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多久众人来至幽都,大道孤冷凄清,游荡的鬼魂也少了许多。
幽都之内有十座大殿,是整个地府最核心的地方,更是万鬼朝拜之地。上次来时,大鬼小鬼藏匿在殿宇矮楼的各个角落。主殿前的街道挂着两排绿色鬼灵火灯笼,看着很热闹。
不像现在,安静的有些异常。
“最近可有事发生?”
闻言转轮王并未做答,而是若有所思的走在前面。
来到绿色尖角房前,鬼怪终于比别处聚集一些,抬眸一看,不是别处正是名为“十府食府”的食肆。
想当初四处探听地魔兽行踪时,险些进入此地。毕竟想要了解一个都城,就要先了解此地饮食风情。
不过想到来往这里的都是大大小小的鬼魂,吃食无非是人的肝脏肺腑抑或血肉,凌若望而却步。
烤活鳗鱼可以吃,但烤活人还是不必了。
思及此处,少女全身下意识的颤抖。
见状转轮王大惑不解,转头一看正是平日常去的食肆,掌勺的那位生前是个宫廷御厨,擅长人界各种美味,在鬼界很受欢迎。
不过在这里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只有鬼力极高者方能进入。鬼力低下者定力不足,若是吃了菜肴生出还阳的念头可不好办。
久而久之,看似寻常的地府食肆成了高阶者商谈之地。
不夸张的说,能进此地是种殊荣,也不知来自冥岛那位小友为何会对这里心生抗拒和恐惧。
“说起来,地魔兽的行踪可有消息?”
此处鬼烟稀少,不用有太多避讳,正好提及她与转轮王的约定。
先前约好,阳间与云海澜有关的妖道和重魂之事由她调查,阴间地魔兽的行踪和背后的牵连由转轮王询问。
只不过很多事没有预想的简明清晰,至少凌若在追查重魂一事时,根本没机会再回水禾村和京城,光是海宁县的“妄”就将她困住,如果没有遇到罗肆至,还不知道要在里面再磨多久。
而后,周霜吟的遭遇算得上早有预感,但显然她没料到自己竟会牵连到这孩子的生命,或者说轻信乳母害吟儿羊入虎口。
但是经此一事,她更加确认背后一直有眼睛在时刻盯着她;一双黑手,想要操纵她。
“你走后,幽都发生不少事。”
转轮王点到即止,没再多言。不过说与不说没什么差别,光看街道游魂也能猜测。
对方有意隐瞒,凌若心生不悦。
“并非为一己私利,地魔兽无端现身冥岛,打开与阴间的通道。而这个时机,岛内恰好内忧外乱,出现外族入侵者。但凡明眼人都不可以巧合论之。无论如何,此事背后必与地府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本想将利害关系摆在明面,或许能成为双方继续谈判的筹码,谁料转轮王悠哉的回了一句,“即便如此,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这话真是把她问倒了。
于地府,冥岛在他们眼中不过是一处隔绝阴阳的界门,若真出了差错大可弃之再置。于凌若,地府内部纠纷亦或动乱她一个阳世人无从插手。
一开始就没有看清所处的位置,将自己看的太重要了。
可是她不甘心。
不甘心成为别人权谋时的工具,更不甘心被用完就扔。棋局因棋子存在而有意义,她不在意被利用,但不能只被利用。
负面情犹如堤坝开闸后奔涌的水,一泻千里直奔头顶,身体凝聚着以往经历的所有郁堵、不满、愤怒、苦痛…它们凌驾着自己的身躯,随时都要爆发。
而身体内发生的变化,只有她自己可以感知。
“小丫头,冷静。”
恍惚之间听到冀北阳焦急的呼喊,所幸理智尚未丧失,只是难以自控。
沁凉气息由腿部传至心口,令她有片刻舒爽。抬眼望去,目上无人,怎么大家都瘫倒在地?还有师侄,他为何会露出如此担忧的目光。
张开双手,发现指间的灵光泛着水蓝色,与自身原本的莹白色大相径庭。而且…不知何时,她已手持长剑,做出备战状态。
小雪…凌若呼唤着,却无法出声。意识存留之际,不记得何时命小雪化形。
这种感觉实在是太诡异,她想挣脱,却觉得困难。额头很痛,像是被尖锐匕首一寸一寸划开般被撕裂开。
有什么东西,跃跃欲试,想要出来。
忽然之间,主街两旁的绿色灯笼尽数熄灭,化成一团团灵火被吸进凌若体内。
“唔——啊!”
焦灼,饱胀,爆裂,以及失控。
熟悉的感觉——
残存的意识告诉她,类似的事情在不久前刚刚经历过。
万千灵流涌入躯体,俨然要将所有力量吸食殆尽。幻象空间之中已不具幽都样貌,她的眼中尽是漆黑鬼力,从四面八方涌向自己。
吸食殆尽,吞噬!
腰间在隐隐作痛,犹如一团炽烈火焰。
绯云…
身体逐渐被秦非渺占据,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妄”,或是地坑。可现在想这些有什么用?意识被一丝丝抽离,凌若感到无能为力。
一想到千百年后,在某个不知名的县城角落,说书人拿腔捏调诉说很久很久以前破坏阴阳平衡之人就是自己,便觉得可笑。
曾经立志拯救苍生、行侠仗义的人最终沦为世末毁灭者,想来很是苍凉。
当然,照此情势下去,若人族覆灭或许连被骂的机会都没有。届时阴阳失衡,三界大乱,又怎会有人安然说书。
轻笑,无奈。
身体很轻,不知不觉又向上飘高几丈。罗肆至不惜余力以魔气牵制着她的左腿,那种被撕扯的痛感让她还有活着的感觉。
但仍旧无法阻碍秦非渺的行动。
越来越高,高到足以俯瞰整个幽都,甚至整个地府。
原来阴曹地府并非一望无际的漆黑,婉转曲折的黄泉路,犹如火照之路的忘川河岸,彼岸花红得妖艳鬼魅,从未觉得在这里也能感受到生机与美丽。
汲取仍未停止,鬼力源源不断涌入体内。阴界震荡,无垠地的裂口变得更大、更多。
在下地游荡的鬼、魂不知发生何事,纷纷寻找避难地。鬼力轻浅的,在半路上就被“凌若”吃干抹净,魂魄被抽离化成一股白气,与裂口上方冒出的白烟一般无二。
原来那些裂口是…再死一次的亡魂。
目力所及之处,鬼差小头领青皮赤发鬼的毛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却,没多会功夫变回了一只骨瘦如柴的绿皮鬼。
至少没有消失。
凌若笑得苦楚。
鬼力的本源仍旧是人,是人就无法摆脱情绪,即便是死后变成了鬼,在消失以前,惊惶、眷恋和不甘化作一股青烟,填满凌若的灵识神海。
现在的凌若,不只拥有自己一人的情绪,同时承载万千亡魂生前死后的感受。
她觉得身体四分五裂,逐渐感觉不到躯体的存在,唯有不断升高的眩晕感。越来越多的怨念汇入耳中,令她本就无法负载的情绪更为焦躁。
“凌若姐姐…”
“凌若姐姐,你怎么了?”
在那些该死的声音里,她听到熟悉的嗓音,来自亡魂。
“是谁?”
“是谁在我的体内?”
“凌若姐姐,是我呀,是吟儿呀…姐姐,你怎么了…你现在的样子好可怕…吟儿害怕。”
周霜吟?
这个名字…不陌生,是她费尽心力想要寻找的残魂。可那又如何,现在也被吸入体内,永世不得超生。
“还有我呀,凌若姐姐你还记得我吗?”
少年音,带着淳朴和稚嫩,十五岁上下。
“小闻?怎么连你也…”
该死,说不出声,任由他们呼唤。
凌若闭上双眼,热烫的泪珠从眼角滚落,滑出的瞬间立即干涸。
“我的人生,简直就是一场笑话。”
攥不紧的拳头,以及无声的怨诉…
地上的人已经渺小到变成一颗颗圆点,照这样吸食下去,冀北阳肉体凡胎也会被她害死。还有师侄,身具魔血的他或许不会被牵连太甚,可念及同时拥有人族血脉,大概也会被折磨得半死不活。
“呵,小姑娘,你现在还有空管别人死活?”
陌生男子的声音,三十余岁,充满磁性却阴森可怖,像是从十八层地狱挣脱出的恶鬼。
不,他就是。
“你是谁?”
“我是谁,你的心里不是有答案吗?”
“秦非渺。”
吸了口气,像是在抽噎,但依旧无法发出声音。那个混蛋已经与自己融合,即便不言语也可以感知到她的一切。
恶心。
“为何要这样做?”
“为什么?这是个好问题。”对方轻笑出声,并未居高临下,也不带一丝轻蔑,反倒有几分读书人的谦恭和儒雅。
“为了活。”
“当年你罪孽深重,屠杀名门修士,残害拜把兄弟,如今又有何颜面再存活于世?”
“哦?你很愤怒,小姑娘。”
此番言辞并未激怒秦非渺,相反,他很平静。仿佛凌若口中的大魔头与他无关。
“三百年前你还在娘胎里,又怎会知晓个中细节。何况蝼蚁尚且偷生,为人何不惜命?”
“那你就!”
“伤害众生,利用你?呵,该说你天真烂漫还是乳臭未干好呢?冥岛梦魂一族未来的当家,竟然如此妇人之仁。”
“欲得天下,少不了鲜血。”
“那这样的天下不要也罢!”
“幼稚,梦魂族迟早在你手中覆灭。”
“但凡你能像她一样决绝果断,也不会像今日这般被我操控。”
她,秦非渺在说什么?
“看来司无偿的锢灵又精进一步。”
司大哥,他…也认识司大哥!
那颗已经逐渐感知不到的心,不住地颤抖。虽然她早就知晓失忆的缘由,也早就怀疑司家在暗中谋划着什么,却没想到竟然也与秦非渺有关。
他的爪牙竟然伸到冥岛。
亏他言明,凌若终于得以想起司家那位的名字,司无偿——那个在儿时梦境里面容始终模糊的司大哥。
“你太迟钝。”
“为何非得是我?”
余光扫向地面,闪烁着的金光是转轮王,在他四周同样闪烁着蕴含鬼力的黑芒。那一瞬间,她松了一口气,心知援兵终于来了。但不敢表现的明显,生怕被秦非渺窥探。
融合还在继续,所幸还未彻底被他霸占。
凌若尽最大努力封住心脉末端的角落,那里是平日与小雪心念的空间,是不被彻底侵蚀的最后希望。
“小姑娘不要自视过高,你,优柔寡断胆小怯懦,不过是个容器罢了。若是能得到她的力量,夷平地府重回六道不是难事。”
她,又是她,到底是谁?
“死了这条心。”
明明没想回应,体内像是有另一股力量,在抵抗着秦非渺。
“忍不住了,终于肯现身了,凌若。”
“别说废话,你这肮脏的东西,从我体内滚出去。”
“这时不念旧情了?”
“念旧情?”闻言凌若一声冷笑,“口口声声讲情分,就是暗中谋划柱族分裂,就是害本尊流落常世,就是将亲我者爱我者一一屠杀?这样的旧情,不要也罢。”
“此言差矣。”
顿了片刻,秦非渺语气变得阴鸷。“若非惦念昔日你曾救我一命,如今你也和下面的东西一样变成碎渣!”
“哼。”
凌若冷哼一声,不愿与他争辩。
“多亏你的妇人之仁,成就了我的今天,哈哈哈,哈哈哈哈!”
从凌若口中发出洪亮浑厚的男音,穿越整个地府。对方终于撕掉儒雅的假面,变得愈渐狰狞。
糟了,融合加剧。
秦非渺已经夺得“声”的使用。按照以往的猜测,先前遭逢的魔物代表五感,是为秦非渺复生的关键。
如果还有什么能拖延这一切,那么就只剩下唯一的办法——死。
咬舌自尽。
“想死?别费力了。过不了多久,本教主就会与你的身体彻底融合,届时我就是不老不死,统领三界的神!”
“痴人说梦。”
“是谁在痴人说梦,嗯?话都要说不清了,还在逞强?”
小雪…小雪,无论怎么呼唤,都不再得到应答。腰间的灼热感愈渐明显,好像要把她生吞活剥了一般。
看来玉灵不会轻易背叛主人,事到如今,纵使心中再不情愿也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绯云背叛了自己。
手指无法动弹,眼眸慢慢垂下。
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凌若的唇角抽动——如果,但凡有那么一刻,你曾认我为主,那么请你,杀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