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癸丑年丁巳月癸酉日(公元1553年5月8日) 阴:
妙应通身无向背,绿荷消瘦碧芦肥。已自不思并不勉,死人安可语神仙。
仲杰所藏的石窟,位于顺义县附近一片荒林之中,距离陈烈放的石堡足足有三百余里的路程,但仲杰与岸查在携带两人的情况还仍只用了半日的功夫,足见二人的武功远非常人所能及。
石窟外下着绵绵细雨,雨势不大,却很急,仲杰将岸查的蓑衣与我披上,护送着我前往京城。而岸查则与那绑来之人留在了洞中。
雨云覆盖着整片夜空,使得外面漆黑一片,真可谓伸手不见五指。好在仲杰有一盏特殊的灯,即使在雨中,依然能够发出光亮。仲杰告诉我这盏灯是由萤石所制,无需点火,便能于夜间照明,乃是他们索命门刺客三宝器之一。
“三宝器?那另外两宝是什么?”我不由得产生了好奇。
仲杰:“等你加入了我们,我自然会告诉你的。”
我板起了脸:“我说过,我是不会加入你们这个什么门的,永远不会。”
仲杰并没有理睬我,而是专注的看着前方的道路。
雨后的道路总是那么泥泞难行,我与仲杰在雨中艰难地行走着。我知道,以仲杰的本事,必然不会行进得如此缓慢。无论他出于什么目的,他是在跟随着我的速度,而不是强行让我跟上他,这总是事实。
我望着仲杰的背影,脑中突然浮现出一个人,一个我每日都不愿想起之人。
那一日木屋中的一切,均已深深地烙在了我的心中。陆骚,那一日你为何不辞而别?为何你会如此的狠心?倘若那一日我答应与你一起走,我又会获得怎样的人生?此时此刻,你又在何处?每当这雨落时节,你又是否会想起我?
同样的雨,同样的路,同样的狼狈。不同的是,我的身边多出一人,一个随时将会夺去我性命之人。奇怪的是,明知自己日后将死于此人之手,我却对他丝毫没有憎恶之心,反倒是觉得分外亲切。
我想如果是换做从前,我定不会有这般感受。但我已经历了如此多的事情,遇见了如此多的人,相比于陈烈放、老胡、吴世雄、许粥壁、大小姐以及那帮匪人,眼前这人难道不是十分的可爱吗?
我们离开石窟的时候已是夜晚,当我们走到了京城,雨已经停了,天色也亮了起来。路上虽然昏暗难行,但一路上却也十分太平,莫说人,连动物都没遇见一只。
我与仲杰来到了京城的东直门,守门的卫士正准备开城,城外已排满了准备京城的人。
仲杰:“我就送你到这里吧。我与岸查还会在那石窟中耽搁几日,事成之后,你回来便可。”
我看着仲杰:“你当真不怕我此去便不再回来吗?”
仲杰微微一笑:“我之所以会送你来这,就是相信你一定会回来。我也说过,你并非我们的目标,不过一旦你真的骗了我们,那么你将会成为我个人的目标。”
我一时语塞,竟不知该如何反驳。无奈,我只得转身向城门走去。
“慢着。”仲杰向我喊了一声,随即从腰间掏出了随身的匕首,扔到了我的手中,“这个你拿着吧,我有一种感觉,这玩意你很快就会用的上的。”
我将匕首放入怀中,并未答谢,而是转身进了城。
京城,我自幼生长的地方。虽已多日未归,然而一踏上这片土地,亲切之感油然而生。
京城的街道依旧车水马龙、热闹非凡,道路上满是往来的人们,有人前往市集,有人满载而归,每个人的脸上均露出喜悦幸福之情,这与满面憔悴的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我走在路上,不由得加快了脚步,不知娘亲现在身体如何?二公子是否有派人照料好她?大小姐的事情娘亲应当已经知晓了吧?我想她一定很挂念我,也许她以为我已经死了。这次回去,希望不会吓到她。
我一路想着,不知不觉已走到了珠市口大街吴记米行门前。然而令我意外的是,昔日门庭若市的吴记米行,如今大门前却空无一人。我走近一瞧,不由得大吃一惊。
曾经靓丽堂皇的大门如今已是破败不堪,布满蛛网、满是裂痕的木门被贴上了封条,吴记的招牌悬挂在横梁上摇摇欲坠。显然,米行被关了张。
“即使吴世雄身亡,二公子理应继续米行的营生才是,府中仍有上下三十余人,米行不开,如何养活这些人?”我越想越是慌张,赶忙向吴府的方向跑去。
我来到吴府的门前,却发现府上已经完全变了模样,曾经的青墙灰瓦如今全部被粉刷成了红色,墙壁的装饰也有很大的不同。
“这些都是二公子所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心中愈发的不安,迈步走到府门之前,叩打门扉。
不一会儿,大门缓缓开启,一对武士手持弯刀走了出来。
武士:“你是何人?胆敢再次撒野,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我一脸的纳闷,这二人我从未见过,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是吴家的女婢,你赶紧通报一下二公子,就说妙绿回来了。”我说道。
“妙绿?什么妙绿?这里也没有什么二公子!我说你是不是找错地方了?”武士满面的鄙夷。
我不由得有些愤怒:“这里难道不是吴府吗?你去问问府中老人,他们肯定都认识我,你快快去通报,我有要事要找二公子,你切莫耽误了!”
武士:“我说你这个人是不是听不懂人话啊?我再说一遍,这里没有什么二公子,而且这里也不是吴府,你看好了,现在这里是陆家三公子的府邸,你要是再跟这闹,当心我不客气。”说着,武士将刀从腰间抽出。
我还想与他争论,但也知道再这样下去也是白费口舌,弄不好这条命根本就无需仲杰拿去了,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岂不是白回来了一趟。
我从门前推了下去,内心却很是矛盾,如果就此离开,我将见不到娘亲最后一面,可是如今却又被拦在了府外,真是进退不得。
我正郁闷,突然只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叫我。
“妙绿?是你吗?”
我连忙回过头,只见一个蓬头垢面,满身泥土的乞丐真靠在墙角看着我,嘴中叫着我的名字。
“妙绿,真的是你,你,你还活着。”
我定睛观瞧那名乞丐,不由得愣住了。
“二公子?是二公子吗?”我一脸的不可置信,曾经府上最为倜傥的二公子,如今却成了这副模样。
我迈步走到了二公子身前蹲了下来。二公子看着我,一脸的苦笑。
二公子:“怎么,连你也认不出我来了吗?没错,是我,妙绿,你是怎么活着回来的?我妹妹他们都还活着吗?”
我低下了头,轻轻地摇了摇,并没有回答。
二公子叹了一口气:“这都是命数啊,只是我不明白,我们吴家到底做错了什么,竟遭得如此惨报。”
是啊,说起来,二公子也是可怜之人,不仅是二公子,大夫人、二夫人、大公子、大小姐、二小姐、还有马先生,他们无一不是可怜之人。只是因为吴世雄一时的贪念,就遭到了如此的境遇。人们总是说善恶终有报,世间万物皆是公平的,可真的公平吗?我不知道。
“二公子,府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你会成了这副样子?还有,我娘亲呢?我娘亲现在何处?”我不想二公子太过伤心,便一连串的提出这些问题,以转移的他注意力。
二公子摇了摇头:“你娘亲,在你们离开之后第二日,便去了。”
“什么?娘亲去了?”我顿感一阵眩晕,在石堡的那些日子里,见到娘亲最后一面,是我活下去最大的动力之一,但我没想到,那日的分别,竟已是我们母女的最后一面。
“那我娘亲的尸骨呢?你将她葬于何处了?能否带我去拜祭她?”娘亲去世的消息是我有些急躁,并没有顾及当时二公子的感受。
二公子看着我:“妙绿,说起来,也是我对不起你。你娘去后,我本想等你回来之后,将其葬于京郊,不想听闻了父亲他们出事的消息,我派人到事发之地去寻,却不见了妹妹、小妈、你还有香巧的尸骨,我知道你们应该是被匪人虏去了,便派人四处去寻。可不想…”说到这里,二公子的声音有些哽咽。
我拍着二公子的肩膀,亦感到难过。
我:“二公子,府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二公子忿忿地:“那个陆炳,从一开始来咱们吴府,就没安好心,父亲刚出事不久,他就派他家三公子来到咱们府上,非说咱们走私,还拿出一堆莫须有的证据来,我争不过他,便被他赶了出来。”二公子越说越激动,忍不住咳嗽了起来。
我看着二公子,不禁更加的难过。吴世雄的确是罪有应得,可这又与二公子何干?二公子本是吴府中学问最大的,明年还要准备参加乡考,却成了这副模样。接着,我又想起了娘亲。
我:“二公子,那我娘亲的尸骨呢?”
二公子低下了头:“我想,应该已被他们随便找个地方扔掉了吧。”
“那陆炳家的三公子到底是谁?凭什么如此霸道?这还有王法没有?”我怒吼着。
二公子示意我小些声音,只见他无奈的摇了摇头:“王法?王法王法,王家之法,在这里,他们就是王,法自然也就是他们家的。那陆家的三公子平日里神龙见首不见尾,很少回府,却霸占了这京城里最好的地段。对他我知道的很少,我只知道,他叫陆绎,好像跟他爹一样,都是锦衣卫的人。”
陆绎?又是他,我的地狱之门,就是他给我开启的,如今,我却依旧缠绕在他的魔网之下。
“妙绿,你到底是怎么逃出来的?这些日子里,你都是怎么过的?”二公子问道。
我正发愁该如何回答二公子,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车声由远及近,紧接着停在了现在的陆府门前。
几名武士连忙打开府门迎了出来,马车的车门被打开,一名身着锦衣的男子背身走走下了马车。
武士:“陆公子,您今日回来得早啊?”
这个人就是陆绎?我望着那人的背影,心中之火陡然而生。
“妙绿,你怎么不说话了?”二公子见我愣住,继续问道。
我回过头,看着二公子:“二公子,感谢你之前对我的恩情,妙绿只怕只有来世再来相报了。我,是从地狱而来,如今,阎王准备叫我回去了。”
言罢,我转过身,径直的走开了。
二公子在身后不断的叫着我,我却始终没有回过头去。
我观察着陆绎的四周,一共有六名武士,两人正对着我,其余皆背身站向我,如果我此刻出其不意,冲杀过去,至少应该有一半几率能够刺穿陆绎的后心。之后,我的仇也算是报完了。
我缓步向陆绎的方向走着,手插进怀中,掏出了仲杰送给我的匕首。没想到他真的说对了,很快,我便用上了它。
我观察着时机,等待着身边侍卫松懈的时刻。
总算,陆绎打算走进府门,那两名侍卫也转过了身去,机会到了。我正要冲上去。这时,陆绎回过了头…
“陆骚?不可能!”
陆绎似乎并没有看到我,转头走进了陆府。
我愣在了原地,一时间只觉得天旋地转,陆绎、陆骚,原来是一个人,我突然很想笑,觉得自己好傻,真的好傻。
我不知站在那里站了多久,当我回过神时,以快日落。
我将陆绎赠与我的那把残破的折扇放在了门前,默默地离去。
我走在路上,心中反而生出一种解脱,妙绿的仇已经报完了,是该回到地狱去了。
我一边走着,不自觉的有哼唱了起了那首小曲。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
硕鼠硕鼠,无食我麦!三岁贯女,莫我肯德。逝将去女,适彼乐国。乐国乐国,爰得我直。
硕鼠硕鼠,无食我苗!三岁贯女,莫我肯劳。逝将去女,适彼乐郊。乐郊乐郊,谁之永号?”
夜晚,我回到了仲杰的石窟,仲杰与岸查仍在石窟中。
仲杰见到我,站起身来:“这么快就回来了?那么你已经想清楚了?”
我并没有理睬他,而是径直向石窟的深处走去。
那名被绑来的男子仍在角落里,听到了声响,拼命的晃动着身躯。
我走到那人身前,飞快的掏出匕首,用力的捅进那人的心脏。
那人闷哼了一声,身体晃动的更厉害了,慢慢的,他再也无法动弹。
仲杰面无表情地看着我,突然笑了:“欢迎你加入索命门,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妙绿,你已经可以忘记这个名字了,因为从此刻起,妙绿已经死了。”鲜血布满了我的脸,我却没有丝毫的动摇。
仲杰点了点头:“不错,从现在起,人间以再无妙绿这个人,而世间将多出一名刺客,你的名字,叫莜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