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十一载,从六月初八开始,安禄山叛军开始“堆土为山”,整座土山向汜水关方向推动的每一步,都牢牢吸引着在场所有人的目光,无论是谢三郎麾下三千铁甲以及汜水关的青壮,还是安禄山麾下的十万大军,都眼看着土山向汜水关一步步地靠近,就等着土山迫近汜水关的“一箭之地”,仿佛那才是“汜水关攻防战”正式开启的号角。
结果,谁都没有想到,尤其是叛军方面,土山推进十天,刚刚进入到距离汜水关一里之地的距离上,竟然被谢三郎…一把火给烧了!
那可是土山!
全是泥土,怎么烧起来的?
高尚一脚就踹翻了王二蛋,怒不可遏地一声暴喝。
“说!”
王二蛋从来都没有见过教主如此暴怒过,顾不得琢磨印象里那个温文尔雅的弥勒教教主哪去了,直接翻身跪倒,张嘴就开始“喊冤”:
“教主,冤枉啊!
都是梁满斗让我们这么干的,要不然的话,我们哪里来的这样的胆子?你说是用土堆山,我们哪里敢用木头?
就是梁满斗,他说用土太慢了,口袋还不够,怕耽误了教主您的大事,这才让我们去砍树的…
我们当时就说了,六月天儿,怕着火,他说不怕,说木头都埋在了土里面,就算是点火都点不着,谁能想到唐军竟然用了火油?
教主,这是真的,真是梁满斗出的主意,不信,您问他们,黑马部、白狗部,都知道…”
旁边看着的各个部族首领都惊了,谁能想到王二蛋敢这么说?什么梁满斗的主意,这不是扯淡吗?分明是黑山部完不成任务,不得已之下砍树凑数,人家梁满斗还出面制止来着,结果被王二蛋三言两语地给怼跑了,怎么现在倒成了人家梁满斗的不是?
不过,这些部族首领在震惊之余,一个个面色古怪,却也没有一人出面揭穿王二蛋的“谎言”…
为啥?
他们又不傻!
当初看见黑山部公然“偷工减料”,用树木代替泥土“堆山”,梁满斗又管不了的情况下,那个部族没有跟着一起砍过树?有点良心的,派一部分人出去“偷懒”,脸皮厚的,全员行动!还不砍树,捡点枯枝败叶回来,就当是应付差事了…都是塞外牧马放羊的好汉子,谁还乐意挖土去?
拆穿王二蛋的谎言?
有啥好处!?
告诉高尚教主,当初是怎么怎么回事,王二蛋如何,梁满斗又如何,最后再被教主知道了自己也参与到了“堆木为山”的行动中,难道弥勒教的教主还会因为说了实话而奖赏你不成?
所以,闭嘴为好!
与其说实话,还不如让梁满斗背黑锅呢,反正“堆土为山”是教主交给他管理的,管成现在这样,也不能说一点责任都没有吧?啥?不认?人都死了,不认能怎么着?
他们这一闭口不言,差点给高尚气得厥过去,随便手指了一个人,厉声喝问:
“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正是白狗部的老扎尔。
老扎尔脸上一苦,配合上他老成的面向,顿时就变成了一种“老实人挨欺负,不得不说”的样子。
“教主…这个…是…梁满斗!”
一句话出口,周围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老扎尔仿佛也突破了枷锁。
“这个事儿,还请教主万万莫要责备黄马部和梁满斗啊…
莫说他死在了土山之上,就是没死,他也完全是为了加快进度…
以前的时候,咱们一天向前推进两丈,都是兄弟们拼了命地结果了,而那三天,十丈,实打实的推过去,还越过了汜水关外一里之地的那一道地道…”
说着,老扎尔还假装偷偷看了高尚一眼,仿佛不知道下面的话应该不应该说,要看看他现在的表情才能决定是否开口。
“那天,梁满斗向您老人家汇报的时候,您老人家不是也挺高兴的么…您还夸梁满斗办事得力来着…说要日后帮他请功…”
“够了!”
高尚都没听完,直接一声暴喝,随即一脚狠狠踹在老扎尔的身上。
老扎尔一声惨叫,一溜滚,就跟王二蛋躺一块去了…
高尚还不解气,一个劲的猛喘粗气,他明白老扎尔的意思了,这个事儿,不管是梁满斗自作主张还是另有隐情,查来查去就算真查出来一个结果,也改变不了事实,尤其在他还亲口夸赞过“进度快”的情况下…
想到这里,高尚都忍不住一阵头疼。
说实话,塞外胡人以木头代替泥土堆山,折腾了整整三天,天天都用大营前面拉着木头、树杈子过去,要说他高尚一点都不知道,也不可能,这毕竟是他这个全军的军师提出来的方法,又是他麾下的嫡系人马在实际操作,高尚就算再“清高”,也不可能把事情交代下去就不闻不问了…
他在知道了之后,也就采取了默认的态度…
原因很多。
什么塞外胡人不善于挖土,什么劳作太累,甚至高尚麾下的塞外胡人都在吃苦受累地干这种脏活累活,而安禄山的嫡系人马就躲在大营之中喝酒吃肉睡大觉,也让高尚自己心里相当得不痛快…
最重要的,他也没有意识到这件事情的重要性。
说实话,他就是河北地出身的一个读书人而已,还是那种家里没钱没势、没有资格去行卷考进士的那种,本身对军旅之事能有多少认知?就算后来进入了幽州节度使府做推官,不得不对军旅事加深了解,能自己下功夫多读几本兵书,那就算了不得了…
说白了,在大唐这个时代,没有传承,纯靠自己琢磨,也就是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半吊子而已。
事实上,当初高尚自己读兵书读到“堆土为山”这种攻城方法的时候,也琢磨过这件事,为啥是土,为啥不能是木头,琢磨半天,没想通…不但没想通,还以一种“无知而无畏”的心态笑话过几次,觉得“古人不过如此而已”,用木头,或者说用木头和泥土的结合,多快?至于防火,高尚的理由,和“梁满斗”的理由一样,反正木头埋在土里,点都点不着…
所以,高尚在刚刚知道有人往土山里面掺木头,没说话,等梁满斗报告三天推进了十丈,还大为欣喜。
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过日子和两军对决,根本就是两码事!
过日子,谁会把油倒进土里,就为了点燃木中埋下的树杈子?
两军对决…
谢三郎就会!
不但会,还唯恐“油”的质量不好,用的军用火油,生怕数量不够,玩了命地往土里面灌…
一把火,烧了土山!
高尚为啥生那么大的气,一方面生气土山被毁,另外一方面,也是生自己的气,挺好的一条计策,就是因为没学明白,也没人提点他一句“防火”,最后落了这么一个结果,让他怎么跟安禄山交代啊?
其实,高尚想多了…
他还想跟安禄山交代呢…安禄山根本不想见他!
带着叛军的大小头目,站在帅帐之外,静静地看着几里地之外的土山,不,火山。
如今整个土山已经被谢三郎彻底点燃,足足四丈高的土山,整体燃烧起来,如同一只巨大的火炬一般,伫立在汜水关与叛军大营中间,不但阻挡住了安禄山进军的路线,也同时照亮了天地,昼夜不熄。
火山足足燃烧了三天,安禄山也带着人静静地看了三天。
第四天一早,大火才算熄灭。
叛军中又机灵的,尤其史思明,不等安禄山发话,就派人去探查。
“怎么样了?”
三天以来,安禄山第一次主动开口说话,声音嘶哑,却也听不出喜怒。
史思明一脸复杂,有失望有无奈,还夹杂了一丝尴尬。
“大火刚刚熄灭,余温尚高,暂时不方便登山探查…
三天大火,已经把泥土烧得有些板结了,据探查的士卒回报,很多地方烧得跟陶器一样,摸上去很硬,但是特别脆,一脚下去就是一个窟窿…
主要是土山中掩埋的木头太多了,盘根错节的,谢三郎不计投入地使用火油,把整座土山都浇透了,三天大火,泥土自然烧不坏,但是其中的木头,大部分都已经烧毁…
说白了,这土山如今看着虽高,但是里面全是空的,派人上山,说不定就会塌掉…”
史思明说到这里,也顿了一顿。
“或者,等土山的余温散尽,碰上一场大雨,恐怕自己也就塌了…”
安禄山听了,一阵无语,就这么背着身,望着已经烧得面目全非的土山,久久之后才轻轻出声。
“这么说,咱们想把攻城器具运送上山,也是不行了?人都上不去,更不用说大型器具了,恐怕刚刚到了山腰,整座山就塌了…”
“是…”史思明无奈,只得点头,他也没有想到,堆土为山,最后落下了这么一个结果。
却听得安禄山背着身一声轻笑,笑声中也说不好是快意还是无奈。
“其实就算是能上山,咱们也不能派人了…
汜水南侧的山岳之上,被谢三郎暗中放置了不少攻城弩,就算咱们能够派人上山,几轮攻城弩齐射,也必然损失惨重…
我说土山向汜水关推进的时候,谢三郎怎么不着急呢,纵然淮南军试图攻山阻拦,却也都是点到即止,只要咱们防备的人员发现,就立刻退回地道之中…
原来是在这等着我呢!
离城一里!
攻城弩能够一遍又一遍地清理土山,而咱们却还够不着汜水关…
这他么又是用射程欺负咱们啊…”
安禄山说道这里,缓缓转身,看着眼前的史思明,面色平静地说道:
“如果这么说的话,自从咱们开始堆土为山,不断向汜水关方向推进的时候,人家早就做好了应对措施,就等着咱们送上门去呢…嘿嘿,好一个阴狠的谢三郎!”
史思明听了,脸上阴晴不定。
他也不知道安禄山这话,是说谢三郎料事如神,还是说高尚高军师技不如人,以现在这意思来看,反正即便没有塞外胡人暗中“偷梁换柱”、用木头代替泥土,谢三郎也就难得来放这一把大火而已,但是有了早早布置在山岳上的攻城弩,土山最多也就能推进到汜水关的一里之外…
这么说的话,岂不是更显得高军师无能?
想到这里,纵然暂时听不明白安禄山言语之中的意思,史思明也不得不开口了,硬着头皮说道:
“节帅,虽然堆土为山不能攻城了,但是也不是一点效果都没有…”
“哦?”安禄山不动声色,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语调略略向上,仿佛很感兴趣的样子。
史思明没办法,既然话都说到这儿,必须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
“节帅,咱们在堆土为山之前,只能被地道阻挡在汜水关外两里,现在,纵然土山不能向前,咱们也算是能够推进到汜水关外一里了。
而且…
土山虽然不能登,却也能够抵挡山岳之上的攻城弩一二,倒是可以当做一面大型的盾牌,挡在咱们的前面…”
安禄山听了,仿佛马上要气笑了却最终没有笑出来,最后一声长叹,看着史思明摇了摇头,一声感慨。
“你倒是弥勒教的好护法啊…”
一句话说的史思明面红耳赤,他明白安禄山的意思,都到了这时候了,还替教主高尚洗地呢,绝对当得起对弥勒教忠心耿耿四个字。
他刚想说话,向安禄山表表忠心,安禄山却没给他这个机会,直接问道:“这些天,让你打造的攻城器械,如何了?”
“已经差不多了,最晚明天,投石机就完成了,至于其他,还需要一段时日…”这是史思明的“本职工作”,一听安禄山发问,赶紧回答。
安禄山点点头。
“好,既然如此,就先把投石机组装起来,开始正式攻城!”
“是!”
史思明领命而去,抓紧安排。
安禄山却回头,目光越过大火已经熄灭的土山,望向了汜水关,口中却在喃喃自语。
“速战速决…速战速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