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州城,典刑司衙门,大牢密室。
这间密室却不是牢房的样子,虽然陈设简单,但也一应俱全,除了没有窗户,和寻常人家也无太多差别。
一个男子坐在椅子上,挽着袖子。
这人看上去二十出头的样子,身量单薄、脸庞白皙,眉眼间有几分媚气,显得不太正派。
他只深深呼出了一口气,再抬脸的时候,眉眼间的媚气都尽去了,只有眼睛很黑很大,露出几分天真来。
虽然只是小小的神情变化,但却如同换了一个人,使人这才看出,此人竟是那个在青沙渡轻松制伏女贼齐幺的沈姓男子。
他把衣袖全部放下来,双手笼在袖中,这才淡淡说道:“我好了。”
闻言,一个身着白衣的男子推开一扇暗门,进了这间密室。
这白衣男子倒是魁梧些,双眉如两柄青锋倒持,目蕴神光,煌煌威严,使那些心有魑魅魍魉之辈,不敢与其对视。这等样貌气魄,若是李锐在场,只怕要惊呼一声,乔峰!
白衣男子说道:“如霜,此事多谢你了!当下局面诡谲,我实在没有把握,将此人带回京城再审,只好请你来帮忙了。”
原来这沈姓男子名为如霜,衬他样貌,便透出些许女气。
沈如霜果真人如其名,脸上一下子挂满寒霜,冷冷道:“石玉门,我帮你,只是要偿还金老爷子的人情而已,你莫会错了意!我并不曾原谅你分毫,若不是金老爷子的亲笔信,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来辰州这一趟的!而且入城的这一路上我也对你讲明两次了,你若再来套近乎,事不过三,休怪我翻脸!”
沈如霜的语气冷硬,透着股子拒人千里之外的意思。
这石玉门却不见生气,只是平静道:“好,依你。”
谁知这一句话更是点燃了炸药桶,沈如霜怒叱道:“哪个要你来依?你是官,我是民,你一声令下,就能踏平我无颜轩,我沈如霜何德何能,要你石大人来依?”
石玉门不说话了,只是眼睛盯着沈如霜。
“看我作甚?石大人、石统领?可是要抓我回明镜司受审么?”沈如霜回瞪。
这石玉门正是如今江湖上盛传的明镜司白袍统领!
石玉门这次离开京城,最重要的任务,便是缉拿淫贼“千里独行”,至于在昌阳城缉拿了一名齐地的逃犯,在銘江上擒了那什么江上龙王,都只不过是顺手而为罢了。
这“千里独行”,单论功夫高低,那是远远不如明镜司中一流好手的。但有一样,这人的轻功已经练得神了,而且影踪无定,石玉门为了追捕他,几乎跑遍了大泉东南诸地,光是一路上顺手捉拿的凶犯,都有两掌之数了。
如此张扬出手抓人,有两个原因。
一方面,石玉门身为明镜司统领,本就有缉拿这些凶犯之责;另一方面,也是故意放烟雾弹,以免暴露自己的真实目的。
谁知,这“千里独行”竟然在辰州被一帮子镖局武夫给擒了。
石玉门收到密信的时候,不知自己是个什么表情。
彼时,他才刚刚下了金家的大船,不然乘着金家的船一路顺流,早几日便到辰州了。若是能够早到几日,他便占了先机,只需要提前打点好了,便能单人带上这淫贼,秘密赴京了。
但是,晚了这几日,消息便已经传开,虽然还是只有极少的人知道此事,可是局面却不在石玉门的掌握之中了。
于是他果断变了计划,直接在辰州审问这“千里独行”,挖出他身上牵连的那桩大秘密。只要审问出了结果,即便返京途中,这淫贼有了什么闪失,也不至于误了皇命。
只是这审问之人,却不是随便来个掌刑人就可以的。
石玉门自己就是刑讯逼供的高手,过往缉拿的那些穷凶极恶之辈,无论是多么的丧心病狂,也没有能在自己手下撑过几个来回的,往往是刚一上刑,就经受不住,把所犯罪行连带同伙帮凶都一股脑吐露出来。
但是这“千里独行”却不行,或者说,像“千里独行”这样的人,不行。
辰州典刑司的掌刑人,自以为已经审问出了这淫贼的全部罪行。石玉门却知道,这淫贼所招供的,都只是他自己想说的而已,便是这个“楚裴”的名号,是否为真还在两说。
而他一直没说出来的,才是他所犯下的最大的罪行。
这种人,不想说的东西,不论如何用刑,都是不会讲出来的。
除非,有人能让他心甘情愿地讲出来。
沈如霜就是这样的人。
石玉门与沈如霜认识许久了,只是因为当年的一件事,惹恼了沈如霜。石玉门身负皇命,一时无暇顾及,后来就再无联系了。
石玉门自知,自己怕是请不动沈如霜,好在金老爷子愿意舍了面子,帮自己抬了一手,这才把沈如霜从维扬请到辰州来。
当年京城一别,如今辰州再聚,其中心路过往,难与人说。
眼前的人,如同一只刺猬,炸开全身的尖刺,警告自己不要靠近。
石玉门缓缓开口:“当年的事,我…”
“石大人,我来只是为了助你套出犯人的隐秘,莫要再说那些无干的话了!”
“我知道,你还在怨我。”
“呵,石大人身为明镜司统领,自然消息灵通,便是连别人心里如何想的,也能尽知道!既然石大人如此厉害,何不把这天下所有心怀反意的乱臣贼子都一网打尽了,保你大泉江山永固!”
“如霜,我…”
“石玉门,我说了,不要叫我如霜!我来只为帮你审问此人,完成你那比天还大的皇差!一旦了结此事,我立刻便走,天高海阔,自有我的去处!”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又能到哪里去呢?”
“你!”
“比起什么皇命,什么明镜司,我更希望你能原谅我,如霜。”
“你!”
石玉门趁机抓住沈如霜的手,说道:“你能辨识人心,你知道,我说的都是真话。”
“你…”
石玉门突然笑了,柔声说道:“其实你也没那么怨我了,不然此时我已经瘫在地上了,对吧?”
“你!”沈如霜脸上一片羞恼之色,眼睛一转,便用另一只手在石玉门丹田小腹处疾点几处。
这几下,有些类似之前对付那女贼齐幺的那几下,但是又不完全相同。
效果也不像对付齐幺时那么明显。
石玉门一时大意,中了这几下,腿上哆哆嗦嗦,也站不直,只得躬着腰,样子有些滑稽。
似乎是石玉门的滑稽样子引得沈如霜不那么生气了,他勾起嘴角,“小惩薄戒,让你长长记性!”
话一出口,沈如霜一愣,自己,这是笑了么?
为何还能笑得出来?沈如霜,你如何还能笑得出来?
一想到这,不知是恼怒自己,还是恼怒他人,沈如霜语气又变得冷冰冰的,说道:“石玉门,若是办砸了这趟差事,只怕你师傅也护不了你吧!我既然答应了此事,便不会失信,最迟今夜,我便能套出全部隐秘。”
“到时,我就会离开,再不,相见!”
沈如霜说完,便开了一处暗门。
原来这密室之中还有密室,沈如霜进了密室,把暗门关了,就换了一副神情。
只是眼神唇角之类的细微变化,却如同冰山融化,在眉眼间氤氲出一团媚气来。
夜已深。
沈如霜出了密室。
这一次,石玉门并未在门外等候,而是就坐在屋中。
见沈如霜出来,石玉门站起身,忙说道:“如此长的时间,先休息吧!”
沈如霜摇摇头,抖了抖手中的一沓纸,说道:“你自己看吧,吓死你!”
这一沓纸上,密密麻麻写满蝇头小字,又有提纲挈领的两句话,写的醒目些。
“骨气、掸心、感应、真一、长归、扶摇、冲川、掣电、泥丸。”
“九步登天去,大笑出人间。”
沈如霜饮着茶水,冷笑道:“想不到,成祖皇帝如此雄才伟略,竟也不能免俗,落得个求仙问药的下场。”
石玉门没在意沈如霜这一句大不敬的话,反而直视着沈如霜,说道:“我已经安排了一队人马,押送假冒的楚裴一路北上进京,应该能够吸引走一些暗中窥探的势力。再过几日,我便独自带着此人,避开眼线暗中回京,只要回到明镜司,一切就尘埃落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