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庐的刑堂。
“半年前弟子下山省亲,帮了一位同道散修,剑与剑法皆为其所赠,弟子真心爱剑,回山时一时心智蒙昧,瞒报此事,可是…”
秦扬婉哪去理会他的“可是”,转目望向门外偷听的刘一阳,后者心领神会的上前:“罪据弟子已然收没,这便呈堂。”说着,小胖子手捧一剑、一简,交予秦扬婉。
秦扬婉稍作审视,恭恭敬敬将两件东西摆放在严青衫案上,跟着他转回头望向镜里孔连顺,冷笑:“只为这种剑、这等剑法,你便违背长辈嘱托、违犯剑庐禁律?”
这个时候孔连顺已经收敛了哭声,尽力镇定着,可孤苦伶仃一魂魄,再如何努力说话时依旧声音发颤:“弟子修完了功课,心中升了猎奇念头,所以求秦执法、严长老网开一面…”
不等话说完,又被秦扬婉一身冷笑打断了:“求?不用求了。门派刑律,条条明白,你违背长辈嘱托,擅越之罪清楚,断决在此:白水崖外门弟子孔连顺忤逆抗命,无可赦,以儆效尤!”
无可赦,便是灭身碎魂、连再入轮回都转生为人都没机会的重重刑罚。
孔连顺闻言只觉得五雷轰顶,不过私自练剑罢了,又怎么可能遭来灭顶之灾啊。哭喊、哀求,望向严青衫嘶声大呼弟子知错了,求长老开恩。
严青衫却不吱声,静静看他片刻,继而转回头对秦扬婉微一点头。
罚得太重,严青衫却同意了,只因他心里多出一个疑问:秦扬婉。
秦扬婉是韩晓虣的贴身剑侍,性情与韩晓虣颇自有几分形似之处,皮相温婉但骨子里更是分长幼重规矩,自幼对他们老一辈从不会越礼。
一直以来皆如此的秦扬婉,今天在刑堂却越俎代庖,案子虽不大,可他连审带办把所有事情都包办了。甚至最后落刑大事都未去问严青衫一声,这也太妄自尊大了些。
如此反常情形,以他严青衫的心思怎么可能察觉不到。
是以严青衫不出声,不过在他手中也瞧瞧捏了一道剑意,唱戏一切好说,如果掌刑巨灵真要把孔连顺打得魂飞魄散。
他严青衫就非得制止不可了。
孔连顺呼号求饶不过两三声。忽见严大长老竟也点头同意落刑,一下子入坠冰窖,一颗心直直向下沉去。
秦扬婉娇喝:“行刑!”
一个巨灵跃落孤峰,抬起一脚将孔连顺的身体踢落悬崖!
而镜内孔连顺的魂魄只觉巨痛袭来,眼前陡然炸起万道强光,随即万事不知,意识崩散。
过了不知多久,忽然眉心一阵刺痛,孔连顺一惊而醒!
我还未死么?
只见他张开眼睛,只见刘一阳正用树枝拨动他眉心,满脸憎恶的嚷嚷着:“大胆罪徒,进了刑堂还敢神飞天外幻想发呆,本官看你是当真不知悔改了!非得办你个‘无可赦’之刑不行!”
孔连顺忙不迭站好身体,左右打量空荡荡的刑堂,十六根刑棍分倚两侧墙壁,严长老正低头翻看卷宗,掌刑执事秦扬婉坐于偏位,正举目向他冷冷望来。
自己才刚刚踏入刑堂大门。
那刚刚发生的一切都是因惧生幻?
思及过往,回忆魂魄离体的无边苦寒、发自内心的深深恐惧,最后眼睁睁看着自己身体被踢入无底深渊的孤苦无助,孔连顺心底阵阵发紧、额角冷汗渗出。
皆为幻?皆为幻!自己还活着,才刚踏入刑堂大门一步,之前事情不是幻象是什么可还不等他为‘再世为人’喜悦开心,左首掌索巨灵显身,手中铁索晃动;右首掌跪巨灵也大步踏来,巨掌举起向他肩头按下;其他诸位巨灵也相继显身,尤其那位掌镜刑灵面目尤其森冷。
之前‘梦魇’卷土重来!
就在此刻,掌刑的秦扬婉忽然开口:“慢。”
一字落下,刑堂中涌动的腾腾杀意立刻散去,长棍归墙,大堂又复庄严安静。只有秦扬婉的声音轻轻回荡:“先说一说,罪徒何人,所犯何律。”
讯问的过程简单且平静,秦扬婉问,孔连顺答,严青衫一言不发,桌案上笔墨纸砚四灵奋笔疾书,书记刑堂上每一字每一句。
秦扬婉为掌刑弟子多年,身上早就养出了威严气势;严青衫更不必说,修行数百载,大妖、魔徒、邪修他都狠狠打过,多少次生死恶战,让他肃容时身周气意氤氲:如剑半鞘,锋锐隐隐将现未现危险之人,端坐高位。
刑堂肃穆。
任哪一个剑庐弟子踏入其间都会心生敬畏,何况犯错之人。
相比之前梦魇,此刻的平静刑堂何异仙境。可孔连顺却不觉丁点轻松正相反的,就是因为刚刚经历过一次梦魇,让他心中更添敬畏。
不知是不是真被吓到了所以疑神疑鬼,孔连顺总觉得眼前这份平静,似是酝酿着什么。
不长时间,事情经过问得清楚明白,刘一阳呈上长剑、玉简,秦扬婉扫过一眼,重新望向罪徒:“弟子孔连顺,你犯下‘擅越’之罪,可还有话说?”
孔连顺低声道:“弟子之罪弟子认罪。”
秦扬婉‘嗯’了一声:“既然认罪,便是心甘情愿领受刑罚了?”
“是。”孔连顺心中忐忑,怕,真的怕却做梦也未曾想到的,秦扬婉点点头:“那就好,你回去吧。今日刑堂经历,望你能牢记在心,以后永做警醒。”
孔连顺还道自己听错了,愣了愣。这便回去了?知错了、知罪了就可以回去、不用受丁点责罚?
秦扬婉则望向刘一阳:“事已了断。送孔师侄回去白水崖吧。”说完,她似笑非笑的看着孔连顺,又加重语气,叮嘱:“引以为戒,千万记得。”
梦魇中至深恐惧的经历,真正刑堂上的平静安宁;
梦魇中最后落得魂飞魄散,真正刑堂上,居然只有一句‘以后要引以为戒’,别无责罚;
梦魇中那个秦扬婉几近恶魔化身、凶恶狠辣铁面无情,真正刑堂上。
掌刑弟子最后一声唤他‘孔师侄’、居然还有一丝亲切。
两下里的相差,如阎罗殿到云霄宫,孔连顺如坠梦中忽然,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传入耳中:“你可是奇怪,为何没有刑罚?”
说话间,陆小二自外走入刑堂,来到孔连顺身旁。
于普通弟子而言。已经踏入金丹的陆小二,无疑高高在上的神仙人物,何曾会站到身前来讲话?孔连顺也不知该喜或该惊,口称‘拜见大师叔’急忙就要施礼。
“你跪得够多了,今天无需再跪。”陆小二拂袖止住了孔连顺的施礼。
把孔连顺押解来刑堂的小胖子刘一阳立刻大声相应:“待会师弟我传陆长老谕令于全宗,今日白水崖弟子孔连顺,见长辈无需跪拜行礼。”
长辈随口一句,刘一阳煞有介事。陆小二一笑,他是看着刘一阳长大的,早都习惯了这小胖子做派,望着孔连顺,口中说话转会前题:“不责罚你的缘由再简单不过:已经责罚过了。铁索勒身之痛,强按压骨之苦,抽魂夺身之煎熬,还有死过一回的滋味。”
孔连顺这才明白,面色里惊讶、恐惧和迷茫糅合一起,复杂异常:“刚才、刚才是真的?”
“真的。只差让你真正魂飞魄散。”陆小二揭穿了‘戏法’,再开口时放慢了语速:“剑庐不禁言,你心中有话随时可以说,哪怕是对长辈不满、对师父嘱托心存怀疑。你入山时就应该被告知了,刑堂除了主掌律例刑罚事情,另外还有一道执掌:开听于所有剑庐弟子。
无论是谁,若有事情和师父说不通,都可来刑堂相询,自会有人帮你分清曲直、辨明真相。”
“可是,”陆小二又把话锋一转,声音略显严厉了:“事情未分辨明白之前,即便你满腹怨恨、即便你心中天大怀疑,也不可违背师长嘱托如此,不外一个缘由:修行天地浩渺无边、修行路途漫长遥远,许多事情你看不到。”
还不说话的娃娃,从地上抓了脏东西往口中塞,或事捡了碎瓦锈铁之类危险之物抱在怀里玩,大人制止时小娃会哭闹不甘因为他不懂事。于浩渺的修行时节,刚刚入门修行十余年的剑庐少年,又和凡间牙牙学语的小囝囝有什么区别。
“你犯的错不值一提,没什么可惩罚的。但有两重关键,一在你,你得记住、以后都牢牢记得今日你犯错了。
记住这次错,才能在下次不再犯错;另一在‘错’,错就是错,‘错’之一字本无大小之分,小错大错皆为错!
不经意、以为无需计较的小错一样也会害死人、害死别人。就是因为这两重关键,才会有那第一堂问刑。”
陆小二的话说完了,这一堂刑讯问供也告终了。
孔连顺冷汗淋漓,被刘一阳带走了,离开时小胖子还不忘严声道:“孔连顺,下次再来,可就不会今天这么轻松痛快了!还有,别说本座没提醒你,若不想再来刑堂,今日经历种种,不许你讲出半字!前后两堂问讯是咱们刑堂对付初犯错弟子的拿手好戏之一,泄露出去,以后便不灵了!”
陆小二则望向严青衫:“大长老,咱们处理得如何??”
“肯定是赔了,”严青衫实话实说的笑道:“再就是我觉得稍有点过,若我是那孔连顺,多半不吃这一套。”
陆小二也笑了:“讲话这么实在,大长老果然还是那个大长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