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既没有特殊的天赋，也没有过人的能力。

　　从小我就是个不起眼、不惹事的孩子，总是待在教室的角落里。

　　小学低年级的时候，我这样的孩子有一次却吸引了全班的目光。我意外地考试取得了高分。

　　尽管只是碰巧我预习的范围和考试内容完全重叠，但那天我却感受到了同学们羡慕的目光。

　　那一瞬间让我难以忘怀，从此我开始认真学习。坚持下去就变成了习惯，我每天都会在自己的房间里学习一段时间。

　　日复一日学习翻积累让我能够轻松取得好成绩，在学校被公认为优等生。

　　然而那也只是一时的风光。随着年级的升高，我又变得不起眼了。不过我的成绩仍然名列前茅。

　　查阅『优等生』的词典释义，通常会有以下两种解释。

　　一 模范典型、成绩优异的学生。

　　二 没有个性、缺乏趣味的学生。

　　我属于哪一种呢？

　　或者说……两种都是？

　　紧闭的窗外，盛夏的阳光倾泻而下，照耀着行道树的叶子。

　　手机上的天气预报软件发出警告『今日依旧酷暑』。

　　虽然房间里开着空调，但因为父母说『最近电费贵得吓人』，所以设置成了节能模式。虽然还算凉快，但总觉得身体里残留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燥热和倦怠。

　　完全提不起劲来做任何事。

　　暑假作业几乎还没动。假期已经过去了一多半，这样下去可不行。但一想到要坐在书桌前，就提不起精神。

　　今天我又躺在房间的床上，刷着手机上的新闻和视频网站，打发着时间。

　　新闻APP推送了高中棒球比赛的快讯。获胜投手的脸上满是汗水，洋溢着灿烂的笑容，而败北高中的啦啦队成员则难掩泪水。

　　甲子园里，正在进行着一场不输给酷暑的激烈比赛。

　　和我差不多年纪的高中生们，正在度过挥洒青春的夏天。

　　而我，却只能过着与激烈竞争无缘的懒散日子。

　　我知道的。提不起劲来并不是因为天气热。

　　而是因为我输了。我是个失败者。

　　那天，我向芽吹同学——芽吹日向表白，然后被拒绝了。从那时起，我的人生就注定失败了。

　　得不到任何人的声援，也无法让任何人抱有期待，只会让喜欢的女孩感到厌恶，多么凄惨的失败啊。

　　学习课业、完成功课、提高成绩，有什么用？

　　就算考了满分，就算成绩学年第一，又有什么用？

　　就算得到了这些，喜欢的女孩子也不会多看我一眼。

　　初中毕业后，我就退出了补习班，学习量一下子减少了。

　　升学后我的成绩也一落千丈。多亏初中时代一直坚持学习，现在的成绩还算过得去，但可以预见以后会继续下降。现在上的学校，课程难度也比较高，照这样下去肯定跟不上的。

　　我知道这样下去不行。

　　可是现在的我，真的找不到学习的意义。

　　正当我厌倦了新闻，打算关掉手机的时候，屏幕上出现了一条应用通知。

　　『您有一条新的委托』

　　……委托？

　　通知来自『顶尖合格研习班』——我初中时就读的大型补习班——运营的家教中介APP。

　　我一边打开APP，一边开始回忆。

　　这家补习班除了提供普通的课程之外，还经营着家教中介服务。想要做家教的人都可以注册，如果与委托人提出的条件相符，就可以签订合同。

　　只要是补习班的往届学生，即使是高中生也可以参加。我当时觉得，自己应该可以辅导小学生准备初中考试，说不定还能赚点零花钱。于是在春天的时候注册了。

　　但现实是，很少有人会找高中生做家教。一开始我收到过两三个咨询，但当我告诉他们我目前的成绩后，就被毫不留情地拒绝了。

　　之后就再也没有人联系我了，一个月后，我甚至忘记了自己注册过的事情。

　　而就在这时，我久违地收到了咨询。

　　打开APP一看，显示有一条来自用户名为『向日葵』的人的消息。

　　『向日葵：因为要备考，所以我想请一位家庭教师。由于经济拮据，无法支付高额的报酬，请问您愿意接受吗？』

　　可惜我的业绩等级是零。怎么说都无法要求高额的报酬。

　　『若叶野：我还没有什么业绩，所以报酬低也没关系。请问是指导小升初考试吗？』

　　不久，就收到了回复。

　　『向日葵：详细情况见面详谈。您什么时候有空？』

　　对方似乎不打算现在告诉我细节。不会是什么骗局吧。

　　我一边想着要不要拒绝，一边思考着。

　　如果现在拒绝，我的生活又会回到以前那样浑浑噩噩的状态。

　　又不会马上就签合同，先了解一下详情，之后再做决定也来得及。

　　『若叶野：知道了。那就约在「顶尖合格研习班」总校的面谈室见面吧』

　　补习班里有专门用来面谈的房间，应该不会有奇怪的人出现。到时候如果觉得不妥，不签合同就行了。

　　过了一会儿，对方回复消息表示同意。确定好彼此方便的时间后，决定在后天进行面谈。

　　#

　　家教合同面谈的那天，从早晨开始天空就阴云密布。

　　『顶尖合格研习班』是30多年前就在本地区成立的补习班。

　　最初只是一家个人经营的小型补习班，但规模逐渐扩大。通过电视和出版物的广告宣传提高了知名度，如今已发展成为遍布全国的大型补习班。

　　站前大街上的那栋10层大厦就是它的总部。

　　它比我之前上的初·高中升学课程的补习班要大得多，除了办公室之外，在多个楼层还设有大学升学课程的教室。

　　平时补习班的课程都是从晚上开始，但现在是暑假。玄关前的休息室里，从白天开始就有很多来上暑期课程的高中生进进出出。

　　我在休息室里面的接待处说明了来访目的，然后乘电梯到了大厦的二楼。

　　沿着走廊往前走，一排排被隔开的小房间映入眼帘。我打开手机上的APP，确认了预约的面谈房间号。

　　走到房间前，透过磨砂玻璃门，隐约看到里面有个身影。看来委托人已经先到了。

　　就算最近提不起劲，也不能一开始就让人看到我愁眉苦脸的样子。我打开门，努力向对方露出灿烂的笑容。

　　「我是若叶野。让你久等了——」

　　就在那一瞬间，我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坐在圆桌对面的面谈对象——正笔直地回视着我。

　　她那如同天球仪般的大眼睛。

　　垂至肩头的柔顺秀发。

　　清爽宜人的水手服，正适合这炎炎夏日。

　　「芽吹、同学……？」

　　「好久不见，若叶野同学」

　　芽吹日向脸上浮现出一抹清丽可爱的笑容，如此说道。

　　半年不见，芽吹同学感觉比以前成熟了不少，也更加漂亮了。

　　「好久不见啊。拜托我做家教的，该不会就是芽吹同学吧？」

　　「是。我在APP上看到了若叶野同学的名字，就发现你在做家教兼职。APP上不太好意思表明身份，所以就一直没说」

　　「你都去补习班了，还要请家教吗？」

　　「啊，那个……我，已经不去补习班了」

　　芽吹同学不去补习班了？

　　她现在正是备战高中入学考试的关键时期，怎么会在这个时候？

　　说起来她之前说过『没钱』。难道是因为经济原因上不了补习班了吗。

　　虽然很想知道原因，但毕竟是人家的家事，我也不太好开口询问。

　　「你是想请家教代替补习班吗？家教应该也挺贵的。一对一辅导的话，搞不好比补习班还贵吧？」

　　「是的……。我在APP上搜索了一下家教老师，发现那些优秀大学的在读老师，收费都比我想象的要高。而且，那些老师也很难预约得上……」

　　「到了第二学期，就要正式开始备考了啊」

　　「如果放宽条件，也有一些收费便宜而且预约有空的老师，但是我不确定他们的教学水平是否可靠」

　　即使再怎么努力学习，如果老师的水平不行，反而有可能导致成绩下降。更何况是家教这种一对一的个性化指导。能否根据学生的情况进行指导，以及师生之间的契合度都非常重要。

　　「我本来已经打算放弃了，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无条件地搜索了一下。结果就看到了若叶野同学的名字。你标注的费用是我能负担得起的」

　　「我收费低是因为我没有经验。因为价格便宜，所以不能保证家教能力」

　　「但我想起了以前的事情。去年，若叶野同学帮我提高了成绩。所以我想这次也许也可以。而且我也没有其他人可以拜托了……」

　　我的确以前辅导过芽吹同学的学习。那段时间，她的成绩很稳定。

　　尽管如此我还是感到犹豫。我想的只是辅导小升初考试的来着。

　　「我只是一名高一学生。高中升学的辅导肯定做不了啊」

　　「可你不是考上了时乃崎学园吗！」

　　「自己考得上和让别人考上是不一样的。当然芽吹同学很优秀，我相信你能考上。但正因如此，我才觉得我帮不上什么忙」

　　「这种话，等看了我现在的成绩再说吧……」

　　「难道，成绩下降了？」

　　「……」

　　她没有回答，但看样子应该是这样。

　　她本就很聪明，按理说不至于跟不上初三的课程……不过，从她以前的学习情境来看，确实感觉她的方法有些笨拙。

　　芽吹同学的头脑很灵活，是那种能够直观理解事物的人。但这反而让她难以系统地学习。

　　所以说，只要在她不擅长的部分给予帮助，就能让她发挥出真正的实力。

　　我思考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果然我不能做芽吹同学的家教」

　　「为什么!?」

　　「我在毕业前向你表白了，然后被拒绝了。虽然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我也没在在意。但毕竟有过那样的事，我觉得自己并不适合做你的家教」

　　说已经过去了是谎言。我现在依然还对那段失恋耿耿于怀。

　　「我记得告白的事。但我已经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你了」

　　「我理解芽吹同学的想法，我只是有些迷茫，不知道今后该以什么样的态度面对你」

　　「我……只要若叶野同学像之前那样辅导我学习就好了。我也并没有因为被表白白而生气」

　　「还有一点，我最近成绩下降了不少。自己学习都一塌糊涂，根本没有余力去当家教」

　　能帮的话，我也很想帮助芽吹同学。

　　但现在的我，似乎没有这份自信。

　　「……我知道了。难得的暑假，今天打扰你了」

　　「没事，很久没见到芽吹同学了，我很高兴」

　　「我也很高兴见到若叶野同学。好不容易进了时乃崎学园，要好好学习哦，不然太可惜了」

　　「是啊，我得重新振作起来了，芽吹同学也加油备考」

　　面谈结束，我们站起身。

　　走出隔间，我在门边的电子锁面板上做了使用结束的登记。

　　……但因为是第一次使用，所以稍微费了点时间。

　　「那么我先告辞了，若叶野同学，保重」

　　芽吹同学跟我道别后，便先走一步离开了。

　　我办完手续来到电梯前时，已经看不到她的身影了。

　　这样一来，我应该再也不会和芽吹同学见面了吧。我既感到一阵轻松，又夹杂着一丝寂寞，就这样等待着电梯的到来。

　　我从电梯出来回到大厅，没有什么事要做，便朝着出口走去。

　　「若叶野！」

　　我被突如其来的男声叫住，回头一看，大厅自动售货机旁边站着三个男生。其中一个我好像见过。

　　是初中时在同一个教室上课的补习班同学。他是补习班里成绩很好的学生之一，升学后也继续在大学升学班学习，听说目标是考取名牌大学。

　　「你不是不上补习班了吗？在这里干什么？」

　　「有点事来一趟」

　　旁边另一个男生问他。

　　「他是谁啊？你朋友？」

　　「我和他也没那么熟。只是觉得有些稀奇」

　　因为看起来没什么事，我便轻轻地挥了挥手，继续往前走。

　　走了几步，身后传来他们的闲言碎语，我不禁停下了脚步。

　　「知道吗？我听时乃崎里的人说，那家伙好像成绩下降了。跟不上学习进度，就从补习班逃跑了」

　　「啊——」

　　夹杂着怜悯和嘲笑的声音传入了我的耳朵。

　　……无论他们怎么说，我也无能为力。我只能装作没听见，径直走开。

　　正当我准备再次迈开步伐时，我注意到从另一个方向投来的视线。

　　我侧眼望去，看到芽吹同学正站在柱子的阴影下，注视着我。

　　我顿时感到羞愧难当。就好像在她面前暴露了自己落魄不堪的样子。

　　被突如其来的屈辱感驱使着，我不由自主地冲到那三个男生面前。

　　「我才没有逃跑！我只是在迷茫而已！」

　　「啊，啊？」

　　「上补习班，每天拼命学习，到底有什么用！？好高中？好大学？考上那些地方，能得到什么？什么也得不到！不过是自我满足罢了！我只是放弃了毫无意义的学习而已！」

　　我不禁大声喊了出来。周围的学生都奇怪地看着我。

　　那三人露骨地摆出一副「这家伙什么情况」的表情，远离了我。

　　「我说你啊，『学习的意义』什么的超级中二病，初中毕业时就该结束了」

　　他们三人一边窃笑着，一边走远了。

　　我看向芽吹同学之前所在的地方，却已经不见她的身影。

　　我怀着惨痛的心情走出教室，仿佛是为了追赶我冰冷的内心，雨开始下了起来。

　　#

　　我以为能在还是小雨之前走到车站，结果太天真了。

　　雨势瞬间增强，开始猛烈地敲打着街道。

　　我别无选择，只好躲进一家卷帘门已经拉下的店铺下避雨。

　　我抬头望着被乌云笼罩的天空，突然听到附近传来停下的脚步声。

　　大概是来避雨的吧。我正想挪个地方，却看到她撑着伞站在那里，望着我。

　　「你没带伞吗？天气预报说今天有雨的呀」

　　芽吹同学一边说着，一边看着我湿透了的衬衫。

　　「我没看天气预报。没想到会下得这么快」

　　「若叶野同学，你真是除了学习以外，对什么都不关心呢」

　　「才不是……我也有在考虑学习以外的事情啊。比如……」

　　话说到一半，我却说不下去了。

　　「比如，什么？」

　　「…………」

　　「看吧，果然你还是只想着学习的事。一点都没变啊」

　　芽吹同学像是回忆起了过去，怀念地笑着收起伞，站在我身旁。

　　「若叶野同学，以前在自习室里叫你你都听不见，注意力总是那么集中，真佩服啊。你不是迫不得已才学习，而是在享受学习本身。那样子，让我明白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对我来说，若叶野同学才是真正的老师。我现在也依然这么认为。所以，我不想听到你刚才那样的话。『学习只是毫无意义的自我满足』什么的」

　　芽吹同学悲伤地垂下眼眸。

　　「那时候的老师，去哪里了呢？」

　　「那句话确实说得过了。当然是有很多人怀抱着崇高的目标在学习。但我没有目标。只要成绩好，就会被大家认可为优等生。我只是为了这种自我满足而学习的无趣之人」

　　「这样啊……」

　　「抱歉，只能给出这样的回答。还特地让你跑一趟」

　　「……我本来是想从若叶野同学——从老师的话语中，获得面对考试的勇气。想让你说刚才那些话都是骗人的，想让你告诉我考上之后，就会有希望在等着我」

　　芽吹同学抬起头，望向天空。

　　原本的瓢泼大雨已渐渐转弱。云层间隙透出一丝微光。

　　「可以走了。失陪了」

　　「嗯。小心路滑」

　　「还有，老师……我觉得你比自己认为得有趣多了」

　　「诶？为什么？」

　　「真正无趣的人，根本就不会去烦恼学习的意义。——那么，这次是真的保重了！」

　　最后芽吹同学温柔地笑了笑，背对着我迈开了脚步。

　　我是有趣的人？不是无趣？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说我。

　　「芽吹同学！」

　　我不禁叫住了她。

　　「你为什么要花钱请家教来参加考试？明明有很多更容易考上的高中！你想要通过考试得到什么呢!?」

　　「我……我想要证明。证明我有能力靠自己向前迈进」

　　「证明？」

　　「我想自己决定目标学校，凭借自己的力量考上，证明自己有能力完成事情！这也许是自我满足，也许没有任何意义。但我想要证明给自己看，我想要了解自己的力量！」

　　我感觉自己仿佛被她回眸时的眼神刺穿了。

　　我从未见过她如此坚定的表情。

　　为了了解自己的实力而挑战考试……。

　　或许是这样的。为了知道自己的力量在世界上能发挥多大作用，而挑战考试。

　　因为失恋而无法相信自身价值的我，已经不想再去了解自己了。对于通过学习来向世人证明自己力量的这件事，我已经找不到任何意义了。

　　「但是……我的能力不够。我没有足够的能力一个人学习并证明自己的实力……」

　　看到她委屈地颤抖着嘴唇的瞬间，我确信了。我明白了自己应该做什么了。

　　虽然还有些迷茫，但我想支持她，支持独自奋斗备考的她。

　　「刚才拒绝的发言，我可以收回吗？我想接受你的家教请求」

　　「怎么了？这样突然……」

　　「我也想确认一下，自己能做到什么。如果我能作为芽吹同学的家教帮上忙，或许我也能回忆起学习的意义。我是这么想的」

　　「这么说，你愿意做我的家教了吗！？」

　　「就像当时一样，一起学习吧。我已经考上了，应该比以前更能集中精力辅导你」

　　芽吹同学的表情像是云层中探出的太阳，明亮而耀眼。

　　「好开心！请多多指教，老师！」

　　「虽然我家教是新手，但我会尽全力帮助芽吹同学考上目标学校的」

　　雨过天晴，路面积水波光粼粼，反射着西斜的阳光。

　　「既然决定了，那可有的忙了。首先得去学校申请许可」

　　「对老师来说，这也算是打工吧。获得许可很难吗？」

　　「时乃崎学园的校规规定，打工必须在申请书上写明工作不会影响学业，并且对自身有所提升，才能提交申请」

　　「这样啊……抱歉，给你添麻烦了」

　　「没事。我是觉得对自己也有帮助才答应你的。暑假期间应该也能受理申请，正好可以去写申请书」

　　和芽吹同学并肩走着，我偷偷瞥了一眼她那已经完全明朗起来的侧脸。

　　真没想到，还能有和她继续一起学习的一天。

　　但这并不是时间倒流。

　　我的表白，以及我的失恋，都没有消失。那时的痛苦记忆，至今仍像刺一样扎在我的心头。同样的，她当然也没有忘记拒绝我的事。

　　但从今以后，我和芽吹同学的关系是老师和学生。

　　我们正要迈出构建全新关系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