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指。
便是疾风一样的速度。
键盘上的左手如黑影一闪,由左及右,划出了一道六连上行音,尾音以一组低音和弦收尾。
与此同时右手一同跟上。
“噹——”
秦键双手齐齐下落,一组阴沉的和弦高高升起在舞台上空。
接而四散流窜开去。
一秒前还寂静无比的大厅因此再度陷入了紧张的气氛之中。
离散的旋律音在动态上听起来像是相互粘连,但若以一种静态的审美来看,又都暗含着各自的个性。
它们有力短促、结实沉重。
在极度的控制之下,秦键将每一个音赋予了鲜活的生命一般。
这是拉赫的华彩。
现在也是秦键的华彩。
华彩,Cadenza,原指意大利正歌剧中咏叹调末尾处由独唱者即兴发挥的演唱段落。
乐队会暂停,由独奏者自由发挥,以达到升华作品的作用。
华彩段落最初为独奏者即兴创作,后来作曲者也开始书写华彩,尤其是身兼作曲于一身的先辈们,如贝多芬门德尔松,他们会把自己即兴华彩的段落记录在作品中,供他人演奏。
此时的华彩段落也是如此。
它是拉三最富有戏剧性的段落,也是最富有争论的段落。
因为身兼演奏家、作曲家、指挥家于一身的拉赫马尼诺夫在此处一共写了两个版本的华彩!
第一版,小华彩,ToccaataCadenza。
托卡塔风格,色彩诙谐,节奏跳跃,具有舞蹈性质。
是众多演奏大家的钟爱,魏森伯格、阿格里奇、吉列尔斯、霍洛维茨均是小华彩的无上诠释者。
甚至包括拉赫玛尼诺夫本人在1939年留下的录音也演奏的是小华彩版本供后人参考。
第二版,大华彩,OssiaCadenza。
OssiaCadenza,望文生义,另一种形式的华彩。
虽然拉赫玛尼亲自为其标题,但他却只用了‘ossia’一词,甚至没有告诉世界这是一段怎样的另一段华彩。
可当钢琴家们打开谱子阅读到这里的时候,几乎一眼就能清晰的从谱面上感受到其庞大的大和弦结构。
Ossia,沉郁悲壮。
这苍凉凄清也大有人所爱,阿什肯纳齐,克索洛夫,布朗夫曼众星也在大华彩上绽放过无比绚烂的火花。
除去‘绽放出过无比绚烂的火花‘,这众人里也有秦键的身影。
让时间稍微倒退一下——
15分钟前的后台入口,这时乐队已经在舞台就位,观众席的众人已经开始等待起了格里斯贝克的出场。
老酒保却正在用双语翻译着‘两个人’的对话。
萨宾娜:“你有几分把握演奏好小华彩?”
秦键:“至少八分。“
萨宾娜:“好的,那么在这个问题上我们算是达成一致了。”
秦键:“抱歉,您误又会了,我要演奏OssiaCadenza,我想您还记得柴可夫斯基音乐学院的那场solo。”
萨宾娜:“那一场你的Ossia很危险,你明白我的意思,这次你不是一个人。”
秦键:“有何区别,一千人的乐队也只有一台钢琴而已。”
萨宾娜:“你是个疯子。”
良久。
萨宾娜:“认真回答我,你有几分把握?“
秦键:“最多五分。”
镜头再拉到此刻的观众席第一排,我们的乐评人霍普先生已经目瞪口呆了。
他看着钢琴前的身影,半张着嘴,溜光的棕色眼仁摇摆不停,似是要跟上耳边的节奏,但遗憾的是自华彩开始之后他的预测便没有半刻跟的上耳边的音律。
乐评生涯至今42年。
他听过58次现场拉三。
其中有13场的演奏者选取了大华彩片段,他自信对于这段音乐他已经有了一种聆听本能。
但此时面对此时萦绕在耳边的句子,他迷失了方向感。
只能任由情感暗藏的琴声带着他来来回回的出入各种无人之地。
是无人之地。
因为他从来没有见识过如此的OssiaCadenza。
从没有。
这段华彩编织的太平静了,平静到霍普心中感到有些发毛。
一想到这是一个极擅长用高超技术来掩饰自我的演奏者,霍普胳膊上便出了一层鸡皮疙瘩,整个华彩段落才走过了三分之一,他的心跳已经止不住的加快了。
他既害怕整个段落最终会以这种平静结束,他希望到了‘那个地方’音乐画面会发生一些变化,那是他内心的期望。
但同时他又害怕这微妙的掩饰会在最后的那一刻将传统反叛,甚至颠覆。
一对极端复杂的情感在他心中左右碰撞,就如同此时音乐中悄然发生的变化。
秦键右手的沉重和弦依然支撑着整个舞台的音乐轮廓,但他的左手却像是不甘心于臣服在这结构之下。
猛然!
他神色一凛,左肘扬起刹那,左手下的低音旋律突然加速!
伴随着逐渐加大的音量,只是一瞬,整个大厅像在这冲击中抖动了一下。
舞台气氛忽变。
一直暗藏于和声阴影下的旋律似是在经历了长久的压迫之后,此时层层脱落了包裹在其表的露出了铮铮铁骨,
接而以赴死之势冲向雄厚的和声壁障,音符之间充满着庄严的气息,绝无作态的肤浅,连同休止符也若一空一锤般。
右手和弦也在此间直接将力量提升到极致。
“叮,发现金色演奏勋章一枚。”
面对一串又一串奔来的急速音流,凶猛的和弦无情将其碾压。
持续的强击对抗,将钢琴声响的艺术几乎无限放大。
“叮,发现金色演奏勋章一枚。”
饱满的有力和弦,旋律音色之多令人眼花缭乱、膛目,钢琴上的一双大手几乎在双音的高低转换中触碰到了所有音区,速度之快,如同幻影。
此时此刻。
无论从大厅的哪一个角度来看钢琴前的人影,人们都无法再相信秦键是一个理智派的乐者。
聚光灯下,他投入的挥动着双臂。
仿佛整个世界里都不再有他的自我的存在,他就是音乐本身一样。
他浑然不知自己的一晃一动在着激烈的音乐中正散发着一种真诚的力量。
充满戏剧感,有色彩,释放这宏大的声响,展现着壮阔。
他挥洒的汗水飞舞在半空,摇晃起来的头颅呈极度兴奋,急速甩动的双手砸出一记又一记的舞台共鸣,炙热的双目像是要喷出火焰,发梢下额头上充起的青筋正充血搏动。
一切无不说明着他此时的状态,狂躁的像一只欲要出笼的野兽!
秦键双臂骤然高抬!
八度主题再现!
斗争的力量在这一刻的音乐中彰显,膨胀,无限扩大!
惊心动魄的要演奏画面下,华彩至此进入最后的片段。
秦键双手十指首度集体爆发。
充满蓬勃生机的高昂情绪完全占据了音乐的绝对的主导地位。
磅礴的气势自钢琴瞬间笼罩住整个音乐厅。
铿锵有力是ossia华彩的最强发音。
持续疾风骤雨般的旋律在达到顶点后,几个瞬间在键盘无影手下的几组琶音的尾声中悄然淡去。
就在这时,钢琴主导的舞台中一道柔美的长笛旋律响起。
长笛演奏者是一位外貌知性的女演奏家,她的笛声仿佛正穿过钢琴。
一个定格画面,秦键似是从癫狂中苏醒过来一般。
他目光忽然柔和,几近要夹到耳边的双肩也松弛了下来。
来之凶猛,去之从容。
他挺身重新坐好,动作也不复躁狂,优雅的接过长笛送来的新动机,继续向前探索。
琴声的色彩不断由内部反转开来,和声在微末的变化中透出点点亮光。
秦键知道,光的那头是贝加尔湖畔的芦苇荡。
芦苇荡的尽头是乐曲的第二乐章,是拉赫玛尼诺夫的精神故乡。
是一座桥梁,连接现实与乌托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