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不是一座山,或环簇群山,而是一条绵延八百余里的山脉。西起秦陇,东至南田,横亘关中南面。
因其山地形险阻,道路崎岖,终年少有人至。
据说田菊笙卸下梵声教掌门一职之后,便隐居此山中。
起初有不少人慕名而来,希望寻得高人师从,习得一技半技,扬名世间。然而山地绵延数百里,峰壑近千,山谷逾百,于其间寻找一有心隐匿踪迹之人何其难。便是长年在山中活动的南山一派也不知田菊笙究竟结庐何处。
穆典可在建康遇袭时,受田菊笙救命大恩,至今未曾当面言谢。
存心去找,应也能找到。但斯人远遁,不惹红尘,不见故旧沾连之人的态度十分显然,强求一见倒有以怨报德之意了。
记在心中就好。
观心坪磨炼之后,穆典可轻功更上一重,又有浑沛内力傍身,抱一婴孩登山如履平地,倒不觉累。
抬望众壑殊,苍苍横翠微,实叫人胸臆酣畅。
却笑问:“常奇上山时,没同你抱怨山路难走吗?”
韩一洛背着詹露一气上到了半山腰,竟也脸不红气不喘,果是日常上山下坡惯的,笑道,“叫嫂子说中了,都快把我骂成筛子了。还说上了詹雨的大恶当,以后再也不信她了。”
“难不成不是他自个愿意来的,是让詹雨给哄来的?”穆典可笑道,“让我猜猜,莫不是你俩拿山鸡作饵,骗他来作白工?”
“也不能说骗。”詹雨道,“除了没告诉他路难走,其余都是真的。我瞧他这些日子在山上烤野鸡烤鹌鹑吃,可欢实着呢,怕是有阵子不舍得回去。”
穆典可笑道,“阿奇是这样好性子。就算多不高兴,请他吃炖好吃的就全抛脑后面了。”
愈往高处走,风景愈奇。
纵目远望,白云滚滚如积仓棉絮,泛银亮光,拥挤地堆积在瓦蓝天幕上,只许天露一角。是无论天高云低的草原大漠,还是高耸入云的五岳山峰上都不曾见过的奇观——一边晴朗,一边仙气缭绕。
更兼秀峰奇石,飞泉流瀑,开花层林…目不暇接。
空气也与山脚处不一样,无形无质,吸纳入肺腑却又分明感觉得到其清新殊异,有浓郁的山林气息,说天地灵秀之气也不夸张。
诸人只觉胸中尘埃涤荡一空,身心为之一松。
连小居彦都兴奋起来,在母亲怀中咿呀说个不停。
韩一洛打口哨与之相和,引得小家伙愈欢,伸出圆胖小手就朝韩一洛怀里扑。
韩一洛背着詹雨,却哪里有手抱他。
穆典可忍不住笑,“小彦要争宠呀,这可争不过的。”
梅陇雪想小彦可真可怜,家里争不过,出门做客也争不过。
峰回路转入南面,愈陡,崎岖羊肠作天梯。
仰头可见大片山地竹林于风中婆娑起舞,壮且幽美。美中不足的是遭人砍伐不少,细瞅,可见其间一茬一茬的青竹桩子,断口尚新。
不用问,定是韩一洛这些日子的杰作了。也不晓得有没有遭李书芳斥骂。
碗口粗的青竹被劈成了竹片,削作竹篾,编缠成一人高的竹篱笆,顺山势一线绵延,目之所及,不见尽头。看来韩一洛这养鸡场的规模着实不小。
篱笆之内,草场空旷,青茸茸一片正是春日欣欣向荣态。
肖钰穿长衫,束高冠,正举个钉锤哐哐当当钉鸡舍。见众人来,忙从梯子上跳下来,将并不皱的衣衫自上而下抚了一遍,郑重与各人见礼。
与吊儿郎当,裤腿一高一低,衣摆上还沾着泥的韩一洛实在不像师兄弟。
穆典可问起常奇,才晓得常奇才吃完一只叫鸽子,又跟李绾秋两个去山林里逮野鸡去了——怕真要如詹雨所说,乐不思蜀了。
一众人在穿鸡场过的溪流边歇脚,水清澈可见溪底石,舀起便能喝,极甘冽。
穆典可好奇问肖钰,“贵门派中,可多高寿长者?”
住在这种地方,俗世烦恼皆滤去,望山心喜,望水无忧,当是能长寿。
肖钰正要答,韩一洛猛一拍大腿大声道,“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呢!养在南山上的鸡,可不是普通的药鸡,是生活在高山之巅,吸仙气,饮仙露的长寿仙鸡。不信看我师祖,师叔祖。”
又说道,“嫂子你可真是帮了我大忙了。”
詹雨“噗嗤”笑。
肖钰面色有变,肃一肃容,说道:“子曰——”
韩一洛立马跨了脸,先发制人喊,“打住!”
却并没有什么用。
肖钰停了一下,接着说,“《吕氏春秋》中有言:神农师悉诸,皇帝师大挠…”
韩一洛一脸生无可恋地垂头听,期间还看了眼穆典可,大约是说:看我没有骗你吧,我是真怕他。
詹雨仿佛也习以为常,自在一旁发起呆来,片刻功夫就如高僧入定,外物不扰。应是在琢磨药理。
穆典可着实觉这一家人有趣。若非韩一洛是这般旷达性子,还真是难吃消。
“…圣贤者,未有不尊师者也。荀子又曰:君子隆师而亲友…师弟此番言语虽无心,但足见圣人教诲并未深牢于心,心之不诚,则言语不慎,怎可将师祖与鸡相提并论?”
韩一洛低头认错,“师兄我错了,我一定悔过,一定谨记圣人之言。”
便转头问穆典可,“嫂子你觉得这个法子如何?”
主意当然是极好的。
南山在世俗人眼中乃是有仙灵之地,定居于此的南山派中多高寿者也是事实,若以此为切入点,宣广得好,或真能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穆典可点头,“具体如何实施,我觉你可以找阿奇商量。他擅此道,最能把一件事说得跌宕起伏,挠人心肝。兴许能想到好的点子。”
韩一洛眼睛一亮,拍手道:“对啊!这事他最合适,我这就找他去。”
爬起就往坡下山林里跑,高声喊,“师兄嘴下留情,等我回来再训我!帮我好好招待嫂子。”
韩一洛跑得太快,肖钰撵不上,望背影叹了口气。回头看了眼仍如坐定老僧一般的詹雨,更想叹气:这小夫妻俩太让人操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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