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丽从西耳房出来,先跟老太太说了一声,这才去了前院。
临走前,老太太叮嘱她:“孩子,别担心。
要是受了委屈,跟奶奶说,奶奶给你出气!”
“谢谢奶奶!”
这下子,于丽心里更有底气了。
林放出了西耳房,就要追上去,
老太太把他叫住:“大孙子,收着点脾气。
老阎家只要不是太过分,就别跟他们一般见识。
他们一家子没个能顶事儿的,只会盯着仨瓜俩枣。
跟他们计较太多,没的落到跟他们一般田地,失了心气儿。”
“得嘞,我听您的!”
林放听懂了。
老太太虽然不明白后世有句:跟傻逼较真,会被他拉到同一水平线,
却说出了同一个意思,偏偏还更有格局。
果然,老人家不愧是活通透了的。
林放追上于丽的时候,她还在中院里磨蹭。
这婆娘果然是个性子软的,没有林放跟着撑腰,她始终觉得有些底气不足。
“放子,你可来了!”
于丽看到林放,长松了口气,脚下顿时轻快起来。
“于姐,等久了吧?”
“倒也没有…”
于丽有些不好意思的道:“就是你不在身边,我有点怕…”
林放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道:“别怕,有我在。”
于丽果然安心了不少:“嗯!咱们走!”
两人一路来到三大爷家门前,正赶上他们家准备吃早饭。
透过挑起的门帘,能够清楚的看到这一家人在吃什么。
一家六口人,一人手上一个窝窝头。
每人面前还摆着一碗棒子面粥,这粥做的讲究,
米没几颗,全靠棒子面撑着,但凡面水里少放一把棒子面,
那喝的都得是四个眼睛的稀饭——俩眼瞪俩眼!
桌子的中间,摆着一叠小咸菜。
一家人吃的时候,还得分个先后,一人挑一筷子,
谁也不许多夹,也不亏了那个,真就叫一个绝对公平!
偏是人心不足,这个想多夹一口菜,那个想多吃一个窝头。
也就是三大爷在中间镇着,
下面阎解成、阎解放、阎解旷、阎解娣姊妹四个敢怒不敢言。
也就是这两年家家困难,容易吃不上饭。
但凡条件稍微好一点,都不用别人从中挑拨,
他们一家子自己就能打出狗脑子。
林放瞧见这场面,忍不住直嘬牙花子。
跟这家人计较,真是犯不上!
于丽不像林放见得少,有些大惊小怪。
她早就见惯了这样的场景,甚至曾几何时她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员。
饭只能吃个半饱,活却没少干。
想想那时候的经历,于丽忍不住就心生怨气。
一时间,她也就没了顾虑,扯着嗓子道:“阎解成,钱我带来了!”
突如其来的这一嗓子,可是把阎家老小给惊了个不轻。
一家六口人,齐齐望向门口。
见是林放陪着于丽登门,这一家人的脸色精彩极了。
三大妈张口就想撒泼,愣是被预判了她撒泼的三大爷给拦住。
阎解成再见于丽,脸上神情恍惚,有羞愧,有懊恼,有迟疑…
他张口欲言,话到嘴边儿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阎解娣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把头埋在碗里自顾喝着棒子面粥。
倒是剩下的阎解放跟阎解旷两个不停挤眉弄眼,打算趁乱捞点好处。
“咳吭!”
三大爷干咳了一声,道:“是放子跟于丽来了啊?吃了没?
要不…凑合着吃点儿?”
“不用了!”
于丽脸色冰冷,眼神里满是厌烦,她不想再跟这个家有半点瓜葛,
别说是饭,就是水,她都不会再喝上一口。
她道:“我怕我赔不起!”
三大爷被这话顶的有点尴尬,但这钱,该拿还是得拿。
20块钱呢,都抵得上他小半个月的工资了,可不是什么小数目。
三大爷假装没听到,他拦住眉毛倒竖的三大妈,不让她说话,
转而指使阎解成道:“解成,起来!你愣着干什么?
没听于丽说了吗,过去拿钱!”
“哦…”
阎解成木呆呆的起身,浑浑噩噩的走到于丽的面前,
从她手里接过4张俗称红5元的全国各民族大团结,呆呆的站着没动。
于丽注意到他嘴唇嗫嚅着,似乎想说话,只觉得心头厌烦,
她压根就没给机会,直接道:“阎解成,还有你们其他人,都给我听好了!
我很庆幸及早跟你离婚,跳出了你们家这满是算计的烂泥塘!
从今以后,我跟你们姓阎的,再也没有一分钱的关系!
我走我的阳关道,你们过你们的独木桥。以后见面,就当互不认识!
要是再到我单位找事,咱们到时候新账老账一块算!哼!”
撂下这番狠话,于丽立刻转身就走,只留给阎家人一个潇洒利落的背影。
林放全程都没说话,由着于丽自由发挥。
他没想到,这娘们居然真就抖起来了,支棱的比他预计的效果还好。
“得,我就不耽搁你们吃饭了。”
林放其实很想再待上一会儿看看热闹的,只是看到阎解成脸色有些不对劲,
他还是赶紧撤了。
果不其然,林放前脚刚走,后面三大爷就吆喝上了:“解成,把钱给我,
这钱啊,还是得交给我来保管!”
“你保管!你保管!凭什么你保管?”
或许是长期的压迫,也或许是不甘于这种压抑,阎解成突然爆发了。
他愤怒的叫嚷着:“要不是因为你,要不是因为我妈,我能落到这般田地?
就因为这20块钱,我媳妇儿都没了!”
“这孩子!你说什么呢?”
三大妈第一个不乐意了,她道:“你跟于丽闹离婚,是因为这20块钱吗?
我跟你说,我早看她不顺眼了!狐狸眼、尖下巴,看着就跟个妖精似的。
你也就是跟她离的早,要不然,以后不定怎么给你戴绿帽子…”
也不知是不是三大妈说的话太难听,还是她不小心刺中了阎解成的伤疤。
他恼怒的整个人都快裂开了。
可眼前这么说的人是他妈,他不敢说什么过头的话,也不敢冲上去来上一巴掌。
满心满腹的委屈和愤怒无处发泄,他干脆对着手里的4张红5块下了手。
“刺啦!”
阎解成撕扯开第一张崭新的红5块,心里还有点惴惴。
可当他撕开第二张的时候,心里顿时痛快极了。
他看到了他的兄弟姐妹满脸都是不可思议,看到三大妈又急又气呆立着不动,
看到他爹三大爷气的快要背过气去,他痛快极了。
他从来没这么痛快过。
“阎解成,你给我住手!”
三大爷拍案而起,气的心脏病都快犯了。
那可是钱!是钱啊!
偏偏他坐在上首最最里面,也是最尊贵的位置,一时间出还出不去。
无奈之下,他只能愤怒的嚷道:“解放、解旷你们是死人不成?
还不快点把那个混账给我拦住!哎哟喂,这是要气死我啊!”
阎解放、阎解旷这才如梦初醒,上去把阎解成给抱住。
可这时候,4张红5块,已经被他撕烂了3张,就剩下最后一张还算完好。
三大爷推开还在发呆的三大妈,上去躲过最后一张完好的5块钱,
蹲在地上一边捡碎片,一边痛心疾首:“造孽!真是造孽啊!
好端端的,干嘛跟钱过不去?这钱都碎了,也不知道还能不能花…”
“钱!钱!钱!你就知道钱!”
阎解成任由两个兄弟抱住自己,对着他们讥讽道:“看着没有?
这就是恁爹!眼里就只有钱!等你们以后结了婚,有你们受的…
不!哈哈…我的事儿要是传出去,我怕以后你们都娶不是媳妇儿!”
阎解成越想越可乐,忍不住放声大笑。
抱住他的阎解放、阎解旷两个面面相觑,多少都沾点毛骨悚然。
‘我哥不会疯了吧?’
他们两个一个上中学,一个上小学,对娶媳妇还没什么概念。
见着阎解成这骂一阵、闹一阵、笑一阵的做派,只觉得心头发紧,怕的厉害。
三大爷没忍住,地上的碎钱也不捡了,起身就给阎解成一个巴掌。
他气的浑身发抖:“我这都是为了谁?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就受穷!
要不是我天天算计着花钱,你们一个个的,能长这么大?
现在倒是怪起我来,没有我,饿死你们这群小兔崽子!”
“孩他爸,别气了!别气了!”
三大妈这会儿回过神来,赶紧扶着三大爷坐下,
再让他这么气下去,万一出个好歹,整个家都要散了。
三大妈等三大爷坐下,扭头对阎解成道:“解成,快跟你爸道个歉!
跟你爸说声对不起,这事儿也就过去了。”
阎解成梗着脖子不说话。
他还气着呢,道歉,道个毛的歉!
“这孩子!咋这么倔呢?”
三大妈急得不行,可她也没什么办法,只好反过来劝三大爷:“孩他爸,你别气了!
解成这孩子不懂事,你就当他在放屁!把自己气出个好歹,犯不着!”
“哼!地上!地上!”
三大爷怒哼一声,好歹算是缓了过来,倒不是他心胸开阔,
是他见着三大妈来来回回,踩着地上的碎钱不捡,他心疼坏了。
他指着满地的碎钱,痛心疾首的道:“把钱捡起来,快捡起来拼拼,看看能不能拼好了!”
听了三大爷这番话,一时间,满屋子都寂静了下来。
于丽被一股劲儿给顶着,没跟林放说一声,就离开三大爷家。
等她回过神来,打算回头去找的时候,却发现林放就在她旁边。
“放子,幸好你跟上了,要不然,我还得回去找你!”
“怎么样,于姐,心里痛快吗?”
“痛快!痛快极了!”
于丽神采飞扬的道:“以前气狠的时候,我恨不得给他们全家一人来上几巴掌。
现在想想,没那个必要。跟他们一刀两断,让他们从我身上占不到便宜,
就已经是对他们最大的惩罚!”
林放眼见于丽心情不错,这才道:“我刚刚晚走了一会儿,在他们家门口听了两耳朵,
阎解成跟三大爷、三大妈闹上了,咱们要不要回去再看看,万一打起来了呢?”
于丽有点心动。
对这一家人,她是真的已经深恶痛绝。
可是仔细想想,她还是摇头道:“算了吧。过去的,都过去了。
我不想再跟这家人有一分钱的关系。看不看,又能怎样。
打不打起来,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于姐,局气!”
林放冲着于丽竖了竖拇指,道:“那…咱们回去庆祝庆祝?”
于丽有点不明所以:“庆祝什么呀?”
林放似笑非笑的道:“于姐,装傻了不是?你离婚那天没回来,咱们没庆祝成。
今天彻底跟老阎家一刀两断,还不得新账老账一块算,搁在一起’庆祝’、’庆祝’?”
听着林放在“庆祝”两个字上来回强调,语气暧昧,眼神邪恶,于丽总算反应了过来。
她一张俏脸染上了红晕,狐狸似的眼睛左右躲闪间春情四溢,水波流转,
偏她心动的同时,却又满是顾虑,言语间不自觉的有些欲拒还迎。
她道:“‘庆祝’什么呀!这大白天的,要是闹出点什么动静…
怕不是全院都知道了!不行,不可以…”
林放不以为然的道:“你不吱声不就完了?”
于丽有点羞愤,忍不住嗔道:“你以为我没试过呀?我能不吱声吗?
你跟个牲口似的,换谁能忍得住?”
“这还真是个问题…”
林放思索了片刻,道:“要不,我给你做个球堵住嘴?”
“我呸!”
于丽这下羞的都快冒烟了,她牙都咬紧了:“你这人真是坏透了!
惯会作践人!莫不是以为我连牛笼子都没见过?我找奶奶去,不理你了!”
‘牛笼子是什么东西?’
林放满脑门的问号,却又不好发问。
不过他琢磨着,应该不是用于闺房之乐的东西,要不然,于丽也不会是这个反应。
她是真觉得自己被冒犯了。
知道这下子庆祝不成,林放只好暂时作罢。
反正周末,时间还长着。
早上不成还有中午,还有下午,还有晚上,总有于丽跑不掉的时候。
快到中午的时候,棒梗跑过来找林放。
这孩子是真用跑的,扶着门框,上气不接下气的道:“叔…外…外面有人找!”
“找我的?男的女的,什么事儿?”
林放见棒梗喘的厉害,倒了杯温水给他道:“别急,先喝口水,匀匀气,慢慢说。”
顿顿顿!
棒梗也没客气,试了试水温,发现不烫,一口气喝了个干净。
水是早先泡的茶水,过了两道,如今是第三道,只剩下了些许茶味。
尽管如此,棒梗也喝的津津有味,都喝完了还忍不住回味。
“棒梗?”
“哎!叔!”
棒梗回过神来,不好意思的把杯子放桌上,绘声绘色的形容道:“叔,是个男的。
看着比您大不了几岁,骑车过来的,车后座上放着整整一根后腿肉,周围人都围满了!
他被堵着进不来,问有没有人认识您,我第一个说认识,他就让我来找您!”
‘男的,骑车,带着肉?’
林放略一寻思,心里便有了计较,便多问了一句:“他带的,是牛肉吧?”
“嘿,叔!您真神了!”
棒梗瞪大了眼睛道:“我就说好像忘了有什么没说,就是这个!
他让我提醒您一句,说是给您送什么什么牛肉过来!”
林放这下子更加确定,人多半是廖立民安排过来的。
他就觉得奇怪,怎么廖立民收了那么多牦牛去,一直没个动静。
感情别人这个领导当的确实有水平,没有十足的把握,不给人轻易画饼。
该给的饼,那也是半点不落,还没画就给送来了。
“得嘞。奶奶,于姐,你们聊着,我去看看去。”
林放对棒梗招了招手,道:“走,带我去看看。”
棒梗痛快的答应了一声,跑在前面带路。
出了大杂院,林放可算是见识到了,什么叫做大场面!
全院大会也就是整个大杂院一百多号人的聚会,这还得刨去老弱病残来不了的。
院外聚集的这一帮子,林放只见着人头了,一时间竟是数不清有多少人。
“同志,您这肉卖吗?”
“不卖!不卖!我说多少回了,这是给人送的!”
“同志,我们粮本上的主粮都买不齐了,还得凑合吃代食品,您这肉哪儿来的?它合法吗?”
“合法!肯定合法!我是正规单位的,东西带过来也是有手续的!这是对有功人员的奖励,合情、合理、合法,一点儿毛病没有!”
供应部的小吕被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出又出不去,劝又劝不走。
车轱辘话他都说了一百遍,口水都说干了,这帮人硬是不肯散了不说,反倒越聚越多。
本来以为是给人添面儿的事,结果把自己给装进去了。
要是早知道是这个结果,说什么他也不能干这种半吊子的事。
但凡用个什么遮挡,也不至于落到现在这般田地。
广大群众对肉食的渴望,简直完全超乎了小吕的想象。
他自己家也缺肉,可也不至于这么馋啊?
小吕心头犯着嘀咕,却还是不得不堆起假笑,继续对身边的群众解释。
他已经没辙了,聚拢了这么多人,劝也劝不走,赶也赶不走。
今天这事儿要是摆不平,他担心自己不但要吃挂落,弄不好工作都得搞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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