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癸丑年丁巳月庚午日(公元1553年5月6日) 雨:(上)
宁活当下成厉鬼,来世不做俎上肉。
自我逃离此处失败之日起,已过去一月有余。大小姐被杀之时,我的内心没有丝毫的难过。相反,那时我闭上眼睛,听着周围的砍杀声与惨叫声,反而生出了一丝爽快。
陈烈放因为相信孩子是他的而忽视了那日我言语中的很多漏洞,再加上老胡在一旁替我解围,我被陈烈放放过了。不仅如此,因为身体虚弱,陈烈放还特别交代我从此可以睡在他的床上,不必再睡那冰冷的草垛之中。
孩子,可以说是孩子救了我的命,用他的命,换来了我的命。自从那日之后,一旦我独自在房中之时,总是会感觉孩子就在我的怀中,他在看着我,在责怪我,责怪我为什么没有救他,责怪我为何如此心狠。
每每此刻,我总是会轻拍着他的背,为他哼唱起小曲。
“硕鼠硕鼠,无食我苗!三岁贯女,莫我肯劳。逝将去女,适彼乐郊。乐郊乐郊,谁之永号?”
老胡每日都回来我房中为我看诊,可以说对我照顾的无微不至。我知他为何如此殷勤,一是感激我那日未将他供出,二也是怕我哪日出卖了他。说也奇怪,不知何时起,这鼠目猴腮之人竟成了我在这里唯一可以说话之人。
我告诉老胡我每日都回梦见孩子的事情,并想老胡每日要些助眠之药。老胡为照顾我,怕我觉药苦,专门挑得那无味之药开与我。
因为我的缘故,那日陈烈放不仅损失了十几名匪人,还送给了官府不少的财物。而官府为了请功领赏,陈烈放还将除我之外的所有女子全部杀死,并且将她们的头发剪去,面部划伤,使人看不出人头的真实面目,之后全部交给了官兵,用作冒顶匪人头颅之用。
也正因为如此,石堡之中顿时没有了女人,也就意味着再无人伺候这些匪人,每日起居餐食,接续自己打理,这也让陈烈放烦躁不已。陈烈放几次带人出去“狩猎”,想要再虏回一些女人,但近日江南倭寇横行,导致各地盗匪纷纷出头,朝廷不断派兵镇压,鲜再有人外出。这令陈烈放郁闷不已,只得每晚饮酒寻欢。
慢慢的,我的身体已与常人无异,只是月事依旧不来,老胡告诉我,也许以后我再也要不得孩子了。老胡这么说无非是想拿次事作为筹码,如果我将老胡也曾参与将官兵引来石堡的事情告诉陈烈放,他必然也会将我无法生孕之事告诉陈烈放,毕竟,我现在还能够活下来,无非是陈烈放那日得知失子之后,妄想再得一子。
一日,我于房中静卧,石堡外晴空万里,甚是怡人。我闲来无事,便趁陈烈放不在,打算去前庭走走。
我站在前庭之中,沐浴着和睦的阳光,心情甚是舒畅,立夏将至,万物早日复苏,石堡外树林中草木的清香扑鼻而来。我深吸了一口气,不禁感慨。
“如一辈子待在此处,似也不错。”
这个念头在我脑中一闪而过,但我知道,现在并不是享受之时,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在等着我去做。
我转身进了石堡,回到了陈烈放的房间。
刚走进房间,我愣住了。只见两名男子正在陈烈放的房中四处寻觅着什么。
我看着二人,轻轻咳嗽了一声,我的声音似乎吓到了二人,二人回身看见了我,连忙行礼。
我仔细观察着这两名男子,其中一人与我年纪相仿,生的一张娃娃般的脸,脸上稚气未脱,若非身在此处,晾谁也不会觉得此人会是一名匪人。而另一人虽然蓬头垢面,却丝毫掩盖不住他身上所散发出来的英气。一双眼光射寒星,两弯眉浑如刷漆。胸脯横阔,有万夫难敌之威风。
我故作威严状:“你们是何人?为何在此?”
那少年男子脸上露出为难之色,英俊男子这时向我一抱拳。
英俊男子:“这位姑娘,我二人是新来的,于石堡之中迷了路,误打误撞来到了这里,敢问这里是姑娘的房间吗?”
我摇了摇头:“此处乃是大当家的房间,大当家的最烦别人来到此处,你二人最好赶紧离去,今日之事,我全当没有看见。”
二人相互看了一眼,英俊男子:“既然如此,我们这就离去,多谢姑娘相告。”
说完,二人匆匆离开。
我望着二人背影,不觉感到一丝凄凉。这二人均是手足无缺,有血有肉之人。看相貌也是仪表堂堂,不似凶恶之徒。却为何要做强匪行暴虐之事。难道只因受害之人非其亲友吗?即使这二人再有苦衷,却也不能因为自己的悲惨而去制造更多他人之悲剧啊?
想到此处,我不由感慨万千。
丙辰月甲寅日(4月20日),陈烈放终于找了猎物。那日,众匪人抢夺财物半箱,女子三人。虽不多,但总比毫无进账要强得多。晚上,众匪人照例对那几名女子进行着侮辱,不想那三名女子皆颇具烈性,当场自尽而亡。陈烈放为此郁闷不已,早早便睡去了。
每当陈烈放心绪不好之时,我都会被赶至三层陋室睡上一晚。
夜晚,那三名女子的尸体已被匪人分成数块堆在墙角。这样做更方便第二天匪人将尸体焚烧,虽然恶心,但是实用。
我望着散发着恶臭的尸堆,忽然眼前一亮。其中一名女子头颅的发间,插着一根铁钗,在月光的照耀下闪烁着微弱的光芒。我走上前去,伸手将其从那女子发中摘了下来,放入了怀中。
“私藏赃物,可是大当家的最厌烦之事,你好大的单子啊。”
我大吃一惊,连忙回头,只见老胡慢悠悠的走了进来,脸上尽是得意之情。
我松了一口气:“我当是谁,原来是胡大夫啊。这么晚了,胡大夫怎么有心情来这简陋的地方?”
老胡面带猥亵的看着我:“当然是来看你来了。”
“你就不怕大当家的知道吗?”我问道老胡笑了:“你不说,我不说,又有谁会知道我来过这里?”
“这么说,没有人知道你来我这?”
“当然了,而且我可不是空手而来的。”老胡一边说着,一边走到墙边,拨开了一片杂草,原来其中藏着一大坛酒坛。
老胡得意地:“这可是扬州三十年的陈酿,是我从德州府那里要来的,连大当家的我都没舍得给。”
我看着酒坛:“你藏在这里就不怕被人发现?”
老胡摇摇头:“这里都是死人待的地方,别人一般不回来的,现在石堡里有没有女人,放在这里可以说是最安全的了。”
我撇了撇嘴:“这么说来,看我是假,看你这酒还在不在才是真吧?”
老胡:“哪里的话我真的是来看你的。”
我叹了一口气:“胡大夫,你能来,我真的很高兴,你知道吗?在这里,也只有你愿意跟我说说话,也只有你真心对我好,在我心里,你就是我这里唯一的亲人。”说着,我哭了出来。
老胡心疼的看着我:“哎哎,你别哭啊。”
我靠在了老胡的怀中:“胡大夫,我自幼没有父亲,身边也没什么朋友,我最信任的朋友却在那日出卖了我,我真的好心疼,在这世上,除了你,没有一个人是真心对我。”
老胡点着头:“是是是,我当然对你是真心。”
我看着老胡:“胡大夫,我想喝酒。”
老胡一愣:“啊?喝酒?”
我起身从地上拾起两盏破碗:“这里也没有什么好的酒具,胡大夫,不如趁这良宵,你我共饮一杯如何?”
我不等老胡回答,迈步走到酒坛前,老胡将酒坛打开。老胡看着我打开了酒坛,心疼之情不言于表,却也不知该如何阻止我。
我背着老胡盛了两碗黄酒,将其中一碗递给老胡。
“胡大夫,小女先干为敬。”说完,我将酒一饮而尽。
老胡看我将酒喝完,叹了一口气:“也罢也罢,这酒不喝,又有何用。”说完,他也喝干了碗中酒。
我狐媚的向老胡一笑:“胡大夫,这时候也不早了,你看你的酒也没事,我还有好多话想跟你讲呢。”我一边说着,一边褪着自己的衣衫。
老胡看着我,将酒碗一扔,一把扑向了我。
五日后夜晚,陈烈放早早与我回了房间,一脸的郁闷。
陈烈放:“他妈的,这个老胡,怎么这么久不来石堡,死他妈哪去了?”
“据说胡大夫去了江南,要一月之后才能归来。”
“妈的,不用他的时候来跟我眼前乱晃,用他的时候倒找不到了,我这有封书信正等他帮我写呢,结果这关键时候人没了。”说着,陈烈放看向了我,“我跟你说,你离那个老胡远点,那王八蛋整天跟你眉来眼去的,我估计没按什么好心。”
“多谢大当家的想着我。大当家的是要写信?”我问道。
陈烈放点了点头。
“如果大当家的信我,我可以帮你写。”
陈烈放一愣:“你会写字?”
“在吴府的时候学过一二,简单的书信还是没问题的。”
陈烈放大喜:“那太好了,不然该误了我的大事了,来来来,我来说你来写。”
说着,陈烈放将我拉到书桌前,备好了纸墨笔砚。
我照着陈烈放口述的内容为他写着信,信是写给那个锦衣卫陆绎的,内容无非是感谢之前的提醒以及希望对方能够提供一些新的“狩猎”情报。
写完信,陈烈放满意的点了点头:“不错不错。想不到你还有这般本事,看来以后我是离不开你了,回头我就给那老胡打发走,在我这也没什么用,这年头,落魄的大夫哪里都能寻得。”说完,陈烈放叹了一口气。
我看着陈烈放:“大当家的近日总是愁眉不展,是有什么烦心之事吗?如果可以的话,能跟我说说吗?”
“跟你说了也没用,我烦什么你能不知道?还不是最近没什么买卖嘛,这石堡上上下下几十张嘴等着跟我吃饭呢,在不开张,只怕要出事了”陈烈放气愤地握紧了拳头。
我看着陈烈放:“我倒是有一个办法,可以让大家挣到一笔。”
陈烈放一愣:“你说什么?你有办法?你快别逗我了,你一个女人,能有什么办法。”说着,陈烈放哈哈大笑了起来。
我正色道:“我看大当家的整日心绪不高,我也很是着急,就想为你做些什么,以报大当家的对我的恩情。我思索了几日,总算是想出了一个主意。”
“什么主意?你说来听听。”陈烈放嘴上说着,脸上却是不屑一顾。
我指了指桌上的纸笔:“如果大当家的信我,我可现在书信一封,你派人将此信送往沧州许府,就说是京城吴府派人送来的,那许府的人看到此信,必会携大量财物赶往京城,那时大当家便可将其收入囊中。”
陈烈放拿过信,看了一眼:“沧州许府?我知道,之前我跟他们打过交道,是个有钱的主。不过他凭什么就靠你这一封信就得听你的呢?”
我微微一笑:“因为我有他必须听我的理由。”
陈烈放看着我,一脸的狐疑。
我:“大当家的如果对信的内容不放心,完全可以叫个识字之人当场念来”
陈烈放听罢,反而大笑了起来。
陈烈放:“反正这些天也是没什么买卖,姑且试他一试也是无妨。我现在谁都不信,就信你。来来来,赶紧写来”
言罢,陈烈放将笔拾起,递到了我的手上。
我接过笔,思索了一番,马上书写起来。
写完信,陈烈放看都没看,而是一把将我抱起,抛在了床上。
我躺在床上,笑意不自觉的流露在脸上。
窗外,一颗流星从天划过。看着外面的流星,我不由得想起了娘亲曾对我说过的话。
阎王,就要来收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