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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夜半歌声

萧十一郎 古龙 6457 2024-07-17 05:44

  

第三章夜半歌声竹叶青盛在绿瓷杯里,看来就像是一大块透明的翡翠。

  

明月冰盘般高挂在天上,月已圆,人呢风四娘脸红红的,似已有了酒意,月光自窗外照进来,她拾起头望见了明月,心里骤然一惊。

  

"今天莫非已是十五了"

  

七月十五,是她的生日。过了今天,她可就要加一岁。

  

"三十四"!这是个多么可怕的数字。

  

她十五大岁的时候,曾经想:一个女人若是活到三十多,再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三十多岁的女人正如十一月里的残菊,只有等着凋零。

  

可是她自己现在也不知觉到了三十四了,她不敢相信,却又不能不信,岁月为何如此无情?

  

墙角有面铜镜,她痴痴的望着镜中的人影。

  

镜中的人看来还是那么年轻,甚至笑起来眼角都没有皱纹,谁也不相信这已是三十四岁的女人。

  

可是,她虽能骗过别人的眼睛,却骗不过自己。

  

她扭转身,满满地倒了一杯酒,月光将她的影子长长地拖在地上,她心里忽然想起了两句诗,"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她以前从来也末感觉到这句诗意境的凄凉。

  

门外隐隐传来孩子的哭声。

  

以前她最讨厌孩子的哭声,可是现在她多么想要一个孩子!她多么希望听到自己孩子的哭声。

  

月光照着她的脸,她脸上哪里来的泪光最近这些年来她曾经有几次想随随便便找个男人嫁了,可是她不能,她看到大多数男人都会觉得很恶心。

  

青春就这样消逝,再过几年,以前她觉得恶心的男人只怕也不会要她了,唉,三十四岁的女人门外又传来一阵男人的大笑声。笑声很粗豪,还带着醉意。

  

"这会是个怎么样的男人"

  

这男人一定很粗鲁、很丑、满身都是酒臭。

  

但现在,这男人若是闯进来求她嫁给他,她说不定都会答应--一个女人到了三十四,对男人的选择是不是就不会像二十岁时那么苛刻了风四娘在心里问着自己,嘴角不禁露出凄凉的微笑。

  

夜已渐深,门外各种声音都已消寂。

  

远处传来零落的更鼓声,听来是那么的单调,但人的生命却已在这种单调的更鼓声中一分分消逝。

  

"该睡了。"

  

风四娘站了起来,刚想去掩窗子,晚风中突然飘来一阵歌声,这凄凉而又悲壮的歌声听起来竟是那么熟悉。

  

萧十一郎!

  

她记得每次见到萧十一郎时,他嘴里都在低低哼着这相同的曲调,那时,他神情就会变得说不出的萧索。

  

风四娘心里觉一阵热意上涌,再也顾不得别的,手一按人已箭一般飞出窗外,向歌声传来的方向飞掠过去。

  

长街静寂。

  

家家户户门前,都有一摊摊己烧成灰的锡箔纸钱,一阵风吹过,灰烟随风四散,黑暗中也不知有多少看不见的鬼魂正在等着攫取。

  

七月十五日,正是群鬼出关的时候。现在门已开了,天地间难道真的已充满各式各样的鬼魂风四娘咬着牙,喃喃道:"萧十一日郎,你也是个鬼,你出来呀!"但四下却连个鬼影都没有,连歌声都消失了。

  

风四娘恨恨道:"这人真是鬼,既不愿见我,为何又要让我听到他的歌声"她心情突然变得说不出的落莫,全身再也提不起劲来,只想回去再喝几杯,一觉睡到明天。明天也许什么事都改变了。

  

一个人之所以能活下去,也许就因为永远有个"明天"。

  

看到她屋子窗内的灯光她心里竟莫名地泛起一种温暖之意,就好像已回到自已的家一样。

  

"但这真是我的家么这不过是家客栈的屋子而已。"风四娘长叹了口气,她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个家,永远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里。她刚走到门口,就听到屋于里有个人在慢声长吟:"一出阳关三千里,从此萧郎是路人——风四娘呀风四娘,我想你只怕早巳忘了我吧"风四始全身都骤然热起来,翻身跳进屋子,大叫道:"你这鬼--你终于还是露面了!"桌子的酒樽已空了。

  

一个人懒洋洋地躺在床上,用枕头盖着脸。

  

他穿着套蓝布衣裳,却己洗得发白。腰间随随便便地系着根布带,腰带上随随便便的插着把刀。

  

这把刀要比普通的刀短了很多。刀鞘是用黑色的皮革所制,已经非常陈旧,但却还是比他那双靴子新些。

  

他的脚翘得很高,鞋底上有两个大洞。

  

风四娘飞起一脚,踢在鞋子上,板着脸道:"懒鬼,又懒又脏,谁叫你睡在我床上的"床上的人叹了口气,喃喃道:"我上个月才洗澡,这女人居然说我脏--"风四娘忍不住"噗哧"笑出声来,但立刻又板起了脸,把将他头上的枕头甩得远远的,道:"快起来,让我看看你这几年究竟变多丑了"枕头虽巳被甩开,床上的入却已用手遮住了脸。

  

风四娘道:"你难道真的已不敢见人了么?"

  

床上的人分开两根手指,指缝间就露出了一双发亮的眼睛,眼睛里充满了笑意,带着笑道:"好凶的女人,难怪嫁不出去,看来除了我之外,再也没人敢娶你--"话未说完风四娘已一巴掌打了下来。

  

床上的人身一缩,整个突然贴到墙上去了,就像是个纸人似的贴在增上,偏偏不会掉下来。

  

他发亮的跟晴里仍充满了笑意,他浓眉很浓,鼻于很直,还留着很浓的胡子,仿佛可以扎破人的脸。

  

这人长得并不算英俊潇洒,但是这双眼睛、这份笑意,却使他看来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野性的吸引力!

  

风四娘轻轻叹息了一声,摇着头道:"萧十一郎,你还是没有变,简直连一点也没有变--你还是不折不扣、活脱脱的一个大混蛋。"萧十一郎笑道:"我一直还以为你很想嫁给我这混蛋哩,看来我只怕表错了情。"风四娘涨红了脸,大声道:"嫁给你我会嫁给你——天下的男人全都死光了,我也不会嫁给你…"萧十一郎长长吐出口气,道"那么我就放心了!"他身子从墙上滑下,"噗通"坐到床上,笑着说道:"老实说,听到你找我,我本来真有点害怕。我才二十七,就算要成亲,出得找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像你这种老太婆呀…"风四娘跳了起来,大怒道:"我是老太婆我是老太婆我有多老你说--""呛"的勉已自衣袖中拔出了柄短剑。

  

一眨眼间她己向萧十一郎刺出了七八剑。

  

萧十一郎早已又滑到墙上,再一溜,已上了屋顶,就像个大壁虎似的贴在屋顶上,摇着手道:"千万莫要动手,我只不过是说着玩的,其实你一点也不老,看起来最多也不过只有四十多岁。"风四娘拼命想板着脸,却还是忍不住又"噗哧"笑了,摇头道:"幸好我不常见着你,否则不被你活活气死才怪。"萧十一郎笑道:"拍你马屁的人太多了,能有个人气气你,岂非也很新鲜有趣"他人已飘落下来,眼睛一直盯着风四娘手里的剑。

  

那是柄一尺多长的小短剑,剑锋奇薄,发着青中带蓝的光,这种剑最适女子使用,唐代最负盛名的女剑客公孙大娘,用的就是这种剑,连大诗人杜甫都曾有一首长歌赞美她的剑法:"昔日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耀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成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公孙大娘虽然身在教坊,其剑术之高妙,看了这几句诗也可见一斑了。但她身子却很单薄,用的若非这种短剑,也难如此轻捷。

  

萧十一郎在凝视着这柄剑,风四娘却在凝视着萧十一郎的眼睛,突然反手一剑,向桌上的酒杯削了过去。

  

只听"呛"的一声。那只绿瓷杯竟被削成两半。

  

萧十一郎脱口赞道:"好剑!"

  

风四娘似笑非笑,淡淡道:"这柄剑虽然不能真的削铁如泥,却也差不多了,逍遥侯一向将它珍如拱璧,连看都舍不得给别人看一眼。"萧十一郎眨了眨眼晴,笑问道:"但他却将这柄剑送给了你,是么"风四娘昂起了头,道:"一点也不错。"

  

萧十一郎道:"如此说来,他是看上了你了。"风四损冷冷地笑道:"难道他就不能看上我我难道就真的那么老"萧十一郎望了风四娘一眼,叹了口气,道:"能被逍遥侯那样的人看上,可真不容易,却不知他要收你做他的第几房小老婆"风四娘怒道:"放你的屁…"

  

她的剑又扬起,萧十一郎又缩起了脑袋。风四娘的剑却又缓缓落了下来,用眼角瞅着他,道:"你既然这么能干,总该知道这柄剑的来历吧'萧十一郎道:"看来这好像是公孙大娘首徒申若关所用的'蓝玉'。"风四娘点了点头道:"总算你还有些眼力。"

  

萧十一郎道:"但这'蓝玉'却是柄雌剑,你既有了'蓝玉',便该有'赤霞'才是,除非…"风四娘道:"除非怎样"

  

萧十一郎笑了笑,悠然道:"除非逍遥侯舍不得将两柄剑都送给你。"风四娘瞪眼道:"莫说这两柄刻,我就算要他的脑袋,他也会双手捧上来的。"萧十一郎笑道:"如此说来,那柄'赤霞'现在在哪里呢"风四娘道:"就让你开开眼界也无妨。"

  

萧十一郎道:"其实我也并非真的想看,但我若不看,只怕你又要生气了。"他笑嘻嘻接着道:"你可记得那年十月,天气还热得很,你却穿了件貂袭来见我;虽然热得直冒汗,还要硬说自已着了凉,要穿暖些…"风四娘笑骂道:"放你的屁,你以为我要在你面前献宝"萧十一郎笑道:"有宝可献,总是好的,像我这样无宝可献,就只好献献现世宝了。"风四娘笑啐道:"你真是个活宝。"

  

她已取出了另一柄剑,剑鞘上镶着淡红的宝玉。

  

萧十一郎接了过来,摇头笑道:"女人用的东西果然都摆脱不了脂粉气。"他嘴里说着话,手已在拔剑。

  

这柄"赤霞"竟是柄断剑!

  

风四娘却是神色不变,静静地看着他,道:"你奇怪吗"萧十一郎道:"如此利器,怎么会断的"

  

风四娘道:"是被一把刀削断的!"

  

萧十一郎动容道:"是什么刀怎会如此锋利"风四娘淡淡道:"我知道你一听见有好刀,心就痒了,但是这次我就偏偏不告诉你,也免得你说我献宝。"萧十一郎眼珠于一转,突然站起来,道:"看到你我肚子就饿了,走,我请你吃宵夜去。"长街的尽头,有个小小的面摊子。据说这面摊子十几年前就在这里,而且不论刮风下雨,不论过年过节,这面摊从未休息过一天。所以城里的夜游神都放心得很,因为就算回家老婆不开门,至少还可在老张的面摊子上吃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

  

老张的确已很老了,须发都已斑白,此刻正坐在那里,低着头喝面汤,挂在摊头的纸灯笼已被油烟熏得又黑又黄,就像是他的脸。

  

到这里来的老主顾都知道他脸上永远全无表情,除了要帐外,也很少有人听到他说一句别的话。

  

萧十一郎笑道:"就在这里吃怎样"

  

风四娘皱了皱眉,道:"好吧"

  

萧十一郎道:"你不必皱眉,这里的牛肉面,包你从来没有吃到过。"他就在面摊旁那张摇摇欲倒的破桌子上坐了下来,大声道:"老张,今天我有贵客,来些好吃的。"老张头也没有拾,只朝他翻了个白眼,好像在说:"你急什么,先等我喝完了这碗汤再说。"萧十一郎摇了摇头,悄声道:"这老头子是个怪物,咱们别惹他。"名震天下的萧十一郎,竟不敢惹一个卖面的老头子,这话说出来有谁相信风四娘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过了很久,老张才端了两盘菜、一壶酒过来,"砰"的摆在桌子上,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风四娘忍不住笑道:"你欠他酒帐么"

  

萧十一郎挺了挺胸,笑道:"我本来欠他一吊钱,但前天巳还清了。"风四娘望着他,良久良久,才轻轻地叹了口气道:"江湖中人都说萧十一郎是五百年来出手最干净利落、眼光最准的大盗,又有谁知道萧十一郎只请得起别人吃牛肉面,而且说不定还要赊账。"萧十一郎大笑道:"有我知道,又有你知道,这还不够吗…来喝一杯。"萧十一郎就是这么样一个人,有人骂他、有人恨他、也有人爱他,但却很少有人了解他。

  

他也并不希望别人了解,他从未替自已打算过。

  

你若是风四娘,你爱不爱他风四娘有样最妙的长处。别人喝多了,就会醉眼乜斜,两眼变得模模糊糊、朦朦胧胧的。

  

但她酒喝得越多,眼睛反而越亮,谁也看不出她是否醉了,她酒量其实并不大,但却很少有人敢跟她拼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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