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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昀子叹了口气。倒不是叹他这位从前徒儿的修为被废、也不是叹他那位从前徒儿被随随便便地吃了。
而是叹他们的蠢。
不过叹亦无可叹——他晓得这些修行者们的“蠢”,是道统与剑宗的传承故意为之。不是一个人或者几个人的意愿,而是千万年来选择的结果。
他自己是天纵之才,不惑之年开始修行。到如今一百三十二岁,用八十六年的时间修至得道真人境界。
而瘫坐在地上的那一位今年一百一十三岁,便已经修行了一百一十三年。他是洞天出身的道子,父母皆为修士。但因着自己的资质,一百一十三年只修到了虚境。像这样的道士还有很多,而剑士们则更苛刻些——
这是在他们几乎心无旁骛、一心潜修的情况下。
月昀子晓得自己是聪明人,但也晓得如果道统人人都像他一样“聪明”,早就分崩离析了。一群掌握了强大力量、又野心勃勃的“聪明人”,同世俗中人别无二致的聪明人…怎么可能还有道统、剑宗存在。
早就相互算计、残杀得血流成河了。
但仍旧感叹他们的蠢——
在他看来并不算强大的力量,令他们失掉了世俗中人人都会有的趋利避害的本能。他再叹一口气,无悲亦无喜地注视着常平子:“为什么不好好地藏着呢。”
地上的道士眼光麻木地看着他。先前嘴唇和手指颤抖得厉害,但此刻都已不再抖了,只有眼睛还偶尔动一动、放出绝望的光。
“那是睚眦呀。有鳞有角的睚眦呀。”月昀子看着他,语气并不恼怒,但也不像宽慰,“从前便是大成玄妙境界的大妖魔。要杀我,也只需要一根手指。如今虽然被重创但仍旧是…睚眦呀。”
常平子已经没有办法说话了。
李云心的一道灵力击穿他的雪山但未将其完全摧毁,于是他得以再活半个时辰——是极度痛苦、难以想象的半个时辰。如今修士已经走到生命的尽头,那痛苦几乎等于之前半个时辰所受折磨的总和。
他注视月昀子——希望对方能够解脱他。
但他的这位师尊似乎并不打算那样做。
知道这个时候常平子才意识到…
这是对他的惩罚。
但他甚至连表示悔恨或者愤怒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样子是不行的。唉。”月昀子再一次叹气,看常平子如同看一个不争气的孩子,“你们呀,典型的修行人。生在洞天福地,资质总比绝大多数世俗人好些。从一出生就开始修行,不问世事。大概你们还不晓得这天下啊…有人会为了一口吃食杀人。”
“这是好事。这样子,你们的并不强,一心潜修。即便以后到世俗间行走,亦是高高在上。你们的世界已经很难被撼动了。”
月昀子说到这里,常平子的瞳孔开始涣散。他像是解脱似地眨了眨眼——终于可以摆脱这种可怕的痛苦了。
但他的师尊抬起手,一股灵气隔空注入他体内。短暂的生机重新焕发,与此同时而至的还有山崩海啸一般的痛楚——常平子的心中飞快浮现出一连串最恶毒的诅咒…但他也不精于此道,甚至不是很晓得应该如何咒骂。
月昀子并不在意他的痛苦,似乎只是不想失去一个听众。
屋中的香炉中升腾起袅袅青烟,猛烈日光侵入门口一步之内的羊毛地毯。
窗外树木轻摇,沙沙响。
真境道士垂下眼帘。
“所以我说,这样不行啊。”他叹息,“需要我这样的聪明人的。需要一些我这样的聪明人,来行一些恶事的。需要一些我这样的聪明人,有力量、有头脑、有,去迎接即将到来的大劫的。”
“所以我必须成为一个流派的掌门。而那个流派应该成为尖刀。不渡劫、也不要摒弃什么…只追求最极致的力量。”
他沉默、思考了一会儿,再一抬手。
更加雄浑的灵气注入常平子体内:“你说。”
那濒死的道士因这一道灵气,终于能够在极度的痛苦中勉强说出话来。本应当是一连串诅咒出口,但如月昀子所言,他一百多年的时间所形成的理念令他还是说出了另一句话:“…不渡劫,如何修为精进,如何…太上…忘…”
“并不需要做到那一步。”月昀子平静地看着他,“为什么修行要渡劫?说,怕我们迷失本性。说,怕我们无法精进。”
“但据我所知有一个门派,他们双修道术与剑术,他们不渡劫。他们入世行走,力量强大到我亦心惊。你们都不晓得这事情…我不清楚双圣晓不晓得,但我是知道的。”
“在他们身上我看到了只拥有强大力量,却并不绝情弃欲的人是什么样子——是一群疯子。但我们呢,是一群垂垂老朽。”月昀子闭上眼睛,“疯子可以改变、毁灭世界,但老朽阻止不了。我愿意成为疯子,道统与剑宗还会有很多人成为疯子——我们将是第一批殉道者。”
“但…太上…”虚境道士的生机又开始委顿,即便是月昀子也不能为他续太久的命了。
“太上忘情?呵呵…”月昀子发出一声冷笑,“还是先弄清楚双圣为什么在太上忘情之境耽搁了千年、却迟迟不飞升吧!”
常平子眼中的光芒终于熄灭。
月昀子注视着他的尸首,悲悯地摇了摇头:“你又何尝不是殉道者。”
这一夜无月。
但风很大。屋外的合欢与月照被吹落了满树的花,铺洒半个庭院。花香与土腥气混在一处,却意外好闻。
李云心坐在廊下的藤椅上、半躺着,用一枝细细的小狼毫在白纸扇上随意地勾勒。
他在画一幅半工半写的山水,眼下只画了一半。严格来说这画并不高明,构图与留白都成问题。除了老道的笔触笔法之外毫无可圈点之处。
但他似也只是为了解闷儿。勾几笔,便会停下来想一想。
眼下是暂居在于府的一处产业中。距离桃溪路一刻钟的路程,是三进的院落。关照他与刘老道来住的是一位自称李先生的中年文士,生得极丑。第一面留给李云心最深刻的印象便是——面貌清奇。
但对刘老道却意外地客气,语言之间偶有不经意地试探,似乎并不相信这个刘公赞就是那日在于府中所表现出来的刘公赞。
眼下拉了刘老道去前院饮酒作乐,但从不正眼看李云心。
不管怎么说算是个聪明人,还是能看透些内情的。
他坐在廊下吹风吹得舒服。勾了一会儿似乎觉得倦了,便将笔搁在一旁小几的笔架上、吹了吹扇面的墨,将扇子合上。
然而将要眯一会儿眼睛,发现院中那一树开满粉红色花朵的合欢树冠上出现一点光。
他就睁眼懒懒地瞧了瞧。
发现那树冠上多了一轮明月。
确是一轮明月——连环画里那种金灿灿、圆滚滚的一轮扁平的月亮,周围还有几丝袅袅的云。这月轮放出柔和的清辉,将院落都映亮了。
风声顿歇,前院的人声也消失了。
而后月中现出一个小小的人形。越来越大,似是在从远处向此处行走。几步的功夫便走出这月轮,一抬脚,踩着月边的白云一步步地走到了院中。
但此人并非月中仙子,而是月中仙人。看起来四十来岁的年纪,穿一身异常柔顺、无丝毫褶皱的道袍。五缕美髯漆黑如墨,脸色却白净。
他落到院中站定、负手而立。看了看李云心便道:“素闻通天君最是刚烈暴躁、杀伐果断的性子。如今竟沦落到与世俗中人同居一处了?”
李云心盯着他认认真真地看了一会儿,合上眼:“关你屁事。”
来者并不恼。仍负手站着,淡然道:“看来也不尽然。如今我道破你身份,你竟不急不躁。”
李云心仍不理他。这月昀子便微微一笑:“都说龙族喜作惊人之语,古人诚不我欺。只是通天君蛰伏于此,可知并非长久之计?”
他说了这话,轻轻挥挥手。于是合欢树上那轮明月中便走下两个彩衣童子、合力抬了一张软塌出来,放给月昀子坐下了。
“通天君使的是好计策。”月昀子平静地说,“贫道此前认为妖魔之属或有心机深沉之辈,但如通天君这般性情桀骜的神兽属却是不屑为之的。但近些日子我观瞧通天君的布局,亦觉心思缜密沉稳。如非是我,只怕旁人已入通天君的瓮中了。”
这话似乎终于引起李云心的兴趣。他半睁了眼睛,露出一个诡异邪气的笑。一排细密的尖锐利齿在灿然月光下闪了一道亮:“哦?区区一个真境的小人儿,竟看得懂本君的谋划?嘿。说来给本君听听。”
他随后完全睁开了眼睛,一双妖异的金眸紧盯着月昀子:“说得不对,本君便将你生吃了!”
月昀子哈哈大笑:“通天君沦落到如今的境地,却还是威风不减,当真是盖世大妖。”
“只是我已晓得那一日通天君与鬼帝争斗,法身真身皆受重创,几乎落得形神俱灭的下场。想来也是令人感慨——两位龙子竟在先后不过数日的时间里一死一伤,啊呀…”月昀子说到这里,话锋一转,“通天君可知我如何识破你的身份?”
“哼。本君何必躲躲藏藏。”
月昀子微微一笑,自顾自地说:“据说洞庭中那老物第一次见到通天君时,看你的修为境界与那上清丹鼎派的从云子相当。可前些日子再见你时,你的修为已入化境了。这精进的速度当真是骇人。然而贫道晓得通天君乃天生的玄境大妖,此前法身真身受损,便是修为受损——要恢复起来自然是很快的。可是…如此速度,也还是慢了呀。”
李云心不说话了,用一双金眸凶戾地盯着他。
月昀子兴起,从榻上站起来踱了两步。
“因为通天君想要重修吧。这正是一个好机会。”他的语气渐冷,目光炯炯地看着李云心,“通天君从前在业国离国凶名昭著,修的是噩愿之道。此道虽最易精进然而隐患颇多。此前你修为几乎被废,也晓得道统剑宗定然前往通天泽追捕那鬼帝——你定然也无法案安心。于是逃来了渭水。”
“随后晓得这里发生的事情,更晓得我、洞庭君、那金鹏之女相互猜疑…因此,搞了那神龙教出来。再在城中故布疑阵、杀了清量子…如此令我们都相互提防,认为那神龙教是对方的手笔。而通天君既隐藏了自己的身份、又得了愿力。如今得的可是善愿,也难怪你的进展要慢些。”
“贫道现在所说的这些,可是实情?”
李云心慢慢从藤椅上坐直了身子,不再故作凶狠之态。他盯着月昀子看了一会,冷笑起来:“你竟比我想象得要聪明些。”
“知道通天君哪里露了第一个破绽么?”月昀子笑着说,“你第一次去君山见那洞庭君,上船时,那虾兵可瞧得真真切切——你竟怕水。”
“而后当夜同从云子争斗,非是找到了小舟才肯渡水。啊呀…哈哈哈。”月昀子仰头大笑,“我道统流传下来的辛秘史料说通天君虽是龙子,真身却是豹身,身为龙族却不喜水,竟是真的!”
月昀子说了这些,便看到藤椅上的李云心怔了怔。他便拍手:“妙妙妙——我还晓得,通天君如今进城、又去了那于府耐着性子同世俗人接洽,乃是为了借用他的力量。借用世俗人的力量,去行那修桥、铺路的善事。本想如此可以不引起我的注意…却不晓得那于家觉得您是我的人,转头便将来我这里问了话。”
他说了这些顿了顿,又盯住李云心:“而今日通天君出城…恐怕不是为了避开我的耳目、谈些事情。而是为了…”
“豆种吧。”他冷笑着,轻叹一声,“通天君是将我当成了那些不知世事的修行者了么。却不知我向道之前乃是一州司农吧。豆种,其他人或许不晓得,我则是晓得的。到了这个时节,农人们都企盼着降雨。”
“等通天君你的神龙教在城中势大了、再广发信徒,向你发愿、求你降雨…”
“那个时候你再现神通真地招来了风雨,这愿力便要疯涨了吧!是个好计谋只是…如今已被我看破了。”月昀子走了两步,回到榻前坐下,看着面沉似水的李云心,“通天君还有什么计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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