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荦钧推开门。
不同于往日空落落一院待人归,今日有客。
一个皂衣男子枕臂倚靠在井台上,双腿舒展翘了一个高高的二郎腿,嘴里叼着根草茎,还是从前那副散漫的样子,倒似痞气更重了。
“来了?”韩荦钧说道。
薄骁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依然仰目看天空浮游不定的云。
韩荦钧走到井台边上,脱去已散发酸臭味道的袍子,弯腰从井里打水。就在院子中央,举着湃凉的井水,整桶兜头冲下了。
他刚从义阳回来,杀了一伙为劫财灭门了一家七十八口的江洋盗贼。贼与官勾结,摊分赃物,他又顺手杀了两个县丞,一个捕头。
许是前阵酒子喝得多了,他的手不是很稳。那伙飞贼也着实厉害。他很久没受过这么重的伤了,一十七道刀口,前胸后背都是。
冰凉井水从精赤的上身流过,密如针刺。
他静默地忍受着,没有发出声音,甚至还有些享受这种痛苦——疼痛,才有活着的真实感,才让心头的郁气被短暂遗忘。
薄骁余光瞥到了,同样没作声,把草茎换了一头,继续嚼着。
韩荦钧浑身湿答答地踩一路水脚印进屋了,出来时换了身干净中衣,一边系带一边问道,“去看过老七老八了?”
薄骁点头,神色里没见多哀戚,也没多愤恨。
他惯来是这副万事不过心的样子,瞧着薄情,其实是通透。
若真薄情,也不会特意回这一趟,就为在毕敞和桂若彤的坟前洒杯酒。要知他叛出穆门,这洛阳城里等着杀他立功的人多的是。
“喝两口?”韩荦钧问道。
薄骁手指勾着草茎,嚼得嘴都歪了,像在和谁较劲,说道:“好!”
隔壁酒家是常光顾的,铺面不大,手艺还不错,不多时便整了桌像样酒菜送过来。
两个都是粗人,没甚讲究,大喇喇地往院中空地上一摆,取两个碗,就你一碗我一碗地席地喝起来。
喝一碗,又还倒一碗。
第一碗,老二许添的;
第二碗,老三薛庆的;
第三碗,老五施荥阳的;
第四碗,老六万鼎的;
第五碗,老七毕敞的;
第六碗,老八桂若彤的。
洛阳八俊,活着两个。
最后一碗,薄骁自个儿喝了,把碗也摔了,“就老六死得像样点!”
老六万鼎死在滁州,为了稳住当时一团内乱的穆门,不让更多的弟兄白白牺牲,死在了当时的“自己人”谭周手下。
虽然后面证实那时穆典可的离间之计,可是万鼎的选择没有错。在滁州那一整场铲除金雁尘的布局中,他们所有人都是随时可弃的棋子。
所作的一切,也都违背当初加入穆门的初衷。
万鼎决定拔除谭周这颗恶瘤,力挽狂澜时,是没有打算活着出来的。唯有他,死得明明白白,知道自己为何而战,为何而亡。
而其他人呢,泉下有知,定是深感窝囊吧?
二哥许添,是他们当中最让人惋惜的一个。上天宠爱,天赋奇才,不出意外,他将是万剑门下一代掌门人。却脱不开一个情字,为多看穆月庭一眼舍弃了大好前程。最后只作为一场谋杀布局里的弃卒悄无声息地死去。若不是穆典可有心,收了他的骨灰,恐怕和薛庆一样,最后只留给家人一个空空衣冠冢。
施荥阳一半迷恋穆月庭的美色,一半有要出头的野心,为此不惜与谭周这条毒蛇共谋。下场可想而知,还害了桂若彤。
毕敞这个人,想法最简单,甚或没什么想法。只想练好武功,和兄弟们江湖打杀。虽无明辨是非之能,有韩荦钧看着,也出不了大乱子。
偏偏,那么多兄弟死在穆典可手下,两人就结成了不死不休的大仇。
金雁尘对他和桂若彤下手,固然有报复韩荦钧的意思,又何尝不是因为绛湖一战,两人对穆典可出手了。
有些事,穆典可做了常家堡的少夫人,不再方便出手。金雁尘就替她做了。
“人都不在了,说这些有什么用?”韩荦钧灌了一大碗酒,辛辣呛喉,逼出泪意,“最可惜是老八,老八她什么都看明白了,也什么都懂。可惜…太执着!不然她该和你一样,自在江湖,就不会受我的拖累了。”
他又喝了一碗酒。
薄骁却不喝了,专心拣菜吃,“都是兄弟,说什么拖累。”
“往后,有什么打算?”韩荦钧一个人喝得无趣,也停下来了,问道。
“走一步看一步。”
薄骁大口嚼着肉,嘴角有油,拿揉成一团的帕子抹了抹,道,“这几年在江湖上漂着,有钱吃酒,没钱作匪,倒也自在。可惜人还是太多,吵吵嚷嚷的头疼。这次回来后,我打算往西南方向走走看,蜀地,黔地,或者更远一点。山多啊,人稀,听说婆娘也美。”
韩荦钧笑着摇头。
从十五本章未完,继续下章阅读六说念叨着要娶个婆娘,下一窝崽的是他。到如今岁数不小了,话还是同样说,人还是孑然一个。
“是老大不小了。”韩荦钧说道,“该成个家了。”
薄骁就笑笑。
韩荦钧话到嘴边,想问问他和孟湘怡如何了,到底没问。
“大哥你呢?”薄骁说道,“要不要跟我一起去闯荡?”
韩荦钧摇头,“老了,没那股劲了。”
都走了。他是老大,就留下守着吧。把当初想走没有走下去的路走完,把只做了一半的事情做下去。
穆门有它的恶,但穆门当初成立八俊的初衷是“惩奸恶,扶苍生”,这一点是没有错的。
薄骁就不提了。他一向不爱劝人。人生在世,各有各的选择,各有各的活法,自己都没活明白,哪能替他人断对错。
“真是怀念啊。”他难得感慨了一句。
“是啊。”韩荦钧说道,“怀念,但是回不去了。”
只得把余生好好救赎。
薄骁出门前又扯了跟草茎,六月的草汁,嚼在嘴巴里是甘甜的。有股子草腥气,像泥土和生命混合在一起的味道,不美好,但真实。
熙熙攘攘的人流和车马在他身边过去了,还是和从前一般热闹,只是他不再喜欢了。
有一辆车门上挂着玉饰的圆顶小香车停在了路边,仆妇们从车上抱下约莫半岁大的孩子,又扶一个穿着讲究的少妇下车,
喧闹的街道好似静了一瞬安静,他散漫不羁的神色也静了那一下。
他笑了一下,少妇就那么恰恰然地回头了。
是他熟悉的面孔,当初就觉得真好看,如今也一样。只不过不再是少女青春的美,是少妇娴静成熟的风韵。
她头上插着他托桂若彤送出去的三支钗。
这大概是最好的结局了吧,她有她的安稳富足,他得他的落拓天涯。
惟相离,方不相怨。
薄骁把草茎从嘴里吐出来,握手上挥了挥,转身大步走了。
有婆子的啐骂声传来,“哪来的流氓!夫人,咱们快进去吧,可别叫这样的人沾一身晦气!”
孟湘怡恍然如不闻。
那人回来了。他黑了不少,然还是一样地眉眼浅淡,乌衣风流,挎着腰上那把吴钩,就好像能轻足踏遍天下的路。
可是啊,她不长在他的路上。
他就这么带着她的一大片青春,一大片花开灿烂的憧憬,一转身,没入了茫茫人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