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粱十六的描述,高原不由得暗自点头,果然如此。
这就对了!
昨天晚上他跟谢二胖子、杜甫一块儿喝酒的时候,曾经听见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当时三个人都在第一时间就确认了,那是爆炸!
今天高明奉命前来灞水码头,彻查昨夜大火的原因,早就心存定计。
为什么魏六也好,粱十六也罢,不管俩人说什么,高明都不信?
不但不信,而且还开始动人,说句不好听的话,这玩意儿就是刑讯逼供吧?谢三郎号称“大唐办案第一人”,可从来没有教过自家弟子不问事由就刑讯逼供的!
他为什么要这样?
说白了,就是要问一问昨天这声巨响是从哪来的!
现在粱十六说了,高明这才暗自送了一口气。
查到了!
现在高明已然可以复盘昨天的具体情况——灞水帮收取过路费,和蜀地商船发生争执,不慎引燃靠旗,在昨夜大风的吹拂之下,飘荡到其他船只之上,引发大规模爆炸,致使大量可燃物带着烟火,覆盖了灞水水面上的漕船,在昨夜大风的加成作用下,演变成大规模火灾,最终烧毁漕船若干,商船若干!
这个复盘,很是粗陋,不过高明确信,这就是昨天夜里的大致情况了,即便再有什么不知道的情况,应该也是在现有框架之内补充细节,理应不会影响到这个复盘的推论。
好吧!
再审视一遍,最重要的问题就凸显出来了——为什么会发生爆炸?
这个时候,刘安过来了。
刚才高明一见粱十六,就心有所感,命令刘安扒了他的外袍仔细检验,如今检查的结果出来了。
刘安脸色凝重地走到高明身边,在高明的注视下,轻轻点了点头,然后凑到高明的耳边,说了一句,“有硝烟味!”
高明即便早就知道这个结果,也不由得心情沉重。
看来,已经能够确认是火药无疑了!
昨夜大火,如果仅仅是烟火的话,那么就应该只有烟火的味道,偏偏多了一种硝烟的味道,还在粱十六的外袍之上残留了一夜的时间,说不是火药,也没人信啊…
硝石,正是火药最重要的原料之一!
高明能够确认!
事实上,不仅仅是他,即便一直坐镇长安城的谢二胖子、杜甫,以及从扬州幼孤营出身的周全,刘安,都能够确定这一点。
为什么?
还不是因为谢三郎!
事实上,谢直在开元二十三年到了扬州府以后,为了实现自家的心中蓝图,着实做了不少事情,什么推行盐法,开辟海疆,组建幼孤堂等等,最终从一个国朝的监察御史,成长为大唐一方豪强,不但成就了御史中丞、扬州大都督府长史的职位,还能直接封侯汜水,光使职就挂了三个,每年都要想朝廷上贡“万万贯”,成为大唐当之无愧的一方大员,他凭什么?不仅仅是凭借谢家部曲的敢打敢拼,也是因为他在技术上进行了非常雄厚的积累,以此来作为基础,让他淮南一地大施拳脚!
具体而言,谢三郎在技术积累上,开了三个不同的方向。
第一个技术积累方向,改善制盐方法。
原来是什么制盐法呀?晒盐。
经谢三郎改革,变成了如今的煮盐法。
具体的工艺,咱们不必多说,仅仅说效果,制盐效率大大提升,相同的时间、相同的人工,最终得盐数量,远远超出从前。
要不是如此,他怎么可能在朝廷新增盐税的情况下,在保证“万万贯”的前提下,如何完成了对天下百姓的承诺——将盐价控制在了三十五钱以下!
说到底,除了运营上的手段和对私盐的严厉打击,真正支撑谢三郎完成这个承诺的,正是这个技术上的变化!
第二个技术积累方向,造船!
该怎么说怎么说,大唐的那段时间的发展,造船业其实也挺发达,扬州府也好,岭南的广州府也罢,都有造船厂。
谢三郎到了扬州之后,直接把扬州府造船厂就给控制在手上。
理由都是现成的,缉私营检查要用!
扬州周边乃是淮河下游,水网密布,河道密集,如果没有足够的船只进行调动,要对私盐运输进行打击,根本无从谈起。
路上食盐走私倒是好说,那不就是成立缉私营,然后玩命的训练,配合上陆路关卡的严加严查,只要是执行到位,不敢说全然杜绝吧,反正也能掐断大宗食盐走私活动。
但是到了水面上,就必须有船了。
没船没法儿弄,人家装上一船私盐,看见你路上的关卡,根本不靠岸,就在水里漂,你是干瞪眼没办法,总不能让缉私营的兄弟们都游过去吧?
所以,必须造船!
事实上,谢直在造船这方面,也是分了两步走。
第一步,先造河船。
咱也不说具体的过程了,反正扬州造船厂,就是在谢三郎的支持下,不断进行技术积累和技术突破,造出来小船,就先用小船,技术突破了,能造大船了,就造大船,配合上小船,形成水命的战斗体系,直接投入使用,牢牢把控住淮河流域的水面控制权!
你想从水面上走私私盐,不可能了,水面上也有关卡。
你想过?停船,接受检查!
发现私盐,当场收缴!
敢反抗?缉私营的兄弟们呢,给我上!
仅仅不到三年的时间,扬州造船厂,就在谢三郎的大力支持下,在技术上突飞猛进,然后造出了足够使用的船只,不但能够全然投入到淮河流域,为缉私营使用,还能保证定期的修理的更换。
事情到了这一步,谢三郎麾下的盐铁使府,已然彻底控制了淮南流域的水路和陆路,彻底杜绝了在这两个方向上的私盐走私。
这样就行了吗?
答案是,还不行。
因为淮南地区的盐场,乃是临海盐场,控制住淮南地区的水路、陆路,不过是控制住了私盐向内陆地区的延伸,还没有堵住住它向海路方面的走私途径。
而且海路才是走私的主体方向。
为啥?
因为数量。
走陆路走私私盐,人背,几十斤而已,马驮,百十斤,一队人马,不要命了走私私盐,一趟才能折腾出多少来?
走水路,一条小船,二三百斤,一条大船,三五百斤,数量虽然不少了,但是终归有限。
但是要是走海路走私私盐的话,得有多少?
来一条海船,往盐场周边一靠,在里外勾结的情况下,你就往船上运吧,三五千斤也是它,上万斤也是它!
等你知道了,派缉私营过去,人家把跳板一收,杨帆出海,你在岸边,除了干瞪眼,还能干啥!?
所以,真正要堵住私盐走私的口子,无论如何也不能忽视了海路。
怎么办?
继续造船!
这就是扬州造船厂的第二步了,造海船!
事实上,在营造海船之初,扬州造船厂还没有足够的技术积累,还不能营造大型海船,只能造出来小型海船应付的时候,那战斗的态势,都快打成一场局部战争了!
小船出海,密集巡逻,见到走私的大型海船了,直接示警,陆地上盐场方面得到消息,集合所有盐丁严阵以待,固守待援。
等盐铁使府缉私营来了,你们还敢抢盐?刀子上说话吧!
不得不说,那个时候,谢三郎虽然在海面上,对私盐贩子没有什么太好的办法,但是只要他们一上了岸,就以缉私营在陆地上的战斗力,那真是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
后来海路私盐贩子也学精了,这样不成啊,走私私盐是为挣钱,又不是为了和缉私营拼命,真要是能拼得过,咱自己进攻扬州城多好,还贩什么私盐啊?
怎么办?
好办,把大型海船停靠在远处,然后放下小船,偷偷地穿过谢三郎的海上封锁线,靠近盐场,抬盐上船,然后用小船运输回去。
一开始的时候,还真让私盐贩子们得手了几回。
不过纸终究包不住火,盐场产出变少了,谢三郎能不差账吗?一看账目不对,仔细一查,哦,原来是怎么回事啊,没别的说的,就一个字,干!
当时谢三郎手上只有小型海船,还打不动对方的大型海船,怎么办?
我打不动你大的,我还打不动你小的吗!?
封锁线外松内紧,所有小型海船,隐藏行迹,原地待命!
发现对方运输小船,给我上!
私盐贩子也不含糊,我在陆地上弄不过你缉私营,我在海面上还弄不过你吗?来吧,整!
就这样,谢直亲自坐镇盐场,私盐贩子坐镇海上大船,看着双方的小船,在黄河入海口处舍生忘死地拼杀!
公正的说,纵观谢三郎主导的对私盐贩子,甚至日后对海盗的这场战争,这个阶段,是盐铁使府缉私营伤亡最大的一个阶段,数不清的缉私营勇士,葬身海底,尸骨无存…
不过,也正是由于这样的一场长时间、高烈度的战争,彻底锻炼了谢直麾下的缉私营,让它脱胎换骨,只要是在这一场海战中不死的缉私营勇士,都成了日后谢三郎麾下响当当的好汉!
然后,在这场战斗结束后不就,扬州造船厂,终于造出了大型海船,一群脱胎换骨之后的缉私营好汉,抱着为同袍报仇的信念,义无反顾地登船出海,直接对私盐贩子的大型海船开展,一战而定!
最终,彻底肃清了扬州海路!
再然后,随着扬州造船厂不断营造新船下水,谢三郎又发动了对海盗的战争,直到最终,在南海太守刘巨鳞的配合下,彻底肃清了大唐海域。
犹记得谢三郎当时上捷报时候的用词,四个字,靖海澄疆!
随后,谢三郎不但组建了扬州舰队,用来保卫大唐海疆,还组建的扬州商队,专门走海路,下南洋,开启了大唐对外的主动海贸!
说实话,现如今谢三郎的一年“万万贯”,有很大一部分,都是来自海贸的支撑。
这一切,固然有谢三郎的领导有方,果然有原盐铁使府缉私营、现扬州舰队的忘死拼杀,也有扬州造船厂不断技术突破的功劳。
第三个技术积累的方向,直接了,火药!
现如今,谢三郎麾下,有淮南军,有扬州舰队。
扬州舰队自然不用多说了,那是大唐唯二的远洋舰队之一,战斗力根本就是碾压级的存在。
说淮南军,也是从盐铁使府缉私营一步一步演变过来的,不但经过血与火的洗礼,而且全大唐的人走知道,谢三郎麾下的淮南军,在大唐的战斗力,乃是首屈一指的。
为什么?
就是因为火药!
木炭、硝石、硫磺,三种原料按照一定比例混合到一起,装到竹筒之中,就是手榴弹,几个竹筒捆绑在一起,就是炸药包!
什么阵型,什么马队!?
淮南军从来不问敌人有多少,只问他在哪!
看见了,就一个字,冲!
冲到近前,竹筒弹,招呼!
趁着对方阵型混乱,那是,冲!
战术简单直接,但是,有效!
淮南军之所以能够打出这样的威名来,就是因为火药!
事实上,火药的研制,才是谢三郎到了扬州府以后的第一件事情。
还记得谢家的规矩吗?专门派一个部曲保护谢家子弟,派在谢直身边的那位部曲,名叫谢勇,在谢老爷子奉了天子令阻拦谢家部曲的时候,他宁肯不要谢家部曲的身份,也要追随谢三郎追杀安禄山的那一位。
谢直在扬州成立火器研究院的时候,专门把谢勇派了过去,别的你不用管,就把研究院给我看好了,这个,比我的命重要!
事实上,经过十多年的技术升级,淮南一地的火药制备、火药运用,早就深入到淮南军镇的方方面面。
高明也好,周全、刘安也罢,那都是长期往外甩竹筒弹的主儿,又怎么可能对火药不熟悉!?
说实话,昨天一听爆炸声,高明就知道是火药,今天早晨听了粱十六的描述,更加笃定,在加上他的外袍之上检查出来的硝烟残留,更是让事情确凿无误。
那么问题就出来了,为什么会有一船火药,停靠在灞水码头上?
“粱十六,我来问你,你说认旗在大风吹拂中,飘荡到其他船只上,最后轰然作响…你看清是哪一艘船只了吗?”
粱十六直接摇头,开玩笑呢,昨天夜里大风,除非真有事,谁家船上不得管控灯火?黑咕隆咚的,接着点月色,在黑压压一片船只中,看清到底是哪一条船?他粱十六哪里有那个能耐,这要是换了千里眼来还差不多。
高明见状,点头,也算不出所料吧…
不过他的心情依旧沉重,还是因为火药。
前文说了,火药的大规模运用,乃是淮南军的立身之本,上到谢三郎,下到普通士卒,都很是注意保密,虽然不敢说全大唐只有淮南一地能够制备火药,但是能够大规模、稳定性地大量制作的,只有扬州城!
现在,整整一船火药,好几百斤,爆炸威力足以覆盖灞河水面,这个数量,可就不小了…往深了想一想,这些火药的来源…
高明沉吟不语,粱十六可吓坏了。
他现在特别怕这位年轻的御史,关键是太狠了,上来就动手,魏六,在他这种灞水帮众的眼里,也算是个人物了,结果,上来就被打吐血,然后二十个大嘴巴子还不算,还生生掰断了一根手指头…现在这位御史听了自己的回答,就一直不说话,这是…不满意?也准备掰我手指头呢?
粱十六一想到这里,顿时就是一哆嗦,然后战战兢兢地开口。
“那个…御史大人,我虽然没有看清认旗飘荡到哪里…
但是昨天我不是一直在灞水码头来着嘛…天没黑的时候,转悠过几圈,恍恍惚惚的,也能记得那几艘船只的位置…
如果小人没有记错的话,那几支船,都是漕船…”
“哦?”
高明一愣,随后问道:
“知道是从哪里过来的漕船吗?”
粱十六没说话,这事儿,他上哪知道去?
倒是一直忍着疼的魏六开口了。
“回禀高御史,这些漕船,小人都有记录…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它们前往长安运送粮食,出发地是…
淮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