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锐利所不可伤
午后这座多雨的锈城又开始下起细密的小雨。
青年穿着雨衣,以驾驶自行车的速度驾驶原本犹如黑豹般桀骜迅猛的重型摩托车,男人打着伞侧身坐在他后面,另一只手上拿着罗盘。黑伞上的水珠不断滴下去打在他翘起尖头的皮鞋鞋面上。
“前面的路口左拐。”他盯着罗盘做出指示,声音与细雨一样无精打采。
“好。”青年简洁地回答。
正如青年所说,要在这样一座庞大的城市中找寻一个人形的小东西绝非易事。
这场“搜查”唯一还算妥帖的地方在于这两人都十分有耐心。
尽管场面滑稽,路人看了甚至会怀疑他们是两个雨天表演的行为艺术家,但在这座以“生命树”为中心的城市里也不算是多么奇特的事情。
“苜蓿叔叔。”
“嗯?”
街口亮着湿漉漉的红灯。青年将车停下。
“如果说魔法是被寄托以施予者愿望的途径,那么你确实将一部分愿望投射到了‘人造人’身上,是吗?”
男人疲倦地眨了眨眼睛:“大概是的。但不管怎么说,我不会把自己制作人造人的记录留下来,因为实在是太失败了。从前古人所追求的人造人,一方面是‘趋近于人之躯体’,另一方面则是追求‘极致智慧之结晶’,两者都未曾留下成功的记载。而我到底在做什么?我只是在消遣,而且还得到了一个极差的结果。”
“你做的事情有多愚蠢暂且不论,”青年用一种平静的口吻陈述事实,接着说,“我指的是那个人造人袭击年轻女性这件事。”
男人愣了一会儿。
“什么…什什、什么?你在说什么?”男人猛地扭过头,不幸只能看见青年健壮的脊背、宽阔的肩膀和短短的浅金色发梢,“你在暗示我欲求不满到袭击路人吗?狗崽子,你是嫌弃自己嘴巴太能唠了还是舌头太长?说话姑且还是应该讲究礼数的吧?”
红灯变成绿灯,同样是湿漉漉的。
青年发动摩托。
他耸了耸肩:“苜蓿叔叔,我只是推测这种可能性。没准你内心深处真的有过这样的想法,哪怕一点点儿?或者如果这样让你太难为情了,换一种说法——破坏欲,结合了喜爱与憎恨的破坏欲,使得被你影响的人造人对少女们发起攻击。”
“瑞伊,这根本不是换不换一种说法的问题!”他将围巾往下扯,把下巴露出来,借此为自己的话多添一些底气(尽管青年并不能看见),“我觉得你是不是对叔叔我有什么误解?我含辛茹苦把你拉扯过那么多个长假,你还不知道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吗?”
“嘛…毕竟我也不是叔叔你本人,俗话说‘人心隔肚皮’。”
“小白眼狼!”
这句话不知怎么戳到了青年的笑点。青年哈哈大笑起来。
“别笑了,别笑了——左转!这里左转!”
“好好好…”
摩托车驶入两侧排列废弃旧工厂的安静街道。
“既然这样,我觉得我有必要和你讲一讲焰生的事。”苜蓿想了想,突然非常正经地说道,“我必须澄清你对我的误会。”
“行,”青年勉力止住笑,“我还挺好奇的。”
“如我告诉过你的,焰生是货真价实的吸血鬼,守旧且正统。她昼伏夜出,睡在曾经入土的棺木,与死者的发丝共枕。我和焰生初遇的时候,我正旅行到彼时因为持久战争而人烟稀少的银尖甸草原。”
他回到了回忆之中。
“银尖甸几乎是一片荒原,中央还布满弹坑与炮火烧灼的痕迹,以及巨大战车驶过的车辙…现在那里已经被重新圈划为动物保护区了。那儿有一道极深的峡谷。我是为了看那道据说谷底满是蝴蝶的峡谷而去的。当时我站在峡谷的边沿,低头…”
“苜蓿叔叔?”
察觉男人没有继续说话,青年停下车,扭头查看:“怎么了?”
“这好像——不太对劲。”男人紧紧盯住手中的罗盘。他突然猛地站立起来,脚底与雨水摩擦打滑,差点摔倒在水洼中。他被青年扶住站稳后绕着摩托车左右走了几步,又转身几次调换位置,摇摇头,“不对。”
“怎么了?”看到苜蓿困惑的样子,青年也将眉心微微蹙起来。
“我之前一直以为是因为西区道路情况复杂,所以我们很难顺利依据指针方向前进…但似乎并非如此。”男人站定不动,看着手中的罗盘。
盖瑞安静不语,等待苜蓿得出结论。他相信他作为魔法专家的能力。
身体不再摇晃后,罗盘正中央那只磁石玄鸟也停驻下来不再轻轻抖动,然而它的嘴尖并非稳定朝某处指去,而是宛如被铁镍吸引一般缓缓移动着,几分钟后,从方才指向十点钟位置的角度慢慢挪到了十一点钟。
苜蓿确认了自己的猜疑,抬起眼睛看向废弃工厂锈迹斑斑的屋檐:“她在逃。她知道了我在找她。”
青年愣了愣。
“我还以为她真是个昼伏夜出的吸血鬼?”
“不,显然她不是。”苜蓿脸色阴沉,“她不喜欢白昼,但她不是见光就会死。不过这同时说明我们距离她不远了,指针的转动如此明显,我猜你很快就能闻到她?”
“这不好说。”青年皱了皱鼻子,“现在下雨了。而且之前在楼道里的时候,就发现她的味道很淡,或者说对我而言太陌生。”
“是这样吗?”男人自言自语,“也对。她毕竟不是人。甚至也不是吸血鬼。”
在过去的历史中,人们曾大量使用犬类进行公安维护。培育一条缉毒犬需要在它一至三岁期间内进行训练,培训三个月左右时间。在那之后这条狗也就只是一条缉毒犬了,直到它退役后安享晚年,它只会做这一工作。
对于青年来说大概道理相同:不曾反复留意、加深印象的气味,于他而言较为难以捕捉。
在过一座老桥的时候,青年突然按下刹车。
苜蓿差点没抓紧手里这只价格不菲的罗盘。
“瑞伊,怎么了?”
青年闭口不言,以近乎无声的方式轻轻跨下摩托。他站在那儿,冲苜蓿比了个朝下指的手势。桥底是城中河平静狭窄的河道。
苜蓿低头确认那只罗盘。罗盘不断左右来回轻晃着。
四下寂静。
只有一个骑自行车的家庭主夫从桥上经过,车篮里装满蔬果,一只番茄滚出来接着又落下去掉进河里。雨水敲打在河面上。
——她就在二人的脚底之下。
苜蓿吞咽了一口唾沫。
他看到青年正往桥边的扶手走去,似乎想要弯腰朝底下探看。
“喂…”他叫住青年。青年看向他,把手指放到唇边示意他小声。苜蓿点点头,压低声音,稍微踮起脚凑到青年耳朵边上去,用气音说道,“我提前告诉你,你不要把她想得太过容易制服。你的爪子或许会派不上什么用场…”
青年挑起眉毛。
苜蓿有些心虚,继续说道:“她刚出生时因为撞到桌角,在胳膊上留下了一道划痕。我看她很容易到处磕磕碰碰…所以给她施加了某个咒语。”
“什么咒语?”青年压低声音。
“嗯…”苜蓿沉吟一会儿,才红着脸说,“水系咒言里的一段,‘锐利所不可伤’。”
锐利所不可伤。
其含义与作用简单易懂。
青年果然睁大眼睛瞪向他,用气音一字一顿地低声骂道:“叔叔,你他妈——抱歉——你怎么不干脆造出一辆坦克让我去和它打?”
“因为她的材质原本是‘死物’,所以才可以附加这一概念。咳,不要慌,没事,待会儿见到她的时候我再施一次消除术式就行,你只要记着别直接亮爪子…”
“不,叔叔。你今天已经把三次机会用完了。”
“啊。”他干笑两声,“哈哈。”
摩托,罗盘,还有芝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