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礼过后,宾主落座,叙了几句家常后,王宁氏便问起刘万山的家眷。
待听说刘万山已经娶亲多年,膝下四子一女,王宁氏点头道:“大善,大郎她娘生前最惦记的就是舅老爷的终身大事,若是她地下有知,知晓舅老爷已有血脉,心里也安生了。”
提及亡妹,刘万山心中酸涩,沉声道:“今日冒昧登门,不好带内子与孩子们直接过来闹老太太,才留在家里。妹妹与妹婿那里,小侄想要带孩子们去看看。还有大郎,我这当舅舅的,还没有看过一眼。他落地、抓周都都是从妹婿的家书中知晓…”
当年兄妹两个说笑,还说要亲上加亲。结果他成亲多年,妻子未育,终于等到妻子怀孕,又产关难过,接亲之事自然不了了之。
眼前虽又有个外甥,可是结亲的话也不好再提。
说着亡故的儿媳,王宁氏本就有些难受,现下听到提及长辈,就有些受不住。她忙低头按了按眼角,强笑着:“难得回来一次,是当去看看。看舅老爷何时得空,让二郎带了你去。”
刘万山起身道:“若是伯母这边便宜,小侄明日想带内子与孩子们过来给您请安,而后就劳烦二郎带我们一家去看看妹妹、妹婿。”
王宁氏道:“有什么不便宜的,正经的亲戚,本就该多走动。只是现下正是腊月,天寒地冻,大人还罢,小孩子金贵,在家里给他们姑姑点几柱香便罢了,未必要闹这些虚礼。”
这番话虽是好心,可刘万山并没有应答,只道:“总要见见他们姑母与姑父,下一次还不知何时才能回乡。”
见他如此,王宁氏倒是不好再拦着,便说了自家坟茔地的具体位置。
刘万山这边则是开口,约好了明日先带妻儿过来,随后从这边出发去王家坟茔地。
刘万山说完正事,正想起身作别,这时惊蛰进来,近前禀道:“老太太,公子,门外有客至。”
王宁氏与道痴祖孙对视一眼,想起昨日的帖子,晓得这多半是崔小舅到了。
刘万山只当有客,起身道:“伯母既有客至,小侄就不叨扰了,先回家去,明日再过来。”
王宁氏尚不知崔小舅来意,不知接下会如何情景,便没有留客,吩咐道痴送出门。老人家在南厅门口犹豫了一下,还是先回了二门。
想着不管崔小舅来意是什么,到底是二郎的亲舅舅,名分上虽比不得刘大舅,可论起人情比那边更亲近,还是给他们舅甥两个说话的时间为好。
道痴送刘万山出大门,便见门外站着一人,身形高挑,眉眼修长,被几个仆从簇拥着,站在那里。那些仆从手中,则抬着不少东西,大包小包,有些露着的绫罗绸缎。
刘万山虽带了仆从过来,也预备了年礼,可没有这么夸张。
刘万山微怔,并不是被来人的气派震撼,而是觉得眼前这华服青年相貌儒雅,可站在那里,身上却带了凛冽。再扫了一眼后边的随从,也多是彪壮之人。
这样的人,登门做甚?
刘万山有些不放心,低声问道痴道:“来客是何人?”
道痴亦低声回道:“若是所料不差,应是我生母的胞弟,亦是离乡多年。”
刘万山闻言讶然,倒是不好再多问。名分上他是舅舅,可血脉哪里是割的断的,来人才是二郎的亲舅舅,只是太年轻了些。不知是做什么营生的,看着豪富,却没有商人的粗鄙。
崔皓的视线,已经黏在道痴身上。
看着他单薄的身板(其实是正在抽条长个),浑身上下都是细布衣裳、不见丝罗(道痴的习惯,家居更喜棉布),面善的容貌,再想到离世多年的姐姐,崔皓的心痛如绞,颤声道:“可是…可是二郎?”
道痴点了点头,道:“尊驾可是姓崔?”
不是他迟疑,而是他同刘万山一样,也发现来客的异常。这般打扮,粗看之下像是豪商,可身边随从的彪悍之气又太盛。
外加上就是来客看着太年轻了些,从相貌上看,不过二十出头的模样。
崔皓已经疾行两步上前,道:“我姓崔,单名一个皓字,是你娘同胞兄弟。”说话的功夫,他看出刘万山的装扮是官身,迟疑道:“这位是?”
道痴道:“这是我大舅。”
回答完,道痴转身对刘万山道:“大舅,这是我小舅。”然后对崔皓道:“小舅,这是我大舅。”
两头都去了姓氏,并没有分出远近。
刘万山看了道痴一眼,对崔皓拱手道:“在下刘万山,见过崔舅爷。”
崔皓正寻思这“大舅”是崔家那位堂兄,听到刘万山的话,才反应过来,对方是自己外甥名牌上的舅舅。
他心里不待见刘万山,可伸手不打笑脸人,又是在外甥面前,便客气地说到:“原来是刘世兄,小弟崔皓,这里有礼了。”
刘万山是个知趣的,与崔皓打了招呼,客气了几句后,便上了马车家去。
道痴请崔皓进了大门,崔皓挥挥手,几个壮汉抬了礼物跟上。
进了院子,看到逼仄的过道,崔皓眉头紧缩;待到南厅,看到这狭窄的屋子,四周陈旧的家具铺设,他的脸上绷得紧紧的,看到地上包好的各色礼物时,才稍稍舒展些,望向道痴的目光越发练习慈爱。
道痴请崔皓上首坐了,亲自奉茶,只觉得头皮发麻。
刘万山还罢,四十大几奔五十的人,面带“慈爱”就慈爱了;崔皓这里,顶着这年轻的面容,满脸满眼的“慈爱”还是真叫人消受不了。
若是对方说点什么还罢,多年不回乡的苦衷啊,没有音讯的无奈之类。
不想,崔皓只是这样看着,什么话都不说。
这神情叫人牙疼。
道痴看不透崔皓,就老实地坐在下首做鹌鹑,并不主动开口。
又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崔皓才咬牙道:“好孩子,以后我再也不会让你吃苦!那些人欠你的,我也会帮你讨回来!”
道痴闻言,抬起头来,看着崔皓横眉竖目的模样,还是忍不住问道:“小舅今年贵庚?”
这没头没脑的问题,听得崔皓一愣,过了一会儿,才挑眉道:“我比你娘小五岁,今年二十七。”
道痴听了,继续问道:“小舅离乡十四年?”
崔皓点点头,脸上有些怅然。
按照王宁氏所知,崔皓是在小崔氏入十二房为妾后就愤而出走,这样算下来他当年出走时才十三岁,正是与道痴现下一般大。
同样是在外讨生活,搁在刘万山身上,三十而立的人,即便没有中进士,可是儒林里摸爬滚打十数年,身上有举人功名,走遍天下都不怕。是个有魄力的,本朝官治,举人可以授官,刘万山却选择为幕这条路,去的又是临洮府那样偏远的地界,也算是魄力。
从幕僚文书到正六品通判,刘万山总算是熬出头。
崔皓这边,虽没有听他提及外头生活如何,可是一个十三岁的半大少年,连童生都不是,离乡背井会的生活怎么能好?
想到这里,道痴面露担忧。
这个时候人口移动,可是需要相关文书,不是说你一半大小子,想离家出走就出去溜达一圈。若是没有当地衙门出具的文书,那就是流民黑户。
自己这个小舅舅,不会是走野路子的吧?
落到崔皓眼中,哪里会想到道痴真担心他不清白,还以为外甥在心疼他这些年在外吃苦。
他长吁了一口气,笑道:“难熬的日子都过去了,舅舅不能保你荣华富贵,却能保你一辈子吃香喝辣!”声音里是自信与得意。
说到这里,他指了指地上的绫罗布匹那些,道:“那是舅舅给你们老太太带的见面礼,又指了指另外两个尺长的匣子到:“那是舅舅给你的见面礼。”
说罢,他接下腰间荷包,递给道痴道:“这是武昌府盛隆钱庄的印鉴,拿着这个每年可以从那里支取五百两银子,是舅舅给你的零花钱。本想买宅置地,给你置办家当。可是王氏宗房在安陆地界太霸道,你这边是外房,年纪又小,突然增加产业,反而惹人注目,引得旁人生贪念。你王府伴读的身份能唬住外人,却拦不下王家人。还是闷声发财好了,不必在人前摆阔气。等你大了,支撑起门户,无人敢欺负时,舅舅再帮你置办产业。”
这一番话,却是与崔皓现下的装扮不符。
不过这也能说明崔皓对外甥的上心,为了给外甥长脸,才穿戴的格外郑重些。
崔皓能为外甥做到这个地步,是个重情义的人,可道痴却不好收下。一年五百两银子,这不是个小数目。不管崔皓是怎么赚来的,道痴都没脸大剌剌地坐享其成。
他真诚道:“小舅,家里现下不缺银钱,小舅的心意我领了,这银子还是留给表弟、表妹们。”
崔皓听着,面露不解:“表弟,表妹?你几个堂舅家的?…我作何不将银子给自己的亲外甥,要给那些人?我才不给,半个子也不给,我的家产,以后都留给二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