了董贵人的惨死,袅袅青烟让他们的面容都扭曲起来。背景音乐更是紧张苍凉,将这一出悲剧大戏,烘托的更加具有冲击性。
最后,当配乐达到最高潮时,苦苦挣扎的董贵人终于死了。她僵直的身体歪倒在冰冷的地面上,嘴巴张开,双目圆睁,充满不甘和恨意。
“真狠啊!”
此时此刻,观众们的脑海中,只能闪过这么一个念头。同时又升起浓浓的悲伤:那个曾经一心为汉室尽忠的少年,终究走到了和汉室势不两立的一步。
随后,曹操对众人道:“今日之事,我自担当。我曹操,已是再无面目自称英雄,我也…从来没当过英雄,我不过是一个…可怜的乱世人而已!
我曹操罪孽深重,日后青史之上,少不得一个骂名。知我罪我,其惟春秋,我接着便是。但你们若想让我就此罢手,确是白日做梦!因为这破碎的江山,终究要有一个人来收拾。靠你们是不成的,只有我曹操,才能收拾残局,还天下一个太平!”
“曹贼!”
他这番话,自然又引来董承的激烈谩骂,骂他痴人说梦,骂他命不久矣,骂他做下今日大逆不道之举,天命必不容他,如今袁绍已率10万大军来攻,到那时,他曹操必死无葬身之地。到最后,那已经不是骂,而是彻头彻尾的诅咒了。
但曹操显然毫不在意,甚至还有心情哈哈大笑。最后,他看了吉平一眼,下达了将人犯全部处决的命令,就此离开大殿。
外头风雪正盛,曹操的精神却很好,似是放下了千斤的重担,以另一个状态去迎接未来的人生。他又笑了几声,大步走下玉阶,高声道:“走,咱们去会会袁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