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说话的人,看起来和李云心的年纪差不多,穿着也差不多。
虽说容貌没有李云心俊俏,但也算是一个清秀的男孩子。他同样穿着青布的道袍、梳道髻、插木簪。
但倘若细瞧——他身上那道袍的做工,和李云心穿的可就大不一样了。倘若再将这青布道袍翻开来,会发现里子是绸缎的。而他头上那一支看起来寻常的木簪,乃是沉香木的。
再看他身边的人,是一个年约五十的老者。穿着同他类似,看起来干净简朴,但实则是“低调的奢华”。
这边候着的,都要比那少年年纪要大。可是他这么插了嘴、语气又颇为不屑,却没一个人出声呵斥他。
因为他身边那老人的身份。
常在渭城进出的、做画师的,都知道这的确是一个“意境画师”了。渭城里的于家人,叫做于孟达,道号玄澄子。而这个于家,也的确就是之前于濛的那个于家。虽说并非主家,但在渭城里也属豪门了。
少年见众人都看了他去,也并不觉得局促。他跟在玄澄子的身边久了、见过的世面多了,自然便有一种从容高傲的气度。
他便又道:“我只知道渭城有四位意境画师,什么时候出了第五位?有些话,私底下开玩笑是使得的。但在今天这样的场合说起来,可不合适。”
他说完了,看刘老道一眼,微微一点头:“倒不是针对道友你。只是今日琼华楼高朋满座、宾客云集。有些话说出来贻笑大方,亦是失了我们渭城画师的脸面——我想您也能理解?”
他身边的玄澄子未说话,但也未走,只用眼神看刘老道。想是有些话他自矜身份不方便说,便有身边这心思玲珑剔透的小道童说。
年轻人口没轻重,说得“过分了”,他随意呵斥几句也就是了。
本来以他的身份地位总不至于同刘老道这样的人计较。可来之前也的确听说了…今天要来第五位“意境画师”。
还是因为同他交好的凌虚剑派朴南子道人因事回门派不能前来,这帖子才送给了这“混元子道人”。玄澄子想要同朴南子攀交,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了。但修行人大多性情乖戾、喜怒无常,他也是经营了许久才慢慢建立好感、见了几次。
本想今日到琼华楼再见,他前路已铺好,便打算再与朴南子加深一层关系,试着问…能不能讨到一点玄门正法。
谁知道经营了这么久,却听说他突然回门派去了。
修行人长寿,这一去不知多久能回。而他玄澄子可等不了多久,更有可能所有的计划都泡了汤,因此本来心中就相当不快。而走到这里要进门的时候,他身边这道童听见这些人的话、出口教训教训——他也就索性由着去了。
再说那混元子是什么身份?他偶尔听说过——龙王庙的一个庙祝而已。
看这群野道士在这楼前相互吹捧,他就已经觉得好笑。如今这人竟真要同自己并席了,简直不知所谓。要知道今日朴南子虽不来,却另有一位神仙要来——皇帝也难得一见的洞天高徒!
混元子这样的人上了席面,岂不是贻笑大方!
因此他这道童问了最后那样一句,他也还未出声。
眼下,刘老道的脸色就不好看了。时葵子也皱起眉。
玄澄子是何种人物大家都清楚,他身边的道童说几句话,也都可以生受着。等俩人说过走了,这些人虽说尴尬,但也可以开开玩笑、就此揭过。
但今日这小道童问了一句“我想您也能理解?”之后,却是微微扬起下巴,没有走。
他在…等刘老道回话。
在这样多的人面前被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教训,如今还得应了…任谁都觉得难自处了。倘若今日真说一声“理解理解”,之后就真成了笑话。但因为骨气不去理会、在这种场合让玄澄子下不来台…大概今后会是更可怕的处境吧。
刘老道的目光极快地在时葵子的身上扫了一眼,脸色涨得通红。
他身后的那群野道士一同沉默了。哪怕是不熟识刘老道的人,此时也有了兔死狐悲之感。
就在这么一两秒种的时间里,气氛变得极尴尬。
但,也就如刚才这小道童忽然插话一样,另一个同样年轻的声音响起来——
“小小年纪学什么不好。”
“学人装比。”
众人的反应几乎都先是一愣,然后以“你疯了吧”的目光看向刘老道身边、那个为师傅出头的徒儿“云心子”。
却不知道这个俊俏的小道士到底从前是什么来历——在这么多人的目光里、面对着玄澄子陡然变得阴沉的脸色,依旧镇定自若,甚至——不知是不是错觉——唇边还有些轻松愉悦的笑!
玄澄子身边的道童先一愣,然后倒吸一口凉气,用难以置信的声音道:“你在——同我讲话?你好大胆!”
李云心叹口气:“我说你这个孩子,怎么这么不省心。”
“在这里,你瞧瞧,哪一位不是你的尊长?一群前辈在这里说话,你偏要来插嘴。插了嘴没人理你,你就赶紧走嘛——还非要站在这里,等人接话。”
“来来往往这么多人,都看见你一个孩子没大人管教,在这里撒泼打滚。你说怕今天贻笑大方——你觉得这事儿算不算贻笑大方?大家都知道了,那,渭城大画师玄澄子身边的小道童,没规矩、目无尊长、光天化日之下就中二症病发…”
“我简直都没眼看啊。”
李云心说得声情并茂,最后奉送一个“不忍直视”的表情。
小道童被他这话说得目瞪口呆——理屈词穷是有的,但更多的是惊诧。
这人敢这样和他说话?!
他咬了牙,从鼻孔里喷出勃发的怒气来,正要反唇相讥,却又看见李云心,朝那位玄澄子点了点头——
“我帮您管教管教他,我想您也能理解?”
就如他所料的那样子。
玄澄子…一言不发地看了看他。然后脸上的阴沉神色陡然消失不见,反倒朝那管事的微微点头:“关照好这位混元子道友,莫怠慢了。毕竟是贵客。”
再向刘老道点头:“这位道友,楼上见。”
说完一甩衣袖,大步进门了。
那小道童便也不好说话,狠狠地瞪李云心一眼,也快步跟上了。
玄澄子这样身份的人…当然不可能在这里、在大庭广众之下,同自己这么一个“无知小儿”计较、争执。因为他没想到有人敢在这里不给他面子嘛。
刘老道看他们走了,便忙将李云心拉去了一边,低声道:“心哥儿…这是为何?”
他知道李云心也有一颗玲珑心。更知道李云心最初是打算来渭城隐居,并不想生太多事端。但今日在这种场合触怒了玄澄子——刘老道并不担心心哥儿有没有法子解决问题,但只是怕对方仅仅是为了自己,才惹了这麻烦出来。
他身后的那些人见老道把道童拉去了一边低声说话,只当是在教训他——倒是逞一时口舌之利出了气。可谁都见了玄澄子那表现…
定是要在楼上,给刘老道一个“大大的难堪”了。
但李云心只微微笑了笑:“别慌。我在下一盘很大的棋嘛。正好他自己凑过来讨打。”
“再说一会上楼没人踩我…我怎么愉快地装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