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田这个事情,其实还是挺有意思的。
刘备知晓很多人对刘秀的评价始终都是度田失败、差点被赶下皇位之类的,但是实际情况并非如此。
刘秀的度田不能算失败,应该说是皇权和地方势力经过新莽末年的战乱之后,重新达成了某种平衡状态。
但是度田也没有完全成功,刘秀没有彻底解决问题,只是连消带打,用政治手段和军事手段进行了一定程度的改良,从而让问题的爆发延后了。
刘秀的度田并非不努力,刘秀并非看不到土地高度集中带来的问题,所以在建立东汉王朝初期,由河北豪强、南阳豪强的支持而成就帝业的刘秀没有对豪强下手。
他耐心的在漫长的时间里退勋贵、建尚书台、复兴太学、扶持左氏春秋学派、废除郡国兵,一步一步彰显皇权,削减勋贵、地方权力,以实现集权的目标。
一直到他登基称帝之后的第十五年,他坐稳了皇位,安定了天下,巩固了权力之后,才怀着必胜之心对豪强、权贵翻脸,实施了度田政策。
地方官员一开始和地方豪强势力勾结,对他的要求虚与委蛇,他就下狠手诛杀十几个郡守,狠狠杀了一批官员,以此逼迫官员对豪强地主下手。
地方官员被刘秀杀怕了,不得已而执行命令,对豪强地主下手,引起豪强地主的强烈反弹,举兵反抗度田政策。
但是在中央,刘秀通过尚书台实现集权,在地方,通过废除郡国兵实现强干弱枝,于是地方郡国的反抗势力大大衰减,并不能真正威胁刘秀的统治。
不过东汉时期的社会状况和西汉武帝时期的社会状况是完全不同的,汉武帝可以强化大一统中央集权到了某种极致的程度,对任何人都不假辞色,刘秀却没有这样的基础。
地方军国豪强宗族势力之强大、中央层面士族政治势力之强大都有效的钳制了君权,使得贵为开国皇帝的刘秀也不能通过度田实现彻底的君主专制。
尽管如此,通过杀戮、迁移豪强大族到其他地方安家落户等等手段,刘秀的度田还是取得了一定的成果,将一部分政治经济利益从豪强大族手里夺取,使得皇权和地方势力重新达成了某种平衡。
可以想象的是,在皇权和地方势力互相杀戮互相对抗的过程中,刘秀和地方势力彼此发现他们达成了某种平衡,且双方都不愿以继续杀戮下去以免酿成更大规模的社会动乱,于是大家互相妥协。
东汉帝国是西汉帝国的延续,东汉帝国的建立并不是在一片废墟之上建立起新的统治,而是一群旧王朝的既得利益者们努力恢复旧有秩序的战斗。
东汉帝国建立的动机不是求革新,而是求复原,所以根本没有必要杀得你死我活。
度田政策的底色或许从来就不是激烈的变革,而是一种变样的、互相的妥协。
刘秀要通过度田达成中央和地方相互之间的妥协,使得东汉王朝的格局不会朝着快速崩溃的方向发展。
所以度田政策一直都是持续着的,刘秀死后度田政策也继续维持,东汉数代帝王都在维持着度田政策的成果,时不时对一些冒头的家伙出重拳打击,彰显一下度田政策的威力。
于是这个平衡也很好的维持住了。
中央皇权和地方离心势力就在度田政策的框架之中反复拉锯,始终维持着某种意义上的平衡。
这个平衡被打破的时间点应该是在东汉中后期,以汉羌战争为代表的多年对内对外战争使得东汉中央的力量被极大地消耗,被战争消耗的十分痛苦。
与此同时,东汉中央的政治也越发混乱。
成年天子稀少,少年乃至于幼年天子甚多,宦官、外戚、士人的政治势力你方唱罢我登场,把好好一个中央集权的局面折腾的摇摇欲坠。
这种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局面之中,想要维持一个政策的长期执行,几乎是不可能的。
平衡被打破之后,东汉帝国的精英们想要苦心维持的繁荣假象也开始出现了崩溃的迹象,帝国从底层的农民开始崩塌,最后一发不可收拾。
卢植作为中央高官,作为之前实际掌管天下政务的尚书令,对这一点可谓是一清二楚,所以他非常了解度田对于东汉江山的意义,以及度田对于地方豪强的意义。
他曾研读过一些过往时代的卷宗,对于度田这个政策的执行有比较深刻的理解。
所以当他提出要通过度田来解决问题的时候,刘备并不感到奇怪,甚至与刘备同样认为度田的确是东汉帝国自我救赎的一条明路。
但是,以今时今日东汉中央的权势和执行力度,到底还能不能执行度田政策并且将其落实到地方,是一个很值得探讨的问题。
反正刘备认为几乎没有这个可能。
雒阳朝廷已经把自己折腾的重病缠身,别说汉武帝时期的长安政府了,连刘秀时期的雒阳政府也是远远不如。
因此刘秀能够达到的天下均衡状态也不是现在的刘宏政府能够回得去的。
而且这样做必然会引发战乱,造成远比这一次黄巾起义更加大规模的战乱,想要平定,难上加难。
“老师,度田之策当然是个好政策,但是对于现在的大汉来说,度田之策真的有意义吗?亦或者说,现在执行度田之策对于大汉来说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卢植看了看刘备,沉默了一会儿,露出了一个勉强的笑容。
“玄德,看起来伱什么都懂。”
“倒也不是什么都懂,只是弟子也知道此一时,彼一时,当年行得通的策略,现在,未必可行。”
刘备笑道:“且不说其他人,朝堂上的官员,包括弟子在内,哪一个手上没有大块良田?古文学派的士子们背后的家族,哪一个没有大块良田?陛下身边的有权宦官,哪一个没有大块良田?
可能成为您推行度田之策略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是您的敌人,更遑论今文学派的人,甚至于包括涿郡卢氏和涿郡刘氏在内。
老师,包括我们身边的人在内,大家就真的愿意配合度田之策吗?自身的利益受到损害,哪个人又能心如止水、安之若素呢?”
卢植深吸了一口气,缓缓点了点头。
“此一时,彼一时,这个道理我也是明白的,我也是知道如今地方上的失控乱局,度田名存实亡,已经不能起到效果,强行再起度田,恐怕政令还没有传到地方,我就已经千夫所指了。”
“所以,老师,至少在此时,我绝不支持您以任何方式推行度田之策。”
刘备开口道:“没有一丝一毫成功可能的事情,没有必要去做,留存有用之身以待时局变化,才是明智的选择。”
“此时?”
卢植看着刘备问道:“玄德,你说,至少在此时?”
“是的,老师,弟子一样认为度田之策是行之有效的策略。”
刘备点头道:“弟子只是觉得现在并不是执行这个策略的时候。”
卢植抚着自己的胡须。
“那么,你认为什么时候才是执行度田之策的好时候?”
“当老师不再抱着必死之心执行度田之策的时候,就是好时候了。”
刘备正襟危坐,面向卢植恭敬的下拜道:“度田非一时之策,老师没有必要急于一时,否则人亡政息,甚至于人未亡,政已息,白白消耗了老师一腔抱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