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建康还有一天的路程。
徐度再一次把侯胜北叫来中军大帐。
帐中只有这一老一少二人。
自从那次对话之后,徐度变得苍老了很多,高大魁梧的身形佝偻起来。
从威风堂堂的将帅变成了一个患病的老人,肉眼可见地日渐衰弱。
“明日就回到建康了。咳咳,这场出征往返四月,时间竟是过得如此之快。”
徐度感叹光阴如流水:“来,陪老夫喝上一杯。”
他指了指帅案上的酒壶酒樽:“你自己倒吧,咳咳。有些话今日不讲,可能就再没机会讲了。”
侯胜北自从去了北周,酒品练得极好,当下倒了一杯,先干为敬。
徐度见他喝得爽快,也跟着干了一杯,眯起眼睛陷入了回忆,慢悠悠地说道:“当初你父亲寄书信于我,讲了两件事情。”
“当初?”
“天嘉四年,你肯定不会忘记。”
“!?”
侯胜北当然不会忘记这一年发生了什么。
“侯安都说,他想拉上老夫一起做件大事。咳咳,事成之后,我们就可以一展武人宏愿,肆意平生之志。”
徐度仰脖干了一杯:“我没有答应,反而奉诏进京,阻止了他。”
侯胜北默然,徐度反对,军部分裂,阿父即便强行举兵,也是混战的局面。
徐度的表情似哭似笑:“谁知道仅仅过了四年,还是走到了这一步。咳咳,难道冥冥中真的有天命注定吗?”
徐度说得隐晦,侯胜北心下已是了然。
许多条线索串在了一起,阿父一直拖延不去赴任、荀朗伯父的书信、马枢的那支伏兵、加上勾连徐度…。
原来阿父当年就想奉立安成王为主了。
侯胜北不知道是不是该怨恨面前的老人,要是徐度当年同意的话,军部两大巨头联手,胜算极大,可能就不会是那样的结局,阿父也不会死了。
徐度又饮了一杯:“你父说还有一事,信中不便书写。待上京之时,当面再另作详谈,却被我一口拒绝,咳咳。”
“现在回想起来,老夫大概是对你父断然处置主公之子一事,虽知于公理当如此,内心还是耿耿于怀,咳咳,恨他绝情无义,觉得他对不起主公,所以才会如此吧…”
侯胜北大概猜到阿父想和徐度当面讲的是什么事情了。
唉,也怨不得徐度,换了任何人,都会这么想的吧。
自己那时不也觉得阿父做得太过分了吗?
不过侯胜北又有个疑问,为什么阿父打算奉立的是安成王,而不是陈昌呢?
章太后健在,若是立陈昌,她必定会配合,陈霸先的旧部也更能接受,岂不是更容易凝聚在一起?
阿父你留下太多谜了唉。
看着面前咳嗽不止,却还是一杯接一杯,喝个不停的老人。
侯胜北犹豫片刻,凑到徐度耳边,轻声说了一句话。
像是被火烫到,徐度从帅座上一弹而起:“此事当真!?”
见侯胜北点点头,徐度颓然坐下,额头的皱纹愈发深刻和扭曲,连眉头也纠结了起来。
沉默良久后,徐度长叹一声。
“一切都是天命啊!”
他再饮一杯,放下了酒樽道:“侯安都也料到我可能会拒绝,还拜托了另外一件事。”
徐度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仿佛看到了那个被主公评论为“傲诞而无厌,轻佻而肆志”的同僚身影。
我行我素,但当快意,旁人如何,与某何干。
“侯安都说我不同意也无妨。等他死了以后,若是我觉得他的儿子可堪使用,到了合适的时机,给你一個重回军中的机会。”
虽然阿父故世已经过去了好几年,听到此话,侯胜北还是眼眶一酸。
父亲为了儿子,都是会考虑那么多的么?
“侯安都在字里行间,对你充满了信心,就好像老夫就必定会认可你一般。”
徐度摆摆手,让他径行离去:“你果然很好,老夫自会对侯安都有个交代。”
待侯胜北走出帅帐,听到身后响起一声苍凉激昂的长啸。
啸声中似乎有喜悦,有忧伤,还带着一丝悔恨。
徐度、淳于量返京,讨伐大军调整部署,改由吴明彻统领。
吴明彻率军乘胜攻击后梁的河东之地,一举拔之,擒获守将许孝敬。
另一路由程灵洗率领,攻打北周沔州。
北周沔州刺史裴宽因州城埤狭,器械又少,知其难守,向襄州总管宇文直求援,请增戍兵。
宇文直新败,折损了大将军元定,正在等待朝廷处分。
消沉之际,没有及时派出兵马。
裴宽担心秋水暴涨,有利于南朝水师,申请迁城于羊蹄山以避水,总管府亦不许。
裴宽于是度量常年水至之处,竖大木于岸,以阻船行。
襄州援军未到,程灵洗的舟师已开至城下,战舰四面分布,团团围定。
此时水势犹小,船舰不得近城。裴宽简募骁兵,趁夜掩击,挫其锐气。
相持旬日,裴宽以寡敌众,两军互为攻守,程灵洗竟然一时奈何不得。
突逢大雨,河水暴涨,水位超过了树立的大木。
程灵洗以大舰逼近城墙,拍杆打城,击楼堞皆碎,弓弩大石,昼夜进攻。
苦战三十余日,女垣崩尽,南军登城。
裴宽所部死伤过半,仍然率众执短兵拒战。
又战二日,剩余这半数残兵终于力尽,方才陷城擒之。
杀伤南军甚多。
北周和后梁、叛军的战力、战意差距,一目了然。
然而吴明彻一帆风顺,势如破竹,全然没有想过收兵之事。
光大元年,十一月。
建康的朝堂之上,陈顼携战胜之威,声望更加高涨,凡事一言而决。
越来越多的文武百官倒向了安成王一方,担任了要职。
沈君理的第五叔沈迈,方正有干局,除尚书吏部郎。
蔡凝,字子居,博涉经传,尤工草隶,除太子洗马、司徒主簿。
济阳蔡氏。
连之前不肯拜官的张种,也出任了弘善宫卫尉一职,又领扬、东扬二州大中正。
以护军将军沈恪为平西将军、出任荆州刺史,不拜。
陈顼也不为己甚,老将最后的顽强改变不了什么,放置便是。
新帝一方,则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特进、左光禄大夫王冲过世,时年七十六。赠侍中、司空,谥曰元简。(注1)
其子王玚丁忧去职,卸任侍中和左骁骑将军。
门下省和骁骑营出缺,落入了陈顼手中。
原来不肯就任司徒左长史的中书令谢哲也死了。(注2)
同族的谢嘏迁中书令、豫州大中正、都官尚书,领羽林监。
中书省更换了旗帜。
新帝之势更衰。
陈顼一方,司徒长史袁泌卒,年五十八。赠金紫光禄大夫,谥曰质。
只不过这次,安成王应该不用担心没有人愿意出任此职了。
荆州前线,吴明彻已经乘胜打到了江陵,距离讨灭后梁的大功,只差一步之遥。
梁主萧岿率众出宫城,退守北面的纪南城避其锋芒。
沌口战败之后,襄州总管宇文直免官。
几个大将军,元定被擒气愤而死,权景宣论罪被赦,不久得病而死。
此时由江陵总管田弘、副总管高琳协助后梁防守。
田弘字广略,高平人。
曾得赐宇文泰所穿铁甲,曰:“天下若定,还将此甲示孤也。”
他以帅都督身份,从宇文泰复弘农,战沙苑,解洛阳围,破河桥阵,功居甚多,累蒙殊赏,赐姓纥干氏。
尉迟迥平蜀之后,田弘在汉中、陇右一带和南梁信州刺史萧韶、西平叛羌、凤州叛氐等作战。
田弘每临阵,必推锋直前,曾身中一百余箭,甲胄扎得如同刺猬一般,其中破骨者九,其马被十槊。
朝廷壮之。
副总管高琳字季珉,祖上乃是高句丽人,为质于大燕慕容氏,归魏拜第一领民酋长,赐姓羽真。
高琳起家卫府都督,从元天穆讨邢杲,战陈庆之,以功转统军。又从尔朱天光破万俟丑奴,论功为最,除宁朔将军、奉车都尉。
跟随宇文泰之后,沙苑、河桥、玉壁、邙山皆有功劳。
宇文泰称:“公即我之韩、白也。”
高琳曾与北齐将领东方老单挑,两人短兵相接,东方老连被数疮而退,谓吾经阵多矣,未见如此健儿。
田弘与梁主萧岿出保纪南城,高琳与后梁仆射王操镇守江陵三城。(注3)
纪南城为春秋时楚之国都。
江陵三城,分别为郢城、江陵东城、江陵西城。
郢城为秦朝白起攻克纪南城之后,于东南五里所建,以此作为秦楚对抗的前线要地。
江陵西城的旧城是楚国建筑的水上宫殿渚宫,濒临江水,为楚船官地,白起拔郢之时毁坏。秦朝统一六国后,在渚宫的基础上重建,汉朝又加以扩建。
江陵东城乃是三国之时,蜀将关羽镇守荆州十余年,在秦汉旧城东南又筑一城,治其城郭,成为东御孙吴,北抗曹操的据点。
二百年前,桓温镇守荆州,大营城橹,改建秦汉旧城与关羽所筑之城,又在外圈扩建了面积更大的一城。
桓温并未将两城简单相连,而是保留其间的城垣不予拆除,在作为城中隔墙,再加高培厚外围城垣。
两城东、西错落,形成了城中有城的格局。
江陵,虽然宏大不及洛阳、长安、建康,也是足可列入天下前十的名城。
吴明彻筑造堤坝,灌水攻城。
高琳已经年过七旬,老而弥辣。
王操字子高,出身太原王氏,乃是萧岿的舅公之亲,亲任仅亚于蔡大宝。
两人抚循将士,属下莫不用命,凭借坚城,拼力抵御吴明彻的进攻。
十二月。
诏令以兼从事中郎孔英哲为奉圣亭侯,奉孔夫子祀。
南朝自刘宋起,孔圣人的祭祀断绝,式微废爵。
萧齐欲复奉圣之爵,都不知以谁为嗣。(注4)
萧菩萨更是只管佛祖,不管圣人。直到末代敬帝萧方智的太平二年,才下诏搜举鲁国之族,以为奉圣之后。(注5)
这背后,不过是体现执政陈霸先尊儒的态度罢了,正如陈顼现在所做的一样。
至于陈顼为什么放着孔奂这个号称三十一代孙不用,而是用了孔英哲这个三十二代孙,其中别有讲究。
孔奂这一支世代居于梁国,上溯到东汉末年,二十二代孔潜避乱于江左,几代人下来,籍贯早就成了会稽山阴,若是由他来作为圣人后嗣,只怕反而会大受诟病。
孔英哲则是出自二十六代孔鲜,元嘉十九年封奉圣亭侯,纯正的鲁郡人。
虽然之后鲁郡成了北魏的国土,孔圣人还是受到尊敬,历代封为崇圣侯。
北齐天保元年,高洋改封孔英哲之父孔长孙为恭圣侯,食邑一百户,主持圣人祭祀。
这一脉根红苗正,有据可考,更为合适。
对于主持这件事情的安成王,士林的态度自然是好评如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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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大二年,正月。
安成王陈顼进位太傅,领司徒,加殊礼,剑履上殿。
周弘正终于亮明了立场,任太傅长史,加明威将军。
陈顼封赏平定华皎叛乱的有功之臣:
征南大将军淳于量授侍中、中军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
征南将军、江州刺史章昭达进号征南大将军。
罢吴州,以鄱阳郡还属江州。
章昭达已经用讨伐昔日同僚的行动,表明了他的态度。
安南将军、湘州刺史吴明彻以本号开府仪同三司,进号镇南将军。
云麾将军、郢州刺史程灵洗进号安西将军。
新设荆州,治所公安。
智武将军陆子隆授都督荆信祐三州诸军事、宣毅将军、荆州刺史。
信武将军、南豫州刺史鲁广达授持节、都督巴州诸军事、智武将军、巴州刺史。
戎威将军、定州刺史,兼西阳、武昌二郡太守周炅加员外散骑常侍。
除了褒奖,也有处罚。
中书舍人顾越,华皎谋逆时身在东阳,或告其有异志。
免官下狱。
陈顼拔掉了中书省的最后一颗钉子。
这个月,一位老人的死,不仅影响了朝堂和军部的格局,更是改变了侯胜北的前途。
侍中、司空、车骑将军、湘东忠肃公徐度去世,年六十岁,有遗奏表章一道。
“故司空侯安都之子侯胜北,畅晓军事,高祖曾于国子学问对称善,亲口封殄虏将军。”
“世祖诛侯安都,言明罪不及家人。高祖旧日之授,故此理当复职。”
“老臣不为诸子干泽,但以主恩未报为恨。奖拔公心,特此奏请。”
随即又有表功奏章一道。
“华皎平叛之战,侯胜北出谋献策,亲冒矢石,助擒北周大将军元定、后梁大将军李广,并有功勋,理当提拔。”
“军部议功,奏请升任八品平虏将军,领右卫司马,许统领旧部曲二千人。”
徐度在他生命终结的最后时刻,送了侯胜北一程。
身为陈霸先旧部,军部首席,何况还是遗奏。
一个八品将军的小事,谁也不会去驳了这位老将的身后面子。
有徐度出头,陈顼无须承担任何压力,顺势便准了这道任命。
得以重回军中,而且拿回了曾经任职的将军号,侯胜北并不是那么在意,也没有过多的欣喜。
徐度过世的消息,让他有些惆怅,更是感受到沉甸甸的责任和期待。
老人是希望他将来能在南朝军中,发挥怎样的作用呢?
不管怎么说,恢复官身和部曲,又可以在军中立足了。
侯胜北二十八岁,重新开始的感觉有些奇妙。
彷佛冥冥中已然注定,又彷佛等待他去改变。
“当初可是做到了六品忠义将军的。”
他小声嘀咕道。
“这一次,可不会再是同样的将军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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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名对照沔州:今汉川市东南纪南:今荆州市荆州古城西北五公里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