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大老爷看着沈瑞递上来的两张画纸,颇为好奇地问道。
沈瑞没有立时回答,只是伸手指了指圈中小人身上的标字。
大老爷看着看着,神色开始凝重起来。
放下第一张时,他看了沈瑞一眼,接着看向第二张。
那看到第二张中的标注为“上”的那个圈变小,里面的人也矮了半截时,大老爷不由瞪大眼睛,变了脸色。
他“腾”的一下起身,皱眉望向沈瑞。
沈瑞并不觉得自己这么直白的标注能瞒过大老爷,可依旧没有开口说话。
大老爷长吁了口气,道:“随我到里面说话…”
大老爷的书房,分外内外间。外间是书柜书桌,里面是暖阁,并没有明窗,四周墙壁上用的是毡子。这屋子暖和,而且隔音好。
“好好的,二哥怎么想起琢磨这个?”大老爷与徐氏从不将沈瑞视为孩童,这回便也直接问道。
沈瑞将谢迪、谢丕叔侄来访的事情说了,而后道:“父亲虽君子不党,可在世人眼中,沈家与谢阁老却是千丝万缕的关系如今三位老爷之间内斗,不过是高低争锋,尚且涉及不到生死,沈家勉强可做壁上观,要是有朝一日,同外边斗起来,孩儿担心沈家受了池鱼之殃…”
大老爷拿着第二张图纸,沉默了半响,低声道:“二哥怎就想起兴衰之事有一句话,大老爷没有直接诉之与口,那就是如今皇帝正值盛年啊。即便是未雨绸缪,也太早了些。
沈瑞想了想道:“听闻弘治初年,宫中曾驱除僧道这几年却有复起之事…”
他自然不能说正德皇帝少年即位,只能托词。
大老爷神色颇为复杂:“二哥见微知著,能想到此处,旁人如何能想不到呢?只是即便到了那日,三位阁老也是托孤之臣…”
沈瑞躬身道:“自古以来,托孤之臣又有几个好下场的…”
大老爷看着第二张图纸,道:“为何二哥会觉得更替之时,阉宦会兴起?
沈瑞道:“我朝宫中后妃出自民间,有外戚之名,却无外戚之权,文臣勋贵又向来防范外戚阉宦之流,背靠厂卫,要是在默许之下,却与文臣有一争之力…”
大老爷皱眉,道:“二哥可再试一图…”
后续的历史,沈瑞知晓的详情并不多,不过刘瑾下台之事却是记得清楚的。这也并不意外,“狡兔死,走狗烹”,这是帝王常用手段。先是推出一把刀来,打出个局面来,然后再将这把刀交出去,平息众怒。
沈瑞就取了纸笔,在炕几上画了第三张图。
第三张图中,“上”的那个圈变大,没有其他圈能与之比肩,宦官那个圈变小,回到“上”圈身后。代表三阁老的三个圈,都大大缩水,且“刘”圈,“谢”圈离开文臣圈,跑到图纸边上,只剩下“李”在。
而原本在“上”全身边的“詹”圈,变大,并入文臣圈,与“李”圈对峙要说前两张图是沈瑞知晓的朝局,那第三张就是猜测了。
三阁老之中,要是全部驱逐,朝廷就剩下新人,那变数太大,也无人制衡东宫旧人;要是留下两人,联合起来,就能对峙君权,肯定不是新皇愿意看到的;剩下最大的可能,就是驱二留一。
三位阁老中,刘健年岁最大,又是首辅。新帝要是想要不当傀儡,第一个换的就是他。剩下谢迁与李东阳二人中,根据沈瑞听来的传闻,谢迁方正,李东阳温润。
真到了刘瑾弄权的时候,谢迁与李东阳中,能退一步的应该只有李东阳。
如此,等到刘瑾下台,朝局就是新帝乾坤独断,新旧文臣对峙的局面。
沈瑞的想法并非天马行空,正切合了“一朝天子一朝臣”之意。
而且他提出的新帝会以阉宦对抗老臣,也早有先例。英宗复辟后,清算景泰旧臣时,用的就是这个手段。就说当今弘治皇帝,刚上台时,也有权阉“弄权”之时。
先前不过是以为今上性子仁和,才会在即位伊始被宦官所欺,如今看来,不过是帝王手段。
沈大老爷看完这第三张图纸,撂下来,问道:“二哥能想到此处,可想到自保之道?”
沈瑞指了指那“詹”圈道:“数年之后,能立在堂上的是这些人…儿子觉得,沈家与其亲近谢家,还不若在东宫属臣中,择一人为同盟…”
大老爷见沈瑞胸有成竹的模样,不由笑道:“二哥心中可有了人选…”
“左春坊大学士杨廷和…”沈瑞道。
他晓得言多必失的道理,本不想表现的太精怪,可也担心沈大老爷压错宝。詹士府属员众多,多是朝官兼任,可前程最好,贯穿整个正德朝,以首辅之名名传千古的,就是杨廷和了。至于嘉靖朝,那太遥远,暂时不作考虑。
大老爷自然不会晓得沈瑞是“知古今事”,只当他真的聪敏,欣慰道:“二哥能从几位阁老身上,想到此处,很是不易…
沈瑞闻言,不动声色,心中却有些疑惑,待仔细想了想三位阁老的履历,恍然大悟。这三位阁老都是成化年间的东宫旧属,任过詹士府官职,做过弘治皇帝为太子时的东宫讲师。
大老爷与沈瑞都没有提外放的二老爷,虽说求人不如求己,结好东宫属官,不如成为东宫属官,可二老爷资历太高,去了詹士府,被品级高的官员忌惮,未必是好事,说不得还被东宫属官排挤。
再说,二老爷已经外放,后悔无益。
大老爷没有再追问该如何与杨廷和结盟,而是想到沈瑛,道:“明年是会试之年,亦是庶常院散馆之时,瑛哥行事倒是老成稳重…”
沈瑞问道大喜道:“儿子倒忘了此处…”
父子二人对视一眼,心中有了默契。
沈瑞并没有再多嘴的意思,同大老爷告辞出来,心里踏实许多。
同大老爷相比,他那点算计实不算什么。如今将大方向点给大老爷,以大老爷入仕三十年的见识来说,当不会让沈家走弯路。
不过想到王家,沈瑞的脚步就又沉重下来。
他敢在大老爷面前夸夸其谈,却不敢去王华跟前放肆。
而且即便他在王华跟前说了同样的话,也未必会改变王华的决断。
入冬以来,天气一日冷似一日。
沈瑞不放心王守仁那边,就常打发长寿过去。
没等到十五休息,王守仁尚未病愈,沈全那边就有了消息,沈全的亲事正式定下来。
沈瑞是从徐氏这里听说的,就是那位苏州翰林的妹子。
沈瑞闻言,很是为沈全欢喜。
不过听到徐氏道“这是门好亲事,五房在官场上也多了一门臂助”时,沈瑞如醍醐灌顶一般,一下子想到王守仁头上。
王华已经续了第三房妻子,是小官之女,只有借光王家的,不能给王家什么奥援;王守仁如今正是丧妻,并未续娶。
王守仁姿容俊美,仪表堂堂,二甲进士,如今是正六品官,家里又是侍郎门第,即便是续娶,也可也精挑细选。
沈瑞想的再好,也不能去跟王守仁说“老师,你老爹靠不住了,找个靠谱的岳父”,便凑到徐氏跟前,跟徐氏道:“老师卧病,儿心不安…老师而立之年,孤零零一人,看着委实可怜…”
徐氏听沈瑞提及王守仁,倒是并不意外,将他叫到跟前,笑着道:“二哥小小的,怎想起这个来?”
沈瑞道:“老师身边连个近婢都没有,除了粗使婢子,就是小厮,笨手笨脚的,哪里是能服侍人的…”
徐氏面上笑意更盛,道:“二哥不用担心这个…你们老师的亲事要定下了”
沈瑞闻言,不由吃惊:“这…这…并不曾听老师提及啊…”
徐氏笑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有徐侍郎做主…”
沈瑞满心好奇:“不知我那师母出自哪一家?”
徐氏轻叹了一口气,道:“二哥也见过,就是你何家表姐…”
沈瑞这回可真是大吃一惊,徐氏口中的“何家表姐”就是何泰之之姊,沈珞的前未婚妻。
沈珞去世之后,二太太虽去何家大闹一场,可二老爷随后却退还了何家小娘子的庚帖,算是解除了两家婚约。
徐氏见沈瑞愣神,不由皱眉:“二哥觉得颍之不该再议亲事?”
沈瑞忙摇头道:“何表姐正值妙龄,谈婚论嫁自是天经地义之事,儿子惊讶只是因之前先何表弟提及何表姐要外嫁,没想到如今在京中议亲…”
何颍之已经十六岁,如今议亲已经不早了。
即便沈何两家名义上退了亲事,可有青梅竹马的情分在,何学士与小徐氏夫妇也默许何颍之为沈珞守一年孝。
如今沈珞周年已过,何家为何颍之说亲,便也不稀奇。
想到何学士算是刘阁老一系,沈瑞就觉得嘴巴里直发苦。
徐氏见沈瑞神色有异,道:“二哥不看好这门亲事?”
连徐氏都已经知晓之事,那何王两家差不多都订下来,沈瑞再说旁的又有什么意思?
他便苦笑道:“表姐要是做了师母,那以后怎么称呼?表弟怕是要得意了徐氏笑道:“你这孩子,真是实诚,自然是各论各的…”
徐氏虽没有追问,可也没有信了沈瑞的说辞,只是心中暗暗生疑。何家与王家也算是门当户对,这门亲事哪里有不妥当之处让瑞哥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