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八.未得衔尾之蛇
工作日的白天,因为雷雨将至而如同一个无人之夜般寂静阴沉。
苜蓿最近一空闲下来眼前就是那名少年苍白瘦削、挂满泪痕的脸。这倒是让他得以摆脱了人造人那张异样可怖的面孔,以及记忆里已经模糊不清的“焰生”的模样。
他撑着下巴沉思,用通讯板播放流行音乐排行榜。
在这时候走进来一名客人。
一名少女。
穿着工装裤和一件塑料质感的运动外衣(看起来倒是不便宜),里面是一件紧身背心,凸显了她充满力量感的流畅身体曲线。皮肤、眼睛、鬈曲的头发,全部都是灰色;从衣领蔓延而上触及侧颊的鳞片状纹身也是银灰色。她一边耳朵打三四个孔,脖子上挂着一大串吊牌,
标准到不能更加标准了的不良少女。
苜蓿对于这种类型一直感到苦手,甚至于有些许畏惧。
少女在他对面坐下,掏出烟盒。
“这里不允许抽烟。”苜蓿出言提醒,指了指墙上那个被蝙蝠装饰物遮掩掉大半的禁烟标志。
“啊。抱歉。”少女就笑了笑,把烟盒收回去。
看到少女露出这种非常符合年龄层次的笑容,苜蓿稍许放下心来,试着找回些许节奏:“欢迎来到白蝙蝠占卜屋,您希望了解怎样的过去,希望看到怎样的未来?”
“哦,”少女又笑了,这个微笑就让他有些不安了,“其实我没什么特别想占卜的。我不太信这些。不过也挺有趣的,是吧?”
“嗯,嗯…所以您?”
“是这样,我是来Sk市玩的,不是本地人。我到这儿来也是出于对某些事情的好奇,所以随处逛逛。我觉得这家店挺有意思,就进来看看。这样吧,不如给我玩个塔罗牌占卜,比如…下一个星期的运势?我记得塔罗牌可以算这个。”
少女用手点着桌面。
她的手指上戴着很多造型浮夸的戒指,包括但不限于骷髅头、蛇、六芒星。
苜蓿注意到少女左手中指上戴着的戒指与其他戒指风格十分不符,那是一枚很细的银戒指,中央镶嵌着切割无比耀眼的细小钻石,是那种摆放在百货大厦闪亮玻璃橱窗内的奢侈品,低调地炫耀着其奢华本质。
苜蓿一时陷入认知错节的恍惚之中。
少女又敲敲桌面。苜蓿回过神来,意识到对方肯定看透了自己在想什么,因而有些慌张。他赶忙从抽屉里掏出摆放塔罗牌的木盒。
“那么,请让我为您占卜下周运势。”
他开始洗牌。
在洗牌时,那少女就翘起二郎腿,往后仰靠在座椅上,四处打量。
“不知道先生你有没有听说过‘砂暴’?”少女用十分平静的语调,突然问道。
“砂暴…”
最近这是怎么了?黑色社会是要选举改革组议会了还是怎么的?为什么仿佛时事热点一般不停地被提起?
“我听说你们这一片区域都是归‘砂暴’在管。”少女又说,“你不知道?”
“唔。”苜蓿试着用模棱两可的方式蒙混过关。
少女看上去过分危险。
苜蓿能感觉到她那属于猎捕者的目光。
“客人您是一个人到Sk市来玩的?”他把牌洗好,整理成一摞放在桌子中央,“请切牌。‘切牌’就是搬起部分牌,将剩下的部分放到刚才搬起的牌上,最后再抽出整摞牌的最底下一张。”
“我是一个人来的。”
少女似乎对塔罗牌有所了解,边听他解说边迅速切好了牌。
“您成年了吗?”
少女笑了一下:“二十岁。”
显然是假话。她看起来不像已经成年。
苜蓿将抽取出了切牌的余牌用手掌抚倒、摊开:“请抽取七张。”
“所以你的确听说过‘砂暴’对吗?”
少女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才继续低头去看塔罗牌背面绘制的复杂图形,慢慢挑牌。她的眼睛几乎比盖瑞·克奈恩还要更加像狼,或者是蛇。
苜蓿吞咽了一下,决定说实话:“听说总是听说过的。”
“那你愿意和我讲讲你听说过的事吗?我只是好奇而已。”
“啊,对了。”苜蓿盯着桌子愣了愣,随后忽然伸手把摊开的牌收起来,“我忘了施予咒语就让您抽了牌,真的万分抱歉。我们重新来一次好吗?”
“当然没关系,我不缺时间。”少女玩味地笑笑,将手里夹着的牌放下,“没想到你们还挺讲究的?所以,究竟灵不灵?”
“白蝙蝠一直以灵验著称。”苜蓿不动声色地回答。
“所有占卜师都会这么说。”少女温和地看着他,像在看手心里的小动物,“就像所有黑色集团都以保护者自居一样。”
苜蓿不置可否。
他把塔罗牌重新整理成一摞,并把手指轻轻放在上面。
“…特鲁尔耶蒙塔图七日之往返,未得衔尾之蛇。”真正的咒语。
苜蓿轻轻平复一下呼吸,示意少女切牌。
少女看着他,那对灰色的眼睛盯得苜蓿有些发毛,然后才缓缓开口:“你的声音很好听。哈哈,刚才没看出来是我不对——像你这样的大叔似乎还是挺有魅力的。”
“谢谢夸奖。”
“我的名字是‘霾’。”她顿了顿,才接着说,“月霾。雾霾的‘霾’。”
月姓。
极其罕见的姓氏。
慑于少女的奇异魄力,苜蓿不得不与之交换了姓名:“苜蓿·李。”
“苜蓿?”
“是一种植物。草本植物,可以食用,也可以入药。”
“很好,李先生,所以你愿意和我讲什么故事?”
她开始切牌。
“我听说的故事是关于‘砂暴’集团之下的‘水组’,您有兴趣吗?”
“当然。”少女点点头,“我知道‘水组’,也的确对此感兴趣。”
于是苜蓿边为少女算牌,边讲起了从野田杰夫那里听来的事情。
虽说有所预感,但彼时苜蓿并不知道,灰色少女拥有一个权能巨大的身份,甚至在某些地区被称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也毫不为过。
周五店家约了朋友出去吃饭,那之后直接过来管店,苜蓿得以提前下班。
下班时才两点多,时间尚早,苜蓿选择去找一找那条叫做“南风街”的道路。
难得没有下雨的日子,街上有不少放缓脚步的游客和随处闲逛的无业游民。
依据通讯板上的导航指示,他很快就在乘坐两站公交车后,来到了南风街的附近。下车站后,便闻到清爽的草木香味。
看来这里虽然是“资源三级区域”,街容却做得相当不错,两侧行道树经过修整,维持着好看的形状,店铺如玉米粒般整齐排列。后起开发的地区就是不一样,房屋也整齐干净许多。
所谓的“地区资源分配”制度,是第三次世界大战之后的产物。
人类史上经历过三次世界大战。其中第三次世界大战是以能源争夺为中心的战争,重构了世界格局,真正混合民族国家也是由此诞生。
同时另一特征,便是对资源的全权把控和定量调配。
历史书上如此描述:两个世纪以前,在地球资源尚未枯竭如斯,而是更加充裕的时候,人类曾经拥有过远超如今水准的平等社会。医疗、社会保障、社会安全体系完善,种族虽未相融,却能够互相尊重——那样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除非人类开发出某种真正廉价的动力,或是灭却将近三分之二的人口,不然余裕永远不会出现在全人类的资源概念中。
市政委、警视厅等政治机关,以及市立大学等高级学府,拥有的资源划分是“正一级”,即在金钱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可以无限使用资源。
“副一级”则是在提高单位资源价格的基础上,将资源控制在一定范围内;如若超过指定范围,再以高倍率阶梯提价。
如果普通人被迫承受阶梯提价的资源费,恐怕只能滴水不进地连夜工作。不过听说对于那些会在生命树三主枝消费的富有之人而言,那点资源费完全算不了什么,远远比不上享受生活来得重要。因而“副一级”地区大多是商业街、景区,以及价格高昂的富人楼盘。
平民居住区则一般处于“正二级”到“副三级”区间,它们的区别在于分配量的多少,以及紧急停止次序的不同,差别倒并不多么大。
苜蓿如今居住的平民区是“正三级”——电表、水表、燃气的使用情况都会清晰显示在房间内部。智能管家每日提醒供应量的余剩,并为屋主制定合理使用的表格,排列在屏幕上。如若出现紧急情况,法律规定,政府可以无条件限制资源供应。而如果是“副三级”,则是无条件终止。
这一制度在合理调配资源的同时,实际上是将人分出了“三六九等”。
楼盘开发时,房地产商为了获得更高划分等级的审批文件争得头破血流,甚至曾经滋生过情况恶劣的行贿事件。这如今仍是当下社会制度遭受诟病的中心问题。
这些倒从来不是苜蓿关心的事情,暂且可以掸到一边儿不谈。
他沿着漂亮的街道朝前走去。
南风街如他所料,果然是一条南北延伸开去的小街。
淡紫色的梧桐花还残留着几朵,暗藏在茂盛的宽大绿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