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六月,滁州城下了好大一场雪。
厚厚的纸钱遮盖了道路和天空。
一口硕大的黑漆木棺缓行在缟素绵延的出丧队伍里。
瞿涯和班德鲁穿着缌麻小功服,腰额皆系,分站灵车两侧,执绋引棺。
徐攸南作为金家旧人,又追随陪伴了金雁尘许多年,这时候是不可能缺席的。尽管病着,他仍然坚持扛了一面巨大的绢布铭旌,在灵车正前方引魂。
天地两宫弟子皆执白幡,紧随其后,夹棺而行。
连天一片茫茫白。
穆典可一手牵着姚义,另一手抱着灵牌,通身生麻斩榱,头脸俱被白麻布裹着,只余一双空洞眸子在外。
一大一小滞步缓行于队伍最前列。
女子木然,稚子哀泣。
乍一看去,俨然一对孤儿寡母失依失祜,不胜凄惨,引往来行人唏嘘不已。
虽说穆典可蒙上了脸,可她那双眼王玄是认识的。幽如寒潭,冷似寒冰,平静漠然之下凝结着极坚的恨意。
王玄是杀伐之人,对杀煞之气的感应原比常人更敏锐一些。
穆典可不哭不悲,反而让他深信不疑。
“看来金六是真的死了。”王玄喟然叹一声,心中大石落地,又带了无限遗憾。
“恭喜大统领,项上头颅稳矣。”陈宁笑着说道。
王玄只能报以苦笑。
虽然疫情被控制住了,但城中仍有大量瘟患并未彻底根治。四门依然紧闭,由重兵把守,不许百进出。
在陈宁的巧妙安排下,出丧队伍将将好与押送方显回京的车队一道抵达南城门。
陈宁只消差人知会一声守将,那棺材里头躺着的人是金雁尘,都不用多暗示什么,守城兵将自不敢阻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放过去了。
谁会为了这么点子事,跟自己的身家性命过不去呢。
此次来宣旨押送人犯回京的,是苏名翰的长子苏鹏举。
不日前,他刚刚才来过一道,是为了接二弟苏志鹄和妹夫秋棠的灵柩回京安葬。
正所谓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苏鹏举特意勒马驻车,在城外等候一道,看着送葬队伍缓缓出城门,哭号声震耳喧天,心中不无快意。
“天道昭昭,报应不爽。你金六也有今天。”
苏鹏举红着双目,咬牙切齿地狠狠说道。
方显想:苏门有今日之祸,岂非也是应了金家灭门惨案的报应?
若无苏名翰的默许,金采墨当真有能耐将那秘之又秘的传家墨香盗出去?
碍于身份,他不得上前,只远远与穆典可颔首致意。
苏鹏举看见了,冷笑道:“大将军何时与明宫妖女有这等交情了?”
“不若我们现在杀过去?”方显硬邦邦回道:“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我为大人打头阵。”
苏鹏举一噎,愤怒过后便是无尽难堪。
满朝都说容翊是条吃人不吐骨头的毒蛇,春风其面,蛇蝎其心。
苏鹏举却觉得,哪怕是容翊藏了刀的假笑面,也比方显的臭脸可爱多了。
苏鹏举当然不会去跟穆典可拼命。他又没疯!
明宫出丧的队伍一路畅通地出了城,沿古道行出数里,往西南方向折去了。
苍麻一线,贴地消失在远天尽头。
广福寺的山门前,停驻着一辆简陋的牛拉车。
车上并排置着两口七尺三寸的柏木棺,以上好的红心木打造,其上盘刻着精致的鹿鹤瑞图,却是华贵。
桂若彤抱锏坐在牛车上,一脸风尘,许是倦了,神情有些呆滞。
薄骁独自上山去寻许添的骨灰。
穆典可给他设过一回套了,这回也许还是骗他,可是他不能不信。
他要找到许添的骨灰,带他回家。
伽蓝殿,殿前东西走向有一排蟠桃树,春去花谢尽,暑来子满枝。
薄骁跪在桃树下挖土。
前来劝阻的寺僧在见到那把削铁如泥的吴钩宝剑以及薄骁手上厚厚的茧子以后,偃了这个念头。
“叮”一声清脆的金铁碰瓷声,在混沌低沉的诵经声中格外醒耳。
薄骁扔了吴钩,疯了一样地徒手刨土,十指见了血,在玉白的罐盖上染下一抹红不是裴寂说的陶瓮,是瓷罐。
瓷质密实,封口极严。罐中骨灰不潮不蛀,保存得很好。
灰白色的粉末裹着不能烧透的块骨,上置一枚银戒,上嵌一粒镌成三瓣相叠桃花式样的芙蓉玉。
这是许添的戒指!
穆月庭爱桃花,许添爱屋及乌。
穆沧平为八俊打造银戒时,金珠玉钻许多种可选,他偏挑了这其实并不怎么适合他的紫粉色玉种。
有没有人曾有过这种经历,怀抱一个执着的念头,决意穷此生走遍天涯也要实现它,却从没有想过它真能实现,然而它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来到了。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六月的江南,天空瓦蓝清澈。
在一片倾泼如烂银的热烈阳光下,薄骁抱着许添的骨灰,跪在地上,哭成寒九天里的夜雨磅礴。
这是滁州去往青州道上的一段水路。
山峦耸峙,岸接高天。
六月天,夏鹃花开了漫山遍野。像是这一方的土地仙,把盗来的全天底下最艳的锦,最绚烂的霞,全都一股脑地泼在了这座苍郁郁的黛山上。
山下泊行舟。
一只白鹭栖在朱红窗框上。
窗是挑窗,朱漆菱花纹格,用同色圆叉竿撑着。
窗底下支了一个药炉。矮墩上坐一个茜红纱裙的美人,正拿一把乌骨描金小团扇,往炉腔里细细送风。
这天也真热,挨着炉子,没有人不热的。
女子一面拿薄绢轻拭汗,手上却半分不懈怠,全身贯注地盯着那只正往外翻着苦辛味儿的药罐子。
终那药是煎好了,女子用水红绸子包了壶柄提起来。
滤渣,分药,手指翻覆,云袖垂叠。一个简单的倒药动作,被她做得像极了江南一带的茶艺功夫。
药尚是烫的,还须得好一会凉。
女子转身往舱内隔间看了眼,愁上眉梢,把纨扇低执,轻声叹了一口。
隔间宽敞,有桌有椅,还置了一张阔大的梨木雕花大床。
那床显然还是不够长。
平躺其上的男子头足皆抵在栏板上,身材罕见地结实修长。眉目俊挺,额上生着一道美人尖,既添柔媚,又不至于失了阳刚。
“咚”白鹭飞起,撞脱叉竿掉进如青玉一块的澄碧湖水里。
窗扇垂下,“啪”“啪”乱打在窗框上。
似一场午睡被惊起,床上双目紧阖的男子忽然张开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