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此刻还是披散头发、敞开胸膛的模样。
尽管脸上挂着微笑,可谁都能瞧得出那微笑底下掩藏着恼怒——似是在别处受了什么委屈。
白云心的脸色一变,当即转头去看李云心。
这白散人忽然闯进来,谁知道已在门外听了多久、听了多少去?!可他们竟然完全没有觉察!
但李云心笑了笑,摇摇头:“过了一刻钟而已。”
白云心微微一愣,随后松一口气。李云心此前说他可以调用这间房中的气机一刻钟——以保证他们在房中的声响不传到外面去。而眼下刚过一刻钟。
这白散人来得巧。
白散人不知道这句话的意思,便微微皱眉:“嗯?”
“我说才在前殿分开了一刻钟而已,你又来找我做什么?讨嫌么?”李云心哼了一声,“我并不想同你说话。”
这白散人面上一滞,似又要发作。但很快压抑下去,嘻嘻笑着看李云心:“哦?这件事可由不得你。眼下外面的妖王都来了殿里,通天君要我将你也‘请’去,好议事。”
他又装模作样地打开折扇,掩住自己的半张脸、略低头,只露出一双眼睛看李云心:“正巧本散人也想瞧瞧以智谋著称的你有什么高明的见解。渭水君——随本散人走一趟吧?”
说完发出一阵轻笑,刷的一声合上折扇、背手扬长而去。
他这做派在外人看来或许还觉得有趣潇洒。可李云心…是太晓得这种做作的模样了。因为很多时候他自己也喜欢这样干。于是叹了口气,转脸看白云心:“我得走一趟。”
白云心脸色古怪,欲言又止。她身边的丫鬟便道:“我家小姐叫你小心。”
说完一吐舌头很快缩回去——白云心倒是没凶她,只冷哼一声转身走开了。
李云心笑笑:“没什么事。要杀我也不会是现在。”
然后转身出门。到门边的时候看一眼靠墙呆坐的红娘子——冷不防被红娘子一把攥住了手。这女妖用浑浑噩噩的眼神盯着李云心看了好一会儿,才道:“…要小心。”
李云心也拍了拍她的手。
实际上他的心中已有了一个大致的构想——一个大胆狂放的构想。
只是许多的细节还不够完善。但这也是没法子完善的事情。布局越大,细节就越发难以掌控,他所能做的只是控制几个关键的点。
重中之重,他已经在半月前,在被野火焚毁的野原林中逃亡的时候完成了。眼下他需要完成的是第一个节点——
获得妖魔们,或者说睚眦的肯定。
这肯定未必是真心实意的信任,但至少要足以叫他自由地活动,从而进行第二步。
也许接下来是个好机会。
李云心在长且宽大的廊中行走,前面十几步处是引路的白散人。这白散人不晓得抽什么疯,时不时地转脸看他…像是个发了情的娼妇——
李云心随意想到这一节,忽然明白了些什么。先微微一愣,然后叹了一口气。
如此行走一刻钟,也不晓得拐了几拐,到了一个大厅门前。这厅似乎也不是他入宫殿时的厅堂——比那一个要更大些。
他一走到门边,便有轰然的声浪扑面而来——里面像是有人在争吵,声音简直要将屋顶掀翻。可倘若细细听,会发现不过是很多人在大声地谈论、喧哗罢了。等他一只脚踏进门,就全看清了。
厅堂很高——这些妖王中最高的,身高两丈有余。这样的高度依着李云心从前那个世界的度量来计算,就是将近七米——近乎这个世界三层楼的高度。
那一个握紧了的拳头几乎就相当于他的身高了。
可这样的妖魔站在厅堂里,也丝毫不显得局促。他的头顶距离屋顶还有相当的距离,那屋顶上雕画的蟠龙都略微模糊。
高且宽大——往四面看的话,会发现侍立在屋边的妖兵、仆从都面目模糊不清了。
与其说是个厅堂,还不如说是个覆了屋顶、被煌煌玄光映得亮如白昼的校场。
就在这样的厅堂中,数十高矮、模样各异的妖魔聚在一处。看着是密密麻麻、热闹非凡。而睚眦则坐在北边的主座上。那宝座以闪亮的黄金制成,镶嵌着各色宝石,奢华浮夸得一塌糊涂。但他坐在上面,却并没有半分的违和感。相反被映衬得宝相庄严,很有些云端神祇的味道。
等他踏进门,他前面的白散人就一边往睚眦那里走,一边扬声道:“诸位妖王,你们要的人已经到了——这便是,闻名天下的渭水君、龙九螭吻了。不过嘛,他现在更愿意自称李云心——此前在红石峡中杀伤你们座下妖将的,可就是他了。”
他所过之处,高大的妖王们便为他让开一条道路,似乎是很畏惧他的。且他说了这些话,妖王们也立即收了声——只能听见白散人的声音在宽广恢弘的殿堂中回响,而这些可怕的大妖魔,则直勾勾地盯着李云心看。
那可不是什么友善的目光。你可以在这些目光里找到所有的负面情绪,却偏偏没什么尊敬友好的意味。
白散人足足走了半炷香的功夫,才走到那睚眦的宝座旁,转身站好了,再远远地看李云心:“诸位想要找他讨个说法——就是如今吧。”
他的话音一落,诸妖王便又要喧闹起来。可就在这时,倒是睚眦微微抬手,沉声道:“诸位都是妖魔中的尊者,也是我座下的王爵将领,有统领一方的威势。”
“因而该知道抬手撕了、杀了几个兵卒早是司空见惯的事,此刻倒不用以此事大做文章。”说罢微微侧脸,用余光看白散人,“白公子,眼下正要谈正事。私怨就暂且不必了吧?”
白散人冷哼一声:“通天君的意思,我白某哪里敢违背呢?”
因而…这些桀骜不驯的妖王竟然真的暂时地安静下来。
虽然彼此之间还会忿忿地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但倘若考虑到他们的残暴本性,以及所谓的“座下王爵将领”实则只是一个名义上的说法、并无紧密的统属关系的话…可见睚眦的威名在这业国的妖魔当中,是相当显赫的。
然后睚眦向李云心微微点头:“九弟,叫你来,是为了商讨你此前说过的那件事。”
睚眦顿了顿,一挥手,李云心身后厚重的殿门便关上了。他继续说道:“有关,将那道统、剑宗的修士魂魄尽数转化为怨气妖力的事。”
听了他这话,李云心微微皱眉,看一看殿中的妖王们。
睚眦似是看出他心中所想,微微一笑:“怎么,九弟难道以为这样的好事,只有我同你大哥独享么?”
而后摇头、站起身,略略抬起双手:“场中的都是跟随我许久、积年的大妖魔。这些朋友,可不是能够随随意牺牲掉的。我同你大哥享了好处,你与你其他的哥哥姐姐自然也有好处。诸位妖王们,亦是要有好处!”
群妖听了他这几句话登时鼓噪起来,齐齐嚎叫欢呼,仿佛胜利就在眼前一般。
而此刻白散人又开口,音调细微却尖利,像是人群当中一条蜿蜿蜒蜒的毒蛇:“所以说,还是通天君宅心仁厚呀。你这九弟呢,当初竟然说要将在场的诸位妖王统统牺牲掉——倒是实打实的阴险毒辣。”
到这时候,李云心明白这些妖王对自己的强烈敌意从何而来了。他入红石峡的时候是杀死了许多的小妖,但谁会在乎什么小妖?
妖王们并不是因为座下妖兵被他杀死了而仇恨他,而是因为…睚眦和白散人,将自己之前对他们说的事同这些妖王说了——知道龙九螭吻李云心是想要将他们这些妖王当作消耗品丢弃掉的,谁会不恨他呢?!
于是李云心笑起来:“原来是把我卖了啊。二哥,这事你做得可不地道。”
睚眦低咳一声:“九弟,二哥本无此意,但…”
李云心摇摇头:“无所谓。那么二哥又叫我来,是想要问什么呢?”
白散人阴阴地笑起来:“所谓一人计穷嘛。渭水君李云心的智谋天下皆知。你所说的虽然咱们早已经想到了,但仍是觉得或许有什么纰漏。因而想听听你的计划,或可互补。”
“再者说,这些妖王此后都要同渭水君并肩奋战的,提早化解了仇怨交个朋友,也算是一件好事。诸位意下如何呢?”
“我意下是先将这小龙儿祭炼了,好叫咱们这些兄弟放心!”白散人的话音刚落,便有另一人开口。声音狠毒低沉,像是从阴冷的潭水中发出来的。但这说话的妖魔,身形倒并不很高大。他脸色发青,也穿着一身青色的轻甲。肩上有一条白披风,腰间挂着两柄金瓜锤。
说了这话从妖王当中越众而出,站在最前头、直勾勾地看李云心:“我听说这龙九本没什么本事,缩在洞庭边苟且偷生,依靠着洞庭君庇护。但那洞庭君去见龙主之后,这李云心使用阴谋诡计害了洞庭湖中诸多的水族——里面便有我从前的亲族!”
说到这里猛地张口,发出一阵示威似的嗤嗤声,而后又道:“如今来了咱们红石峡,又不由分说杀害这样多的妖将,哼——”
白散人笑眯眯地打断他:“原来盘肠公子也有亲族在洞庭的。但这件事嘛…毕竟这渭水君如今也是咱们的同袍——”
“狗屁的同袍呀!”这一回说话的人声音低沉有力,一开口就仿佛无数猛兽怒吼,震得地面都微微发颤,“说到亲族,哼——我的亲族便在那野原林中!这李云心被玄门追杀得如同丧家之犬,倒是跑进林子里放了一把火脱身——我的亲族也葬身那火中了!”
这一位,生得豹头环眼、燕颌虎须。身子足有丈余高,看起来极为威猛高大。但这厅堂太宽广,群妖与李云心又相隔甚远,因而倒是一时间显示不出什么压迫性的气势来。
他这话一说,群妖便纷纷附和起来,管他甚么亲族不亲族——是走兽成精的,便将地上走的都胡乱认作亲族;是羽虫得道的,便闹着自己的亲友被李云心从天上打下了。总之攀上了关系就哄哄地吵起来、摩拳擦掌作势欲扑,暴躁又骇人。
白散人便仍眯着眼睛笑,拿折扇挡了嘴:“原来虞君也有亲族被他无意间害了呀。但咱们也晓得他乃是迫不得已…”
“白公子当真信他是迫不得已的么?嗯?”这一位开口说话的,身子细细长长,看着竟像是竹竿儿得了道。可偏偏身形灵活得惊人——寻常人大小的身躯,却在一众魁梧高大的妖王肩膀、头顶跳来跃去,仿佛是在丛林里。
一边这样暴躁地抓耳挠腮一边龇牙咧嘴地看李云心:“他能有什么本领呢?能够逃得过道统剑宗那样多门派的追杀!依着我来看,哇呀,分明是就是伙同了道统、剑宗,做了那么一出苦肉计来,而今又跑到咱们这里,刺探了消息好去通风报信!”
“通天君、通天君、不将他斩杀了咱们可不依不饶——他本就想要害咱们,如今谁又能放心呢?嗯?哪个能放心?”
这一位妖王说话的声音又尖又利,语速极快,叫人听了好不难受。被他踩在肩头的妖魔伸手去拽他下来,可又每每被他避过去,心中更恼怒。因此一起聒噪起来,只要将李云心“祭炼了”、给“大伙分了”。
睚眦沉着脸,在宝座上不说话。倒只有白散人由着他们叫闹这么一遭,啪的一声合上了扇子,朝那细瘦的妖王摆摆手:“人君稍安勿躁。”
又远远地看李云心:“渭水君,倒是没料到诸位妖王都如此不喜欢你——更说你是伙同了玄门跑来演一出苦肉计。”
“本散人想了想。想了想你从前做过的事情呢,也觉得你的话不可信。”白散人来回地踱了几步,转身看他,“再考虑到你的提议…叫通天君将这些大小的妖王、妖将都一并差遣出去送死、化为怨气妖力,就更觉得你可疑。”
“现在,本散人问你——依着你原先说的,当真将这些妖王们也一同杀死了的话——通天君与我家少龙主或许可以借那妖力成就太上的修为。可即便是到了太上境界,天下的大小妖王死伤惨重、那道统剑宗却还有凡人源源不绝地补充新丁…嘿嘿,你这岂不是在借刀杀人,名义上为了通天君、少龙主计,实际上却是要诛灭咱们妖族么!”
“到了那时,玄门再聚集上几十年的力量、汹汹来攻,我们该如何应对!?”
他厉声喝问之后,一群妖魔便又在一旁汹汹作势。李云心与他们离得远,还站在门边。因而看着竟像是这整间殿堂中妖魔的气势都如同泰山压顶一般倾倒过来,而他则在阴影当中茕茕孑立、势单力薄。
于是他叹一口气,微微苦笑:“原来是这么一出闹剧啊。”
而后抬眼,看宝座上不说话的睚眦:“二哥,想必你也听得出来吧?这些杂碎并不是因为什么我杀了这个的亲族、搞死了那个的亲族,才群情激奋。他们明明就是随便找了些借口好栽赃陷害我、叫我死吧?”
“这个,我倒是可以理解。”李云心笑着摇摇头,“妖魔么。倚仗的就是强横肉身。如今一群人当着你的面大呼小叫,无怪就是觊觎我身上的龙气罢了。龙九子,螭吻!化境巅峰的修为、没什么出息、亦没什么才华。如今又和玄门里应外合搞一出苦肉计跑来当细作——找这些借口、杀掉祭炼了。”
“然后每人都能分得点儿龙气、叫自己的肉身更强横。”李云心踱了几步,抬眼直视睚眦,“化境的螭吻在渭水一千年,没人敢打他的主意——因为是龙族。到如今当着二哥你的面,这些狗屁不知的杂碎倒叫嚣着要吃我。二哥——这是你的意思么?”
睚眦在座上微微皱眉:“九弟。没人这样想。只是要你将事情说清楚罢了。倘若你真是清清白白——哪里有人敢对龙族下手呢?”
白阎君便又笑起来:“通天君难道看不出么,你这九弟是在用什么兄弟亲情来敷衍搪塞,却避而不谈他的险恶用心、转移了话题。通天君不如直接问他——倘若…”
“行了,蠢货。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李云心低哼一句,打断他的话。
白散人愣住了。但他愣住倒不是因为自己的话被打断或是被骂了蠢货。而是因为…
某种莫名的气势。
与他一同微微愣住的还有那些妖魔。这些妖魔世居业国,各有各的地盘,躲起来逍遥快活。且妖魔的社会并不像人类,有许许多多的货物、消息流通。倘若无心打探,哪怕外面皇朝变更天翻地覆,丝毫不知也是常事。
因而李云心晓得这些家伙,看起来对最近的事情知道得一清二楚,却十有都是听了那白散人的鬼话。而在这些蠢物的头脑里,龙九还是个化境的龙九——估计在一天之前,他们连为什么会聚集到这里,又要同谁争斗都不清楚。
便是这样子的群妖,也感受到了某种微妙的、随着李云心那一句话而陡然生出来的气势。
譬如…胸口没来由的一慌,忽然便不太想说话,更不想去直视那李云心。只觉得本是孤零零一个人站在门口的龙九小儿…忽然变得有些威严莫测起来。
虽然这感觉仅仅是一闪即逝。但仍旧有头脑机灵的,忽然意识到——
或许这是“龙威”。
但问题是一个重伤了的龙九…哪来的这种气势?!
就连宝座上的睚眦都微微皱起眉,狐疑地盯着李云心看了好一会儿。
群妖安静下来。像是一群聒噪的麻雀忽然齐齐收了声。李云心便微皱眉头,显得有些不耐烦。
他看着睚眦:“我本是想辅助二哥做一番大事,叫天下妖魔不再受玄门的压迫。可到了如今——在这种分秒必争的节骨眼儿,还要为这些狗屁倒灶的事情浪费时间。”
然后转眼看白散人,眼神凌厉得像是两柄刀子,齐齐地射过去:“好。你想知道如果现在殿里这些蠢东西都被送去死了、若干年后玄门反攻又如何?那么现在就告诉你——”
他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动动你的脑子,蠢货。除了妖魔、道士、剑士,难道你就看不到别的东西么?”
“譬如那些皇朝的帝王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