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上要吃早饭,燕燕的大爷非要回家去吃。
他人走,杨揣却揣着袖子,缩着进门,一边叫冷一边闹:“二娘。我今儿在你家吃饭哈,我娘她大早做海味…也不会做,不知道做到啥时候呢。”燕燕她娘在生气,燕燕不知怎么回事儿,哄她娘,她一边听着,一边没好气地说:“你娘不会做,我会做呢?”杨揣说:“她大早晨就做,害怕我爹都给了别人,大盆大锅给摁上,腥得人乱跑,我说饿,她就把我打了出来。”
燕燕笑着说:“大娘就是奸。”
燕燕她娘也被逗笑了,说:“她娘不抠,能把他几个养大?揣?!这儿吃完,记得帮你嫂择海味。”
她一扭头,就见李虎去干啥,鸳鸯跟着去干啥。李虎一搭手,鸳鸯就去抢,李虎一动手,鸳鸯就抢先,偏偏李虎还勤劳,扫雪,清石磨上的雪冻,把磨扭得咯吱、咯吱响,直到可以活动,这样吃晚饭打粮食,能够不去集上,鸳鸯手忙脚乱,偏偏还不如李虎,干啥干不了,等李虎刷马,打草料,他也连忙铡草,一看一把草,一半铡不断,他就央求说:“买点豆吧。喂豆吧。东家。这杂活太难干了。”
燕燕眉头皱着,小声跟她娘说:“你看鸳鸯师爷。啥都不会,尽跟在我们家李虎后面捣乱,谁家的马喂豆子呀?”
她娘也小声说:“这鸳鸯一看,就是细皮嫩肉,那才是大户人家出来的,也还年轻,在家爹娘怎舍得使唤?不定家里出啥事儿流落在外,他要是不围李虎转,咋谋生,还不是怕李虎赶他走。”
她笑说:“他咋就被李虎给捡回来了呢。”
燕燕嘀咕说:“大冬天,晚上,他还在大街上自卖自个,喊着谁给管饭吃就跟谁走,李虎就把他收下了。他可是能说,跟着李虎,跑去县衙一阵呱啦,人家就给那坏人定上罪,带着捕头去抓。”
燕燕觉得挺有意思,轻声说:“娘。你说有意思不?你和俺嫂把李虎捡回来,李虎把李鸳鸯捡回来,你说李鸳鸯会不会再捡个人回来…,捡回来的人会不会再捡个回来?”
她就见李鸳鸯一下停住不动,似乎在侧耳朵,就不吭声,笑笑,找她堂哥的麻烦了,问他:“你看李虎啥都干,你揣着胳膊干啥呢?还笑得嘴咧裤腰带上,监工呀。我告诉你,你不在家吃饭,才不是你娘做饭慢呢,你怕她和你帮他,你把你媳妇留家里捞冷水?好吃懒做的料子。”
白了个眼神,还要再说。
她娘哭笑不得:“你干了多少活,也不是监工一样,天天盯着人家李虎,喊着这个没干,那个没干,快去盛饭去吧。”
吃饭了。
门口摆了小方桌,六个人,桌子显小。
燕燕的娘和她嫂子来不及说自个去柴房,杨揣已经在一旁找个凳子,垫个案板,喊李虎和李鸳鸯。
李虎刷马没刷完,只应了一声。
燕燕她娘一看李鸳鸯也还躬身站在李虎一边,连忙喊:“他要刷完,让他刷完,鸳鸯你去吃呀。”
李虎也一扭头,给李鸳鸯说:“去吃饭去呀。”
李鸳鸯说了一句“东家,我还是等着你吧”,见李虎盯着,只好回身就走,到了杨揣那儿,见只有俩凳子,一个杨揣坐了,一个还空着,杨揣给他拉好,等着他坐,他却连忙挪回杨揣对面,而自己准备碗筷,给李虎摆好,再给自己摆好,如果只是这样还罢,众人并不觉得过分,他摆好之后,自己袍面叠几叠,才歉意地蹲下,然后就那样蹲着。杨揣就纳闷,嘴里七塞八塞,鼓着大团的腮帮子问他:“你怎么不吃呀?”
李鸳鸯彬彬地说:“身为一个师爷,东家还没吃,师爷就不能吃。”
那边燕燕她娘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
燕燕却烂漫地讥讽一句:“我咋见到一个马屁精呀。”
李鸳鸯别扭地咳嗽一声,仍不肯动,燕燕她娘就说:“你这孩子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咱家不嫌你,李虎他也不会因为你不等他吃饭,他就生气。我们家李虎不是这样的人。你这些规矩都跟谁学的?”
她要求说:“赶紧吃。就算你这师爷不合格,李虎也不会说不让你吃饭,给我赶紧吃,大冬天的,饭不凉吗。”
他还是不吃。
燕燕她娘就喊李虎,大声说:“别刷马了,赶紧吃饭,你饿着,也让你师爷饿着呀。”
李虎回来,也纳闷,正想说李鸳鸯两句。
李鸳鸯拿上李虎座前的筷子,双手给递去,李虎哭笑不得地盯着他,忍不住说:“你咋像奸臣呢。”
李鸳鸯愣了一下,连忙解释说:“我怎么可能是奸臣呢。我是你师爷呀。师爷要有师爷的规矩呀。”
李虎拿筷子往前一点,要求一句“吃饭”,就不再说话。两个人就跟比斯文一样,一鼻子一眼地吃饭,动作优雅。
李虎心里怪怪的,他是在家养成习惯,不自觉,却不是非要这样端正吃,斯文吃,突然猛地加快自己的速度,大吃大喝,还给李鸳鸯勾了个眼神,示意他,李鸳鸯一看他突然快,而别人都不吃饭了,扭着头看自个,李虎给个眼神,好像是让自己吃块,也连忙大吃大喝。
他是在学李虎吗?
众人差点憋不住笑出声。
冬至过节呢,早饭则罢,吃完早饭,家里就开始准备午饭,择弄海鲜还不是什么问题,眼看到中午,怎么做,难住了,杨揣还跑回家一趟,回来告诉说:“我娘都是攒着粉面,给炕出来。”
往年燕燕她娘也是和了面煎,小虾一煎一炕,连壳都嚼掉,今年不同,今年虾大,那蜷缩起来,快跟小儿拳头一样的大海虾,你咋吃。
李鸳鸯“哦”了一声,说:“这个可以油焖,把虾后背给剪开,把虾线清掉,这样佐料就能入味,无论蒸也好,焖也好,弄熟就能吃了。”他看众人盯着他看,连忙说:“我只知道怎么做。”
海虾其实不算啥,还有其它海味,各种海鱼,还有叫海耳的鲍鱼,比往年都丰富。燕燕他娘问他,听他说也知道怎么做,感觉他起码吃过,就说:“你只在一边告诉我们咋做。那我和你们嫂嫂去做。”
李虎本来还想喊他去石场去一起量地规划呢,见他这样了,杨揣围着锅台等吃,就去喊狗栗子去了。
中午回来,杨凌自在,和杨燕燕她娘和声和气地说话。
这会儿,杨燕燕她娘也不见再生气,杨燕燕却坐在一旁,呜呜地哭。
李虎心里一紧,连忙问:“大娘。她咋了?”
他自己心里有数,看着杨凌自说:“凌自大哥。你觉得你给找个败家的瘸子,就是为燕燕好吗?六礼都不循,那是好人家吗?”
杨凌自怒道:“有你说话的份?你哪来的回哪去?不是你。有这些事儿。”
燕燕她娘也随之生气,大声说:“他咋不能说话啦。他说的哪点不对,就是没有李虎,这人家我们也看不上。俺辛辛苦苦养了闺女,是为了卖了赚钱吗?你不用讲你和凌刚的生业,靠卖自家妹子,那叫本事?”
杨凌自又连忙低声下气:“二娘你说哪了?我和二妮也是为燕燕好。人家是傲了些。那是为啥,人家是官宦人家。”
杨燕燕一抬头,哭道:“他官宦他咋啦。我们家李虎还开石场呢。”
她就知道一个开石场,拧头想着还要咋说理由,李虎替她说:“官宦人家又怎么样,这时都看不起人,会对燕燕好?你要想嫁,你自己去嫁。我叫你大哥,那是比着燕燕叫的,说句不客气的话,自己图好处的时候,别处处说为人着想。为人想,不是这个想法。”
杨凌自跟被踩了尾巴一样跳起来。
他大叫:“你别以为二娘护着,老子不敢揍你。就是俺二娘不愿意,这事儿成不了,你也别想。赖蛤蟆休想吃天鹅肉。”
杨燕燕她娘把拉坐下。
这一回,却在责备李虎:“怎么这么说你哥呢。我骂他,该骂,你不能呀。刚刚你不在,他一说你不好,鸳鸯就不愿意,这才让杨揣拉走。不管咋说,你哥,是想为燕燕好。但是呢,还是要我这个做娘的说了算。不管这家人再好,和俺们家百杆子打不着,俺家燕燕,也不会高攀,你好好与他们言,回绝了,让他们走吧。他们别逼人,二闺女那边,我还是认呐,俺闺女我能不认?现在孩子都有了咋办?回来我还得说凌刚,别放话过不去啦,妹子孩子都有了,咱有啥办法,就是被人欺负的命。”
杨燕燕红着眼睛说:“哥。其实李虎可好了。你能不能好好跟他说话?你怎么知道他一直穷呀。他挣钱好多钱啦,可有钱啦,开了石场更有钱。”
她娘被臊到,一巴掌拍她后背上:“你一个姑娘家,羞不羞?去。让李虎带着你去玩去。”
如果是个不认识的姑娘这么说,李虎会反感。
但是杨燕燕,李虎已经与她很熟悉。
李虎知道她这么说,就是为了告诉人自己人穷志不穷,但话用不好,意思有点变样,反倒感动了一下。
李虎知道她娘不愿意得罪那边,想和自己这个侄子好好说,自己又何尝不是,但是预感很强烈,就看这些下人们的模样,他们就是那种爱强迫的恶人,燕燕家答应,他们可以反悔,但是燕燕家不答应,他们则觉得失颜面,反倒会非让你屈服不可,心里已经有了最坏的打算,唤了燕燕一声,转身往外走。
燕燕站了起来,给她娘说:“你给俺哥好好说。反正我不会嫁。逼我,就死给你们看。”
她娘怒道:“大过节的,什么死了、死了的,滚一边子去。”
她和李虎一起出去,见院子里阳光甚好,一些海味都摆上了桌子,反倒安慰李虎说:“李虎。你别气。我哥回来就好了。他和你一样是好汉,上去就把那几个人打走。你等上。等他回来给你出气。”
她四处看看没人,揩揩眼睛压低声音说:“我在装哭。我是哭给他们看的。”
李虎怜意大生。
她低着头,还在吸鼻涕,凑过来的头发因为不像李虎那样天天洗,有点淡淡的怪味,但一点也不难闻,李虎可想带着她去选一身好衣裳,天天吃好吃的…正怜惜,感觉自己的手掌动了动,低头一看,燕燕正在用小拇指上的指甲勾自己的手掌,她的手不大不小,修长白皙,红润柔软,食指不由动了动。正想去牵,燕燕勾在他小拇指上,给他勾起来,轻声说:“拉个勾吧。”
她歪着脑袋,苦思冥想:“咱们为啥拉钩呢?你不许到别人家窗户外头唱歌,你不许冲人家笑,也不许对人家好…还有?”
李虎反问:“为啥都是我不许。”
燕燕轻声说:“我本来就不会去做呀。”
她嫂子在柴房呼唤:“燕燕快来填把火。”
燕燕一甩他的指头,飞快地跑过去,两只辫子又晃呀晃的,李虎收回目光,看向桌子上的海味。
哪怕天天吃窝窝头,既然是杨凌自带回来的,他一点都不想碰。
正鄙夷这些食物,杨凌自从里头走了出来,狭长的眉毛下头掩着一丝恶意,走过的时候,看看旁边没人,李虎在,桌子上的海味在,似乎婶子家烧的还真不错,有点像人家会烧海味的人家烧的,就指着一木碗海耳问:“你个乡下的野小子,知道这是啥吗?这是海耳,富贵人家叫鲍鱼,要不要尝一个?”
李虎冷笑说:“一到过年,我都吃得腻。”
说完,掉头就走。
杨凌自在背后讥笑:“吃腻?别看靠海,十头以上的,老子都没舍得吃过。”
他正要捏一个,李虎却回来了,抢先把他瞄准的那个捏走,直接凑去脸,笑着说:“我爹常说,斗气的时候要让别人气,不吃白不吃,吃过还照吃。看到你气我就高兴。”
杨凌自愣了。
李虎拿着走了。
他才后悔自己没有扇一巴掌,不敢相信地说:“这小子咋那么大的威呢?没人收拾过他吗?”
(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