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东海王龙便因为这句话,与身边的小校面面相觑。
然后一起大笑起来。
与世俗中那些相对“平易近人”的权贵一样,东海君常会听到类似的这种话。譬如什么“我奉天人之命,襄助君上”、“东海君大难临头,难道还不自知么”。而这一句“为救东海君的性命”,也听过三四次。
海妖们当然对陆上的人和事有兴趣,这些话也是从陆上学来的。或许是什么陆客偶然流落到妖魔的巢穴里,为一语惊才以如此口吻行事绝大多数应该都是在说完之后就死了,偶尔几个活下来。因为一种叫做“幸存者偏差”的玩意儿,倒叫人觉得这种调调十分有效。
眼下说出这话的武家颂圆圆坨坨地站在布局与陆上客栈无二的大屋中,身上的衣裳湿了一半。海妖们运人用船,可也只是保证这些人不至于溺死罢了。风驰电掣地走,到南码头的时候船身里水都积了一半。他再爱惜风度也没法子将身上的水给弄干。
这叫他看起来有几分狼狈倘若是大袖飘飘、丰神俊朗,一边背手沉吟一边说出这句话来,或许倒是可以将东海君唬上一时半刻。
妖魔主仆哈哈大笑,武家颂却从容地板着脸。安静等待两位笑声渐歇,再一拱手:“这些天,君上该是在李云心的手中吃了不少苦头吧。可知道那李云心虽然难缠,然而还有一个更难缠的要来东海么?”
东海君不笑了。小校又哈了一声,瞧见自家君上的模样,忙把嘴闭上。
“你知道李云心?”大妖魔这才认真地打量他,“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共济会的使者。”
“可我这里已经有一位共济会的使者了。你现在说过的话,他也对我说过。”东海君皱眉,“难道你们彼此不清楚?”
武家颂想了想,沉下脸:“君上,我会只派遣了我一个人往东海来,没有第二个人。君上身边那位,是什么人?”
东海君饶有兴趣地看他:“你既然自称使者,不如猜一猜?”
武家颂平静地说:“怕是那人并不是其自称的身份…君上不如说出他的名字,我立即可以给出一个答复。”
但东海君摇摇头,身子往椅背上一靠:“不如你先说说,你口中的另一个更难缠的是什么人吧。我瞧瞧和他说的一不一样,再想想要不要信你的话。”
武家颂断然拒绝:“我可以说给东海君听。但东海君却可能将这话说给那位冒名顶替者。这件事一旦被他知晓,也就麻烦了”
东海君嗤笑一声:“那一位说话可没你这么多顾虑。你要说的是一个修为极近太上的女人吧…她已经来到东海了。你的消息,也已经晚了。哈,现在说出你的身份来,倒可以留全尸。”
他站起身,似是已经没兴趣再与他交谈了。对小校说:“你留下来审他。留个魂魄就好。”
大妖魔转身欲走,小校得令,恶狠狠地看向这位武家颂。
自称使者的男子的脸上终于现出一丝慌乱,但仿佛自信还有些别的手段。他慢慢退了一步,在小校抓住他的手臂之前说:“我要说的,可不是红娘子君上说的是那位洞庭公主吧?天下间比她难缠的,还有一位!”
但东海君脚步不停:“现在我改了主意。这等虚张声势的人,魂魄也不要留了。”
说了这话,他走出门。小校抓住武家颂的手臂,武家颂用力地甩开、叫道:“乃是玄门画圣的转世身、我会的死对头、木南居的主人!”
东海君停住脚步,转了身。小校也将手放开。
“哼…早这样说话,用得着受皮肉之苦么?”大妖魔重新走进屋中。
小校刚才那一抓很用力。武家颂的衣裳被扯开,手臂上也被撕破一大片皮肉。他喘着粗气,意识到这位东海君并不像刚才看起来那么“愚蠢”:“你…”
“现在你有机会说来龙去脉。”东海君重新回到屋中坐定,脸上换上肃然的神情,“但不许故弄玄虚。本君已经听够了那些话。”
这是很老套的手段。就是在世俗间的衙门里也可能诈不住那些老练的混混。然而如今由东海君使出来,武家颂却着了道他不是不知道这手段。是没想到东海龙王会对他这样的人使这样的手段。
可事已至此他看看小校,又看看东海君,只得咬牙在自己的手臂上点了几下止住血,才道:“君上要细听,我就也要先细说。东海君可知道木南居…”
“再问我知不知什么,你就没有活命的机会了。”东海君皱眉,“只有我问你,没有你问我。懂了吗?”
“懂了吗!”那小校更大声地喝了一下子。
武家颂直皱眉,只好低叹一口气:“…是。回东海君的话。我本是共济会的人,潜伏在木南居里。前些日子得知李云心乘船要往东海来,于是也跟了来。”
“同行的还有我会的另一个女人,她并不知道我的身份。可她行事不小心在李云心的面前露出破绽,被察觉了。为免她泄露更多的消息,我只能显出自己木南居东海国大掌柜的身份将她杀死…好歹在李云心那里蒙混过关。”
“而后李云心叫我回木南居报信。说我们想要的重要人物在他手里,想要讨回来,必须得叫我家主人亲自来见他。”武家颂说到这里顿了顿,“原本没参透他的深意。可这些天知道了些事才晓得,原来叫木南居主人见他、换人是假,找帮手是真。”
“他要在海上挑战龙王们的权威,自然需要强大的帮手。木南居主人修为深不可测,一旦出手,天下没几个人挡得下来。”
“如今又知道那红娘子竟然也在,叫我进一步确信自己的推断。东海君,李云心所图甚大,唯有与我会合作,才有可能挽狂澜于既倒呀!”
东海龙王瞧了瞧身边的小校,又瞧瞧武家颂:“这么说,你的意思是,李云心叫你回去找木南居主人。可是你转脸儿就跑来了我这边为什么?想要什么?”
武家颂皱眉道:“李云心乃我会宿敌虽然不知道他具体要图谋什么,但凡是他要做的事,自然不能叫他得逞。何况如今牵涉到了木南居主人”
东海君一抬手:“好了。我知道了。”
转脸对身边侍立的小校道:“这家伙,什么道理都说不出,就嚷着要救我的命倒是黄冠子先生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起承转合都说得明明白白…他还说先生是奸细呢。哈哈哈,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武家颂大声喝道:“君上!那人必是木南居奸细无疑倘若再给我…”
但东海君已经第二次站起了身,冷眼看他:“半月之前,先生就已经对我说过必有木南居细作跑来自称共济会使者。倘若我说了我这里已有一位,他必要混淆视听。更给我一个法子,叫我一试就可辨别真假。如今么,哼,看看你到底是不是真金!”
说了这话,忽然将手掌一番。把一团亮晶晶的东西抛给武家颂,喝道:“告诉我,这是什么?!”
武家颂下意识地接住、一瞧倒仿佛一团缠绕在一起的麻绳。可他一捏就知道,这并不是织物…而是铁质的。薄如纸,只有粗棉线般粗细。缠绕纠结在一处,变成一团这种铁丝所组成的球。
这玩意儿…看着并不出奇。可武家颂实在想不通是怎么造出来的倘若是巧匠细心地将铁皮锤到如此厚度再切成丝…又怎么能切得如此均匀整齐、又为何缠绕一处弄成这个样子?
便是在他这略一犹豫的功夫,东海君已冷笑一声:“这东西叫做钢丝球你可认得么?共济会使者出门办事,身上必带一件不起眼、却是世间工匠难以仿造的玩意儿,这个东西你既不知道,那么你的呢?”
武家颂一愣,忙道:“我…我此番出来急,且伪装木南居的”
“哼。”东海君已又冷笑一声,转身出了门。
小校将武家颂的胳膊一把拧住:“走吧!下狱去!”
武家颂没法子挣扎。他武功虽高,却也只是武功罢了。小妖乃是有道行的妖魔,制住他易如反掌,岂容他挣脱。
半个时辰之后,东海君重现身在黄冠子所在的庭院中了。
此前这院落被他摧毁,可只过了这么短短的时间一切却又恢复如初。东海君对这一切并不惊讶,似乎已经习以为常。
到院中的时候黄冠子人不在。东海君便等了一会儿,没有进屋去看。
院中的竹屋里一览无余,没什么秘密。且以他东海之君的身份,是不会去做那种私下翻查的事的。
等了约莫一刻钟的功夫,黄冠子才回来。手里拿着两三枝野花花茎细长,翠叶茂盛。花朵却淡雅细小,点缀在枝头。不像是绿叶配花,倒仿佛花朵来衬绿叶。
另一只手里提了三尾鱼。每一尾不过巴掌大,细细长长、通体无鳞,头极小…好像生来就是给人吃的。
他这个人原本相貌丑陋猥琐。可如今从竹门里这样走进来,倒也有些淡泊出尘的意趣东海君本是等得略有些不耐烦,听到脚步声转身正要说话,可瞧见他这样子愣了愣。
黄冠子也愣。随即看看手里的鱼,讪讪道:“这个…”
东海君在他提着的鱼上扫了一眼,挑挑眉:“哈。我还以为先生喜欢吃斋。原来也喜欢吃鱼没什么大不了。陆上的妖魔就不吃山珍了么?人饿急了也吃人嘛。咱们这些海中妖族不食海物,又吃什么去。”
说到这里一笑:“还是细鳞子。哈,我从前…”
但到这儿自觉失言,便又笑笑将话题揭过:“先生随意吧。我来只是问你件事正好一边瞧瞧你们陆上人怎么料理这个,一边问。”
黄冠子提着鱼和花走进来,微皱眉:“出了什么事?”
东海君倒在石凳上坐下了,笑:“不急、不急。先生先忙。”
黄冠子便看看他,又想了想:“好。”
庭院里有石桌和石凳,在西边还有用大块卵石垒起的火塘。三条鱼都已经剖开、洗净了,他便将鱼先隔在石上、将花搁在竹屋的窗台上。然后走到一旁的草丛边、用手在空中一划,划出一池水来。
在那池水中洗了洗手,从窗台上拿过一个竹筒。这竹筒下宽上窄、敞着口,倒像是个花瓶也的确被用作花瓶。从那一池里舀了些水、重搁回窗台上,又将三枝花插进去了。
然后向东海君笑笑,一摆手。半空中的水哗啦啦地落下去。但地上的草丛接了,并没有四处飞溅。
再伸手在火塘上点了点、一拉。一丛蓬勃的无根火呼的一声升腾起来,与凡人生起的篝火没什么两样儿。
这庭院周遭遍植瘦竹。竹叶相较陆上的更加细长,且其上有淡绿色的斑点,仿佛是夜里斑驳月光落在上面。也不知是因着什么典故,被唤作“苏竹”。如今许多细枝儿都探过了篱笆,黄冠子又伸手一折,便折下几根苏竹枝。
用三根竹枝穿了三尾鱼,悬空架在火上烤。
做这些的时候一言不发,仿佛忘记了东海君在场。好像只是自己一时馋了,寻个野味、野趣罢了。
东海君也不催他,只静静地看。
院中个两人,一瓶花,一堆火,三尾鱼。好像淡泊的君子之交。
时间过去一刻钟。鱼皮微焦黄,淡淡的腥气变成了浓郁的香气。黄冠子伸手在鱼上划了划。便有细盐自空中簌簌地落下来,为这美味添了味。做完这个,才转脸看东海君:“君上,倒是有什么话要说?”
东海君“啊”了一声。好像此前看他烤鱼入了神。到这时候才微微摇头、笑了笑,盯着黄冠子说:“先生真是有些料理的好手段。唔…只是好奇据说木南居主人是画圣转世。先生刚才这些神通,也是画道的手段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