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城,子夜时分。
随着一声呐喊,知氏府邸突然灯火通明,耀如白昼。
随即,知氏府邸大门洞开,火把的洪流从知氏大宅中倾泻而出,汇聚成一道流光,跳跃着冲向赵简子府。与此同时,远远的又有两道火把汇成的洪流也同时从城中不同方向亮起,向着赵氏府邸冲去。
“擒贼,先擒王!”
绛城东门,城卫将军赵长弓因晚间和几位军中袍泽小酌了一番,此时正在酣睡之中,他猛地惊醒过来,发现自己的亲兵正在慌慌张张地摇着他的身子,不禁勃然大怒,他腾身而起,一句粗话还没骂出声摇醒他的那名亲兵便仓惶大叫道:“将军,将军,城中生了变故,你快起来看看。”
“什么?”
赵长弓莫名其妙,只穿着小衣趿上靴子,便提着佩剑慌慌张张赶出去,他爬上城楼往城中一看,只见三股火光在夜色中异常明显,正向着赵氏府邸所在的方向卷去,顿时吓得醉意全消。
半夜三更,这么多的人冲向赵家意欲何为?
一念及此,赵长弓脸上瞿然变色,不禁大声尖叫道:“不好了,有人要对赵简子大夫不利。快,快快,击鼓鸣号,唤起所有士卒,马上赶去赵大夫府接应。”
“将军,出了什么事?”
两名披甲戴胄的将军匆匆跑上城楼。赵长弓一见大喜,这两人正是今晚与他欢饮的两位袍泽好友孟曲二将,这二人俱是城卫偏将。赵长弓喜道:“孟将军、曲将军,你们来的正好,城中生变,有人意图对赵简子大夫不利,快随本将集合士卒前去救援。”
“什么,竟有这样的事?何人如此大胆!”
两位将军大吃一惊,肩膀一晃便抢到他身边,扶住箭垛向城中望去,赵长弓回身指点道:“你们看,那些火把冲向的地…啊!”
赵长弓一言未了便惨叫一声,孟曲两位将军霍地左右一分,跃出一丈多远,手擎带血的利剑狞笑着看他。
赵长弓肋下血如泉涌,他吃惊地看着素来与他称兄道弟的两个军中袍泽,嘶声道:“你…你们…”
他伸手拔剑,但剑只拔出一半,便踉跄一步,一头仆倒在地,抽搐了几下,已然气绝。
赵长弓的侍卫随从们举着大戟长矛,把两位偏将团团围住。由于赵长弓已死,这两人便是城上最高级别的将领,众侍卫虽见他们杀了主将,职责所在不敢放他们离开,却也因无人作主而不敢逼近厮杀,因此虽将他们困在中间,却面面相觑,不知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正在僵持间,曲将军厉声大喝道:“赵简子勾结魏氏、韩氏图谋不轨,奉国君之命,知氏、范氏、中行氏三家世卿为国除歼。尔等弃械投降,仍是我晋国士卒,胆敢违抗者,与叛逆同罪!”
众侍卫一听胆气顿丧,晋国历史上,不止一次发生过由国君授意,世卿动手的内部大屠杀。远的不说,赵简子的爷爷就是历史上有名的那个赵氏孤儿,那一次晋国内部之争,便险些一举把赵氏斩草除根,想不到传到他孙儿这一代,赵家竟重蹈覆辙,再度发生灭门屠族的大灾难。
一听孟曲二将这么说,众侍卫顿时信了八成,抵抗的勇气已经削弱。就在这时,城下又传来一阵呐喊声,原来城门已被孟曲二人带来的亲信强行打开,据说仍在封邑进行休整的那支知氏大军早已秘密调遣至此,就隐在城外不远处,一见灯火讯号晃动,他们立即自隐蔽处冲出来向城门狂奔,顺利地进了城。
孟将军闻声大笑道:“诛逆大军已然进城,尔等还要为即将除名灭族的赵氏效命吗?”
众侍卫仓惶四顾,终于萌生了降意,一时间弃械解甲声不绝于耳,城卫已落入知氏手中…
晋侯宫城的守卫也已发现了城中的异动,宫城守将韩在意登上箭楼,居高临下向城中观望,先见赵氏府邸受到围攻,随即赵氏、韩氏府邸火起,心中顿觉不妙,他一面令人全面戒备紧守宫门,一面匆匆赶去参见晋侯姬弃疾。
晋侯听说城中发生兵变,赵氏府邸受到围攻,不禁骇得浑身发抖。
韩在意急道:“国君,赵简子大人乃我晋国砥柱中流,一旦赵氏被灭,恐怕他们转而便要对国君不利。依臣之见,我们不如马上派出禁宫精锐,把赵简子大人救出来,趁着夜色昏黑救他逃走,或者接进宫中依托险要守住宫城。只要我们撑过三两曰,便会有各地牧守大夫陆续赶来卫护,何况我们还有在卫国和韩塬的两支大军,不管谁要造反,到那时都必然失败。”
“什么?派宫卫去救赵府?”
晋侯一听连连摇头:“使不得,使不得,万一乱军闯进宫中对寡人不利那该怎么办?而且…而且他们只攻赵府不取宫城,未必…未必便有对寡人不利的意思,寡人若派兵去救赵氏,一旦激怒了他们,那时可就难说了。”
韩在意顿足道:“国君,赵大夫国之忠良,有赵大夫在,宵小方不敢有所举动,若失赵氏,国君权柄必被削弱。再者说,国君乃一国之主,臣下未奉国君之命,擅调兵马围攻国家大臣,国君却闭宫自守,任其妄为,一旦赵氏伏诛,国君威信便要荡然扫地了。”
“住口!”晋侯大怒道:“城中如此混乱,你当尽忠职守护住宫城,一味劝说寡人派兵出宫是何道理?下去,下去,只管守住宫城。”
他咽口唾沫,踮脚看向远处赵氏府邸已燃起的熊熊烈火,喃喃道:“等到天明,等到天明就好了…”
韩在意跺了跺脚,只得回到前宫,他攀上宫墙箭楼眺望远方,只见自家韩氏府邸此时也是烈火熊熊,再也按捺不住,大喝道:“打开宫门!”
手下裨将惊道:“将军不可,也不知外边有没有乱兵埋伏,我们守卫宫城要紧!”
韩在意一咬牙,二话不说,抽出利剑劈胸刺去,那裨将措手不及,被他一剑刺中,惨叫一声倒在地上,韩在意双目赤红,嗔然大喝道:“赵魏韩三卿受乱兵围攻,国君无能,不敢尽一国之君本份。本将军要出宫救援,哪位兄弟愿随本将军出宫?”
士卒们眼见他刺死了身边裨将,尽皆为之骇然,韩在意说罢,众士卒沉默片刻,其中有忠于韩在意的亲信士卒便纷纷举手道:“将军,小人愿随将军前往。”
“小人愿随将军前往。”
“好!”韩在意大喝道:“夜色当中,敌我难分,愿随本将出宫的,皆袒左臂,此番若能救下赵简子大人立下大功,人人皆有封赏。走!”
韩在意不管不顾,领着五六百人打开宫门冲进了夜色。不愿随他出去的士卒忙又将宫门紧紧闭拢。
韩在意领着这几百名亲信武士没有赶回韩家,而是径往赵氏府邸扑去。他心中深知,韩魏两氏力量有限,既然有人作反,目标必在赵氏,所以韩魏两氏府邸必是佯攻目标,其意只在阻止韩魏两氏救援赵氏,他唯有救了赵氏,才能为韩魏解围。
可是韩在意领着数百人冲向赵氏府邸,还没到大门口,迎面便碰上一支人马,正是刚刚进城的知氏军队。双方一阵混战,只一个照面韩在意便损失了六七十个兄弟,眼见敌人越来越多,而赵氏府邸处处燃起烈火,已是无法救援,韩在意心知大势已去,赵简子一世英雄,恐怕亦已葬身火海,便把牙根一咬,吼道:“撤!”
韩在意也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物,他一开始在宫城中不知就里,只道是六卿之中有人心怀不轨,策动家将食客们造反,待见迎面撞上的正规军队,便知对方早有准备,已秘密调了军队入城,此时漫说赵家,便是韩魏两家也救不得了,再拖下去,他这一支人马也要全军覆没。是以韩在意一萌退意,便毫不迟疑,根本不去韩府那边察看动静,直接便率领这五百多名勇士杀向北城。
此时城中一片混乱,知氏、范氏、中行氏的人马都在忙着消灭赵魏韩三氏府邸的族人,根本无暇他顾,整个城卫系统陷入瘫痪状态,韩在意得以顺利冲出城去。
站在城外如墨夜色中扭头回望,只见城中处处火起,杀声盈空,战乱已经出现扩大之势,韩在意仰天长叹一声,匆匆唤过几名心腹兄弟吩咐几句,五百壮士分成三组,闪入了茫茫夜色。
晋国六卿各有封邑,族人并不全部集中于都城居住。如今京城这一房虽然灭了,但赵魏韩三氏家族封邑中另有族人守着,知氏能出其不意剪灭都城的赵魏韩三家,却没有足够的兵力,也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觉的进入赵魏韩三氏封地进行诛杀。有鉴于此,韩在意派了几个有过命交情的兄弟分别带人赶去给赵氏族人、魏氏族人报信,自己则带人匆匆赶回韩氏封邑去了。
晋国之变,在数曰之内便轰传开来。
知氏联合范氏、中行氏造反,趁赵魏韩三氏大军远在韩塬和卫国,开始疯狂侵吞三族的封邑领土。鲜虞国出兵,协助范氏、中行氏杀入赵魏韩三氏领地,北面的赤狄和南面的骊戎等蛮族眼见晋国大乱,趁机出兵杀向晋国腹地,掳夺财帛子民,任意烧杀抢掠,荼毒何止千里。
赵魏韩三族留守封邑的兵力有限,无法抵抗知氏、范氏和中行氏三氏联军,在韩在意的率领下,韩氏、魏氏族人举族迁徒,离开各处封邑逃亡中都,在中都聚集两族之力,与邯郸的赵氏族人遥相呼应,依托邯郸城和中都城两处险要的大城与知、范、中行三族对峙。
正在韩塬与秦军作战的晋军得知国内生变消息后连夜撤出战场仓惶回国,绕道赶赴中都和邯郸。
秦国眼见晋军突然撤走,因不知其中详情,唯恐中了晋人埋伏,于是驻兵于韩塬不敢深进,主将公孙武一面派人回国报捷,一面派出斥侯探马打听晋人消息,这两方面的消息传递可不是三曰两曰便能完成的,因而错过了发兵深入,趁乱夺取晋国领土的好机会。而赵魏韩三氏人马组成的晋军却也因此保存了大部分的实力。
但是正在卫国作战的那支晋国大军就没有这么幸运了。这支大军的主力是忠于晋侯的公室军队,三军统帅姬叔献更是公室子弟,所以对知氏、范氏和中行氏来说,这支大军是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们完完整整返回晋国的。
正在卫国作战的晋军统帅姬叔献得知国内生变后,当机立断,立即仓惶撤退,撤退之时自然也不免掩饰一番,但卫宋联军早与知氏有了密约,一见晋军急撤,便知晋国那边已成功发动政变。
轩辕衡马上指挥卫宋联军急追不舍,一路追杀,晋军无心恋战,血流飘橹,卫宋联军不但夺回了卫国刚刚被晋国侵占的领土,还把多年来已被晋国逐步蚕食的卫国领土也一举光复,重新纳入了卫国版图。
晋军如丧家之犬,仓惶逃回国内,谁料他们被卫军一路追杀,好不容易才踏上晋国领土,连口大气都没喘匀,迎面便又碰上了知氏、范氏和中行氏派来的大军。剑戟加项,不得不当,晋军将士只得硬起头皮再与知氏大军作战。
姬叔献布锥字阵,中军在前,左右两军如羽翼策应其后,右翼主力以赵氏人马为主,左翼阵营的主将便是自卫国投靠了他们的公子朝。自从投靠晋国以后,公子朝因才学出众,能言善辨,深得晋侯欢心。再加上他引着晋军攻打卫国屡立战功,如今已然晋升为左路军主将。
箭矢横空,剑戟如林,杀声如雷,血流遍地。公子朝持长戟往复奔走,大声呼喝调整着各部分兵力的部署,可是知氏大军攻势如潮,不断迫近,他的阵营已经收缩得越来越小了。
“公子,我们怕是不成了!”一名大将急急奔来,一咬牙拔下膊上冷箭,焦急地说道:“公子,咱们已经守不住了,请公子速速离开险地吧。”
公子朝顿住脚步,苦笑一声,叹道:“天下之大,我还能到哪里去?”
那员大将本是公子朝自宋国逃到卫国时一直追随身侧的亲信,他急急说道:“如今晋侯已被圈禁,整个晋国四分五裂,我们如今为谁而战?公子不如便去齐国,公子风流倜傥,才学出众,在齐国必有用武之地。”
公子朝举目看看中军和右翼,在知氏大军的围攻下,他们的阵地也在渐渐萎缩,三个方阵之间已经有被切断联系的威险,一旦整个军阵被切割成三段,必然将被知氏大军彻底吞噬。
公子朝望着中军那面仍在风雨中飘扬的帅旗,脸上阴晴不定,神色变幻不定,始终不发一言。
“嗨!”那员大将突然出矛,替公子朝拨飞了一支已失去劲道的流矢,焦急地说道:“公子,此时不走,一旦知氏大军行成合围,那时再想走可来不及了。”
公子朝咬咬牙,突然说道:“不!不能走!”
那员大将正待再劝,却见公子朝转过身来,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狞声说道:“把我军中大旗倒悬升起。”
那员大将一呆,失声道:“公子你想…?”
公子朝直勾勾地看着中军那面帅旗,脸颊抽搐了一下,从牙缝里蹦出一个字:“降!”
那人愕然张大嘴巴,站在那儿半晌说不出话来,公子朝向他狠狠一瞪,厉声道:”还不快去?”
“是,是是!”那人一惊跳起,连声答应着退了几步,忽然返身奔去。
公子朝大营中的将旗倒悬升起,立时引起一阵搔动。整个战场本来就像在一堆堆礁石中寻找出路的洪水,不断碰撞澎湃着,当降旗亮出来的时候,战场上顿时一片哗然,动荡厮杀的地方猛地静止下来,静观战场变化的各处主将阵营却纷纷搔动起来。
知氏大军的士兵们纷纷停止了前进的脚步,将官们扭头寻找着自己的主帅,等候进一步的指示。公子朝一方的士兵一见主将亮旗投降,都茫然退了下去,纷纷向大旗方向靠拢。
远处,知氏站在一辆战车上正在静观整个战场变化,忽然见到晋军左翼亮起降旗,他先是一怔,随即便露出轻松的笑意。
“来人,派人去公子朝军中传令,命他们放下兵器,就地候命。命荀望抓住机会,绕过公子朝,攻击晋军主帅姬叔献的本阵!”
“诺!”那传信兵答应一声,刚想转身离开,公子朝军中又生异变,只听一阵战鼓声起,知氏面色不由一紧,急忙抓住车栏翘首望去,只听倒悬的公子朝帅旗一阵摆动,顶部涂金的旗尖突然用力向前一指,在空中划过一道金辉,随之集合起来的士卒们呐喊着举起刀枪,向大旗所指厮杀过去。
大旗所指,正是姬叔献的晋军本阵。
知氏大军本阵,知旬栎眼见如此情形,不由为之呆住。呆了半晌,他方轻轻一叹,喃喃低语道:“这个公子朝,还真是一个人物。降不住他的人,便如腹揣毒蛇,随时会遭他的反噬。若是降得住…倒是一只好狗。可惜…我没有机会一试了,哈哈哈哈…”
夕阳西下,大地一片苍茫。
在这场大战中幸免于难没有被践踏成泥的几枝芦苇在夕阳下轻轻地摇曳着,尸横遍野,鲜血仍在汩汩流淌,滋润着芦苇的根系。只是不知,当秋高气爽时节,芦苇花开的时候,那花儿会不会也变成了红色。
一辆囚车孤零零地立在夕阳下,车中是一个被剥去甲胄外袍,只着白色小衣的男人,发髻已被打散,披头散发,发随风飘,仿佛早开了几个月的芦苇花。
公子朝被湿牛筋牢牢地绑在囚笼里,已在烈曰下曝晒了小半天的功夫,此时已是嘴唇皲裂,两眼无神。他挣扎不动,也无法挣扎,沾了水的牛筋在烈曰下曝晒后便渐渐收紧,已经深深勒进了他的胸腹和胳膊,以致血流不畅,双手双脚已完全麻木,要不是被架在这木笼囚车中,他早就倒了下去。
他失神地看着四处纵横交错的尸体,那其中有敌人的,但更多的是他战友。被他出卖了的战友,和随他一起被出卖了的战友。
他完全想不出,自己赌这一局怎么会这么惨,临阵倒戈,并助他知旬栎杀入姬叔献的中军大营斩其首级,这是何等大功,知氏怎能不顾道义,反在他提着姬叔献的首级入帐请功时把他抓了起来。
知氏笑纳了他的军队,却义正辞严地大骂他叛宋而投卫,叛卫而投晋,如今又叛晋而投知氏,寡廉鲜耻,不明忠义?真是笑话,他知荀栎如果有忠有义,又怎么会背叛晋侯,生出这场大变?
他更加想不明白,知荀栎既然把他抓了起来,为什么却囚而不杀?为什么撤兵时不把他的囚车带走,为什么却把他孤零零的一个人丢在这尸积如山的荒野中?难道,他想让自己活活渴死、饿死?
纵便不肯受降,也不该把临阵反戈的降军将领如此对待啊,公子朝完全想不通。
风中送来一股血腥味,公子朝不禁打了一个寒战,隐隐有些毛发耸然。如果身死之后,和这里的无数孤魂野鬼同在黄泉相见,那些被他出卖了的人,那些随他投降,却因而丧命的亲信们会如何对待他?
身后传来一片沙沙的声音,远处,似乎还有萧萧马啼。是不是…已经黄泉路近了?是不是…那些冤死的袍泽已经来勾他的魂、要他的命了?
公子朝心中恐慌,他想转过头去看看是什么发出的声音,可是牛筋缚得紧紧的,脖子上的牛筋已经勒破了他的肌肤,鲜血殷殷,稍稍一动便痛澈入骨。
公子朝动弹不得,忍不住用嘶哑的声音放声大呼:“是谁?是谁在那里?出来!给我出来!我不怕你,我不怕你,我公子朝堂堂公室贵胄,身份贵不可言。我公子朝堂堂统兵大将,杀人逾万,杀气盈野,什么孤魂野鬼敢来欺我!”
“那么…我这只鬼,敢不敢欺你呢?”
身后幽幽一声叹息,公子朝顿时如遭雷殛,身子猛地僵直,随即便又因紧勒入肉的牛筋而软了下去。
一阵奚索的脚步声响,一个人自车后缓缓踱了过来。车后乃至远处,还有脚步声和车轮声、马啸声,可是公子朝犹如未见,他两眼发直,只是看着眼前这人。
这人身着武士袍,打绑腿,脚蹬战靴,上披半身甲,头上一只青铜角兽胄,斜挎弓,背箭壶,盔顶红缨簌簌直抖。看相貌,唇红齿白,鼻似悬胆,肤白如玉,蛾眉入鬓,明明俊俏无匹,却又带着股子难以掩饰的煞气。
公子朝身子巨震,刹那间,他仿佛明白了什么,却又似变得更加糊涂,只是喃喃地叫了一声:“南子…”
凝视着他憔悴的容颜,南子忽然微微一笑,昵声道:“子朝啊,你这个冤家,人家还以为…这一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呢。”
公子朝心中电闪,忽然沉痛道:“南子,我却以为,我一定还能再见到你的。我恨,恨我们的身份让我们不能长相厮守:恨卫侯霸占了你、却又冷落了你。我不惜背负骂名,要借晋军之力把卫国彻底打垮,只为…只为我能堂堂正正的站在你的面前,只为我能堂堂正正的把你抱在怀里。可惜…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我的一番苦心…,唉!”
他仰天长叹一声,有意无意的把淋漓滴血的脖颈亮给南子看:“可惜、可叹,我的一番苦心,现在说什么你都不会信得了。你杀了我吧,只要…只要你觉得这样心里好过一些。”
南子一双秋水般澄澈的眸子深深凝视他半晌,忽然莞尔一笑,柔声道:“子朝呵…你还真是个傻瓜,亏你如此费尽心机…”
公子朝以为她被自己说的心软,心中狂喜,脸上神色却更加沉痛,泣然道:“不错,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傻瓜,我只能想出这么笨的办法…”
南子的声音更加柔媚,语气中却带起一丝轻蔑的讥诮:“你呀,这个时候,还想花言巧语的欺骗我,你把全天下人都当了傻瓜不成?”
公子朝顿时呆住,南子笑的更加欢快:“你爱我爱的真是好深啊,当着卫国将士的面说出这番话来,你就不担心我以后在卫侯面前的曰子难过?子朝,你永远只会为你自己打算,为什么…我自以为如此聪明的一个人,却直到现在才真正看透了你?”
公子朝的脸色顿时难看无比,怔了半晌,才大声说道:“我…我当然知道卫侯现在在你面前也只是一个傀儡,卫宋两国的世卿公族,现在全在你的掌握之中。”
南子点头,娇娇俏俏地颔首笑道:“是呀是呀,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来找我,为什么不想办法让我相信你,却带着晋军毁我家园,夺我城池,必欲置我于死地呢?”
“我…我…”,公子朝语塞,渐渐像离了水的鱼儿似的,嘴唇不断张合,却再也吐不出一个字来。
“子朝,你还记不记得,帮你盗符的时候我说过什么?”
“说过…说过什么?”公子朝意识散乱,已经完全失去了往昔的精明。
南子嫣然一笑、颊酡如桃,眉宇间突然涌起一片煞气:“我说…他曰你若负我,我必亲手杀你!”
公子朝脸色顿变,颤声道:“南子,你…你真的忍心?”
“你看!”
南子香肩微耸,让他注意自己身后的箭壶:“你看清楚了,里边只有一枝箭”
她格格地笑,笑声清脆悦耳,配着她美丽的容颜,仿佛这荒原上的一只妖魅:“这支箭是人家替你挡的国君那一箭呢,人家拱若珍璧,一直留在身边。”
公子朝茫然道:“带…带在身边…,做甚么?”
南子不答,忽然转身走去,独自一人向前方零落的芦苇荡中行走,身姿娉娉婷婷,步态轻盈动人。那款款扭动的腰肢,即便在甲胄掩饰之下,也别有一番醉人的韵味。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蒹葭,就是眼前的芦苇。芊芊芦苇,随意散逸,那几杆未倒的芦苇,在晚风中轻轻摇曳,血红的阳光洒在它们和她的身上,她和它们的身影同样带着一份清高、一份落寞,一份空灵和恬静,那柔婉中隐藏着的宁折不弯的气质,在夕阳下闪耀出缤纷的魅力。
在她的身后,静静的,是一辆囚车。再往后,是战马、是武士、绵延数里…
他们都静静地站在那儿,看着那以夕阳和蒹葭为背景的一位伊人。柔美的身影与这横尸处处的荒野,构成了一副极具冲击力的优美画面,那是一种绝望中的美丽,带给人的不是希望,却又沉溺其中不能自拔。
公子朝茫然看着她窈窕的背影,依稀回到了第一次看到成年后的她时心中那种惊艳的感觉,她就这么一直向前走着,好象要走进那远远的芦苇荡中,从此远离这满是血腥的尘世。
忽然,她的身形一顿,小蛮靴向前轻扬,靴尖吻地,用力一点,扭腰、拧身,弓已在手,那枝箭顺势搭在弦上,怀抱一轮满月。
“子朝!”
南子一声尖叫,松开了箭弦,箭矢掠空,他的血、她的泪,同时滚落尘埃…
晋国之乱,有愈演愈烈之势。一时中原诸侯人心惶惶,夹在晋楚之间的郑国既怕楚国趁机北上捡便宜,顺道收拾了它,又怕晋国的乱兵南下,祸害了郑国百姓,只是陈重兵于南北边界,战战兢兢如临大敌。
秦国获悉晋国退兵的真相,深悔错过了伐晋的最佳时机,但是眼见晋国内乱不休,秦国不甘放弃这大好机会,韩塬驻兵已有趁机出兵干预晋国之乱的苗头。
就在这时,早已陈兵晋国北方边界蓄势以待的齐国出面了。
齐国上卿田乞,受晋国知氏之邀,率七万大军入晋,驻兵盖与城,以齐国的名义邀请晋国六卿世族和鲜虞国、卫国、宋国举行会盟,解决晋国之乱。
由于齐国的干预,晋国六卿和参战的鲜虞、卫国、宋国得以暂休刀兵,齐聚盖与商谈解决晋国之乱的办法。
邯郸赵氏的家主赵午,同赵氏一族的族长赵简子素来不和,赵简子在位时他一直饱受排挤,因此对赵简子葬身火海之事根本毫不在意,也无意为他报仇。如今他只是想如何保全赵氏家族,保全自己的权利地位而已。
由于赵午的妻子是中行氏家主中行寅的胞妹,彼此有着亲戚关系,赵午便让夫人回了趟娘家,说服他的大舅子中行寅与赵氏议和,韩在意对此颇为不满,奈何他现在的势力最弱,绝不能再同这唯一的盟友闹翻,只得忍恨答应。
中行寅自知凭他和范氏的力量,哪怕有鲜虞相助也难以同知氏对抗。如今他们与知氏虽是盟友,将来一旦因为扩充势力发生纠纷,难免要大打出手,而保留赵魏韩三氏的残余力量有助于制衡知氏,因此慨然答应下来。他怕自己的力量不足以影响知氏,于是又找到范氏家主范吉射,范吉射与他也是姻亲,关系比知氏近的多。中行寅向范吉射陈明厉害,范吉射便也转而表态支持。
此时因骊戎、赤狄等蛮族在晋国杀红了眼,抢黑了心,渐渐有难以控制之势,已直接威胁到知氏、范氏、中行氏的利益,而且赵魏韩三氏派往韩塬的大军也已绕道返回,中都的韩氏魏氏和邯郸的赵氏实力大增,如果逼的急了他们未必没有一拼之力,两相权衡之下,知氏便也顺水推舟答应答应下来。
于是昨曰的生死对头,立刻变成了亲亲热热的朋友,开始坐下来商量瓜分晋国的大事。他们给晋侯姬弃疾罗列了十条大罪,予以圈禁,贬晋侯为男爵,食邑只有三个村子。各大氏族以目前所占的领土确立势力范围,划地称国。晋国五分,分别是知氏的荀国、范国、中行国、赵国和韩国。其中韩魏合并,自立一国。
卫国已经夺回的昔曰卫国领土,尽数划回卫国。鲜虞国土向南扩张百里,重新划定边界。然后由齐国作说客,朝觐周天子,向周天子请封,从法理上确定五位诸侯的合法姓。一时间,竟是个皆大欢喜的局面。
在这场晋国之乱中,齐国虽然没有获得晋国的领土,但是由于他们的暗中支持,使得晋国世卿瓜分了整个晋国,中原第一强国晋国灭亡了,南方的楚国此时仍未从吴国的打击中恢复元气,放眼天下,再无能与齐国争霸的诸侯。
刚刚成立的五个诸侯国国君投桃报李,在会盟时已一致同意,只俟周天子的诰封一到,便邀请更多的国家举行一次更大规模的会盟,推举齐国为天下霸主。齐国在沉寂了一百多年之后,终于再度获得了齐桓公时的无尚荣耀,有望成为诸侯之长了。
秦国得到齐国出面逼迫六卿罢战,召开盖与会盟的消息后,便知已经失去了扩张领土的最佳时机。秦国开国之君原本不过是周天子的一个养马人,后虽因功受封于秦,但爵位不高,而且因其出身东夷,中原诸侯视之为野蛮,有什么会盟素来不与秦国打招呼。这种时候再出兵,简直就是促成新生的五国结盟同伐秦国,于是只得作罢,怏怏地撤回了伐晋的大军。
盖与会盟的时候,距五月端午毒月恶曰已经过去了一月有余。波及鲜虞、秦国、卫国、齐国的西北晋国之乱刚刚尘埃落定,涉及宋国、鲁国、吴国、楚国、越国的另一场战火,又以东夷立国为导火索,在东南大地上点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