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是一位五十来岁的男子,虽然黑瘦,看起来不是那么老,但两鬓已经斑白,扭头看上一眼,燕燕的表姨只有二十七八岁…叠着双手,持枚手帕坐着,翠绿裙子竖领小襦袄,一副富家气态,但她凡事并不做主,燕儿一与她说,她便与自己男人说,感觉很是顺从。那姨父也老是一副不容置疑的模样,总是笑着说:“你们要是想开,你们开去好了,真有什么事情,不是有你哥?要县里的人找事儿,就报我名字,我去疏通。采状?十里八乡谁弄个铺子,加工个器具办过采状?有采状要交税呀。听我的,回去该开开,要是心里还担心,每月出点小钱,贴着几个班头。”
燕燕连忙朝李虎看去。
刚才她怕李虎在人家家多吃,现在又担心李虎回话不礼貌,连忙说:“姨父这是想让你省事儿。”
李虎淡淡地回答:“有些事不能省。”
他说:“如果没有采状就没有路引,没有路引,谁想查我,谁就都能查我。这些我早就想清楚了。石头器具不是等着人家上门来买的,得给人家送到家,走个三五十里,扣一下,查一回,到时都得麻烦姨父您?到时通通路子,石头又不是什么贵东西,货还没有这种开销值钱呢。”
那姨父感到吃惊,连忙说:“啊呀。你这孩子想得多,这县上布路卡的,就那几个人,我都熟悉来着,不是白花钱吗?你知道办采状下来要多少钱?得过王师爷的手,王师爷人家不要辛劳钱?这采状还得定期换,每次过他一手,这个你算过吗?不说这个开销,先要你们乡里王亭长给你具保,人家平白给你担保?”
李虎一副不敢相信的样子反问:“王师爷要钱?”他说:“按照律法,开具采状,应该是工房典吏的司职,为什么要过县令师爷的手?县中开具采状,为县里增加财政收入,为什么还要给他们钱?”
燕燕大吃一惊,连忙说:“李虎。你听谁说的,你咋不听姨父的呀。”
那姨父不高兴…一脸没好气。
燕燕他姨把手搭他胳膊上,侬软着说:“老爷呀。你别给孩子们生气,有啥话给他们好好讲。”
那姨父忍住,大声说:“当年你哥也帮过我,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就教教你,给你直说,县令老爷请师爷干啥?管县的是师爷呀。你说的那些我也不懂,反正师爷在管,他咋说,县令让咋干,县令也不懂呀,工房对吧?县令的工房…里头几个挂闲差的,就都分给师爷们管啦。”
李虎愣了一下,轻声说:“师爷这都管?”
那姨夫说:“谁抓权,谁能拿得到钱,县令不懂,师爷和典吏他们在争,县令还不听他师爷的?师爷是他请的。”
李虎“哦”一声。
那姨父又说:“你想说为啥要钱对吧,就一个事就能难倒你,办采状之前,要写请状书存档,你会写吗?”他又说:“写完请状书,里甲具保,也就是你们村你大爷,接着王亭长具保,再拿上来,典吏呈上,按册填文,这要填的是啥呢,你工种,你咋做,你多少人,你出了多少钱,你该交多少税,递到签押房,又是谁批,这种公文,县令老爷趴那儿读呀,又是在师爷那儿,要是他自己过手的,他到县令跟前就画押了,不是他过手的,他就能说你写的有问题,一道一道发回去…你又得重写,然后再去找你大爷,找人家王亭长,之前你找人家,你不得意思、意思?现在你又找回去,你不得再意思、意思?压你几次,你办不下来,你就是再意思,王亭长他也烦了,他也知道上头不想批你的,他还给你具保?你说要不要先通王师爷?”
李虎问:“那要是我写的请状书,以及所填公文都没问题呢,他说有问题,他总有个有问题的地方吧。”
那姨父说:“怎么可能没有问题呢?就算你找个读书人,官文你会用吗?你知道县令老爷为什么不自己看吗?官文全是衙门行话,他看不懂。”他说:“家里自己开个场坊,能投多少钱?你们家的情况我也不是不知道,通个路十几两,有必要吗?要是正要开,有个几两你给你姨父,你姨父就把下头的人给你打点了。”
此话一说,李虎对他的请教就终止了。
什么意思?
钱给他,他能保无事。
李虎心里冷笑,慢慢地说:“我爹在的时候给我说,有正路就不往斜里走,为啥呢?因为事儿是光明正大的,走偏了,那反倒阴谋诡计了。明明一个采状,是给县里送钱来的,是能够解决一些百姓生计的,结果还要拿钱来买,来通路,我一文钱也没打算花上头。我就是要把它办下来,我李虎自己能写请状书,我也能看懂你们的官文…无论官文是不是你们官衙的行话。”
杨燕燕大叫一声:“李虎。你咋给咱姨夫说话的呀?你就是犟。你就是犟驴。狗栗子都说了,你在保郡说给人家钱就给人家钱,说买书就买书,现在几两银子买顺畅,你咋就省了呢。”
那姨父说:“燕燕,别理他。我不跟他一般见识,怎么也得看在你哥的面子上。犟就让他犟去。我听出来了,他是能人,心里傲…不碰破他的头,让他长教训,将来你跟他,你享不了啥福。”
燕燕跟我?
李虎想反驳这些话,却知道这根本不是话的重点,重点就是你一分钱不花,休想办成事儿。
他这姨父为了上衙门近,家就在衙门旁边不远。
李虎给燕燕说上一句:“你在姨父家呆着,我去办采状,我李虎就得给你们衙门改改规矩。”
他站起来噔噔走了。
燕燕傻愣着。
她表姨也傻愣着。
燕燕她表姨夫回头问燕燕:“你娘咋捡来个二货?他不让我带着他去,他是要闯衙门去吗?”他哭笑不得地说:“我带着他去,也许看在我的面子上,人家想着以后让我办事,兴许给咱敞个路子,能不花钱或者少花钱。”
她表姨要求说:“你赶紧跟着,燕燕说他会武,而且武艺好,他再到县衙大打出手?你跟着呀。”
她姨父没办法,站起来往外走。
她表姨见丈夫走了,才放心,安慰燕燕说:“按你姨父的年龄,按说衙门就不要了,现在是衙门不放他,干了十多年,县里少不了他…他去,你放心吧。”
燕燕“哦”了一声。
她嘴唇绷得尖尖的,轻声说:“姨。你有没有觉得李虎犟的时候可威风?我们老杨家除我哥,又出一个犟头。”
她表姨说:“你哥不犟,也不用远走沧郡。”她幽幽地说:“他带头去郡里闹回粮,差点没判死罪,你爹钱不但花完,也被活活地给气死。你家要是再出一个犟头,还不把你娘也气死。”
燕燕盯着前头的小花瓶,绷着脸一句话也不说。
她表姨叹气说:“我姐命苦呀。你爹都犟。犟到啥程度?那时候你小,人家杨令公说杨姓人祭祀先人都在冒用人家祖宗的名号,你爹不愿意,非要人家道歉。人家大度,道歉了,结果呢,县里的人觉得你爹得罪了杨令公,巴结杨令公,把他的推荐给消了。等到你哥这儿吧,人为自己求活躲饥荒,偏偏他到各乡喊人,带着跑去郡里闹粮…等衙门最后赈灾,他也被抓了。你二姐还一样,多少人说媒,人说嫁了吧,她非说要找一个能抓天能拿地的,结果去沧郡一趟,遇见个可真是个能抓天能拿地的海头子,已经七房姨太太,抢了你姐做老八…”
杨燕燕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
她表姨一点也不管,说:“管你们的事儿,是俺看俺表姐苦命…现在家里又来了个犟人,你还挺得意的。”
杨燕燕说:“那你咋不说,十里八乡都认识俺哥?到哪去,一听说是他妹子,先客气三分。”
她表姨一脸凶狠,说:“那是他傻。还娶个你嫂那样至今都不下蛋的,就因为他出事,你娘半路晕倒,你嫂把你娘给送回家。”
杨燕燕含着眼泪说:“俺哥出事,都说要判谋反,很多人家怕牵连,躲着、避着,俺嫂子不怕,跑去给俺爹娘做饭,俺哥念她的好。俺一家都念他的好。”
她表姨说:“那是她有心计,她知道那样能圈得住你哥。”
杨燕燕哭道:“俺嫂子就是好,都说俺嫂子好。你咋那么恨俺嫂嫂,每次来你们家,你都骂俺嫂子。”
她表姨看她哭得厉害,把手帕递过去,轻声说:“快擦擦吧。我骂她,该骂,那都是大人的事儿,你别管。”
两人说了半晌话,约莫着大半个时辰快过去,忽而觉得担心,燕燕就说要去看看,她表姨也有点慌,她表姨夫给回来了。见他回来,燕燕就追问:“李虎呢?”她表姨夫坐下不说话,只一个劲儿呼气出气,等她表姨倒了盏热茶暖身,持在手里,饮下去,这才说:“李虎找完县老爷,回家具保去啦。”
他冷笑说:“你们家又出个杨凌刚。”
他说:“他过去,直接就闯进去找县太爷…县太爷家几人拦不住,我都担心死了,跟上去,你知道人家咋说吗?人家头一句就是,县令大人,我叫李虎,白河杨家村人氏,为治石具到县里办采状。”
她表姨说:“那县老爷不让人拉他走,打他一顿杀威棒呀?”她表姨夫说:“县太爷当时吓着啦。家里被人家闯进去,一时吓着啦。他就是一身武艺,周围的人也不敢近他身。县太爷这时还喊人呀,不怕他上去一拳打自己脸上?当时就和声细气与他说话,还把他带去签押房。两人不知在签押房里说了些啥,不一会儿,县太爷捧着一张墨迹没干的纸张出来,李虎跟着他,我觉着那就是现场写的请状书。县太爷把师爷和工房典吏都给叫去,我觉得事要干成,走近一点儿,县老爷当场给典吏马老爷索要空白的公文纸,盖押给李虎带走。当时我就在想,怕是坏事,莫不是李虎逼着他去干,李虎一出门,县老爷就会调集武卒抓他,却没想到李虎一走,县老爷一脸笑意,跟人说,让全力帮助李虎开石场,他若缺人,去各乡给他找人。”
她表姨问:“乌老太爷疯啦?”
她表姨夫摇了摇头。
过了一会儿,他说:“我没立刻回来,就想知道咋回事儿,问师爷了,师爷说,李虎上去就说要开个大石场,起码能养活上千人,将石器卖到郡里,州里,还说他一头石虎卖了八十两银子,这样算下来,石场要是开了,能给县里贡献多少税收…然后问县老爷,上计算不算这些,他能不能让县老爷帮自己点忙。”
燕燕破涕而笑,解释说:“他就是一头石虎卖了八十两银子呢。”
她表姨问:“县老爷就答应啦?”
她表姨夫说:“答应了。而且他要全县都去配合他去干,说这事儿干成,不但能够造福乡里,还能让易县的上计成为全郡第一,关键是,李虎要十三税一,县里还有额外的钱,给官吏把缺的俸禄补上。”
他瞪着眼睛说:“这李虎人傲又敢说大话,还会写文章,那请状书写的也漂亮,县令就被他唬住了。县令还说了,半个月之后,去一趟杨家村,看看是不是那么回事儿。”
(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