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
1
如果这是动作片,现在应该要开始练空手道或是功夫,准备与真凶来一场最终对决,但我一开始做的事是阅读。
「你先看完《如愿》吧。我得去准备午餐了。」
美里这么说,笑着对我挥舞双手。既然她都这么可爱地拜托我了,我也只好照办。
我因为想尽量减少外出,所以买了电子书。做着这些事的期间,周一的远距教学开始,须贝传了讯息给我。我跟他聊起这阵子发生的事(当然隐瞒了美里和看见过去的事),时间便在转眼间过去了。
下午要停课。听说大学也有很多事情要开会。
我喂三郎吃饭,自己吃了加热的冷冻食品,开始阅读莎士比亚的《如愿》。我是第一次读剧本,所以一开始很难专心,经常呆呆地想着关于美里的事。她现在几岁呢?感觉应该跟我差不多。她一个人住吗?所以她跟我一样是大学生──?
不知不觉间,我开始专心在书本上,在三郎的干扰之下一口气看完了。
我到了傍晚才终于看完,然后窥视三郎的眼睛──
美里穿着跟今天早上一样的服装,周围的光线还是白天。
「莎士比亚如何?」
「有趣得让我吓一跳。台词写得很有创意,实在不像是四百多年前的作品。」
「对吧,莎士比亚真的很厉害!」
美里双眼闪闪发光,开始天南地北地大聊莎士比亚。她的表情不停地转变,十分可爱。虽然完全脱离了正题,但她看起来兴致勃勃,所以我不忍心阻止她。
「……嗯?怎么有烟味?」
三郎的敏锐嗅觉捕捉到了异味。仔细一看,美里的周围也有淡淡的烟雾正在弥漫。
「咦──?」她环顾四周,睁大眼睛。
然后,她叫出「啊」的一声,手忙脚乱地跑向视野之外。她那边的三郎追了上去。美里住的房子比想像中还要大得多,应该是东京的高级公寓。蕾丝窗帘外面隐约能看见许多大楼的屋顶。百寸等级的萤幕与沙发、玻璃桌、长毛地毯、观赏植物……屋内摆放的都是看起来品质相当好的家具。
在中岛型的系统厨房,平底锅正冒出阵阵烟雾。
「啊、哇、哇、哇、哇、哇──!」
美里像漫画般用双手搧风,不知该如何是好。
「美里,总之先关火!」
我不禁这么大喊,但没有任何意义。美里自己把炉火关掉,一把抓起毛巾抹布。这个动作把菜刀扫落,插到了地上。三郎吓得跳开。美里把毛巾浸湿,盖到平底锅上。平底锅开始滋滋作响,冒出水蒸气……
总算化解危机之后,我松了一口气。美里沮丧地垂下肩膀,抱起三郎,回到有书架的房间。
「呜呜……」她的脸上挂着欲哭无泪的表情。「我本来只是想跟阿窈聊一下的……」
「我还以为你已经吃完午餐了。正在用火的时候怎么可以离开呢?」
「对不起……」
「没想到你这么冒失。你没有看见平底锅烧焦的未来吗?」
「呜呜……太过分了……不要这样糗我啦──!」
虽然很可怜,我还是忍不住笑了。
我一度切断连结,再重新连结──这时候,那边已经过了一段时间,厨房的清扫和午餐都解决了。美里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重新切入正题。
「好了,我之所以请你读莎士比亚──是因为接下来有必要请你加入大学的戏剧社。」
「戏剧社──」我不禁叫道:「咦,为什么是戏剧社?」
「嗯……」美里稍微思考了一下后说道:「如果你踏进一座迷宫,看见一个牌子上写着出口在右边,你就会往右边走吧?」
「嗯。」
「出口就在戏剧社。」
「原来是这个意思……?」
我忍不住叹了一口气。美里用同情的表情说道:
「我想应该很辛苦,你要加油喔。请努力赶上一周后的入社试镜。」
「咦,参加社团还要先通过试镜吗!」
「没错,因为社长是很有个性的强人。」
「真的假的……我还宁可去练功夫。」
「功夫?」美里歪头问道。
「没什么啦。话说回来,我根本没有演过戏耶。只有一周的时间,真的能练出像样的成果吗……?」
「别担心,我会教你的。」美里挺胸说道。
「美里,你演过戏吗?」
「演过一点。没问题的,只要认真演就会及格!我能看见那种未来。」
「真的吗……」
我的不安就像平底锅的烟一样,一阵一阵地冒个不停。
「那么,先从发声练习开始吧──」
美里没有注意到这阵烟,高兴地说道。
2
一周很快便过去了,快得令人惊讶。我在远距教学的空档跟美里闲聊,放学后则练习演戏,不断反覆的过程让我非常乐在其中。如果能一直持续这种生活就好了──虽然我这么想,但大学一如美里的预言,重新开始实体教学,所以我也必须到学校报到。
从驹込车站搭电车到高田马场,还要再步行约二十分钟才会到大学。
久违的校园甚至令我感到怀念。
我在隐密处打开外出笼,把三郎放出来。这是美里的指示。接下来好像会需要它的帮忙。它只回头瞄了一眼,便踏着悠闲的脚步离去。
我走向第一堂课的心理学教室。出入口放着消毒液,门上还贴着严禁私下交谈的标语。我随便找个位子坐下,马上就听见无视于警告的闲聊了。
「我最近正在跟男朋友远距同居。」
「远距同居?」
「就是一直开着视讯,整天都在聊天。」
原来如此,现代还有这种概念啊……我如此心想,像个老人般感到佩服。
「这样还会注意打扫跟服装仪容,好处很多喔。」
我也把房间打扫得很干净,还把微薄的积蓄全部花光,用来自制猫跳台。我一早起来就会乖乖洗脸并换好衣服。
等等,难不成我和美里的关系也类似「远距同居」吗……?
一想到这里,我就突然感到害羞,使口罩下的脸颊渐渐发烫。
──对了,这么说来,我还没有跟美里交换联络方式。因为她巧妙地转移话题,所以我没能问出来。手机明明比猫更方便,为什么呢──?
心理学的课堂开始了。
好好上课的话,我也能了解美里的心理吗──我傻傻地这么想。
3
大约在下午四点上完所有的课以后,我前往文艺类社团的社办大楼。我马上得知戏剧社的社办位在二楼的尽头。因为那里贴着公告。
『戏剧社现正热烈招募社员!在舞台上挥洒你的热血吧!死也要死在舞台上!邀请各位勇者,前往名为试镜的决斗场!』
这段文章用极度热血的毛笔字,写在A4的纸上。同样的公告沿着二楼的走廊,一直贴到最深处。而且最可怕的是,这些公告不是影印的,每一张都是手写而成。我几乎能从中感受到某种疯狂。
「我只想加入回家社……」
我忍不住用真切的语气低声说道。当然没有人会倾听我的抱怨。
这个时候,我忽然听见一阵哀号。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
这阵哀号听起来有点疯狂,类似临死惨叫,又带着一点悲哀的音色。
然后,尽头的戏剧社社办的门突然敞开了。
我张大嘴巴,僵在原地。
一个满头是血的男人从门内跌了出来。
鲜红色的血从裂开的额头中流出,他就像丧尸一样摇摇晃晃,用极度不正常的步调朝我走来。
「去死去死去死我一定要杀了你……」
他嘴里还低声念着恐怖的词汇,让人毛骨悚然。我赶紧跟墙壁融为一体。满头是血的男人好像没有看见我,就这么走了过去。
……不管怎么想都很不妙。社办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在舞台上挥洒你的热血」不是一种比喻吗?现在还是暂时撤退,重振旗鼓吧……我这么为自己找借口,并且转身离去的时候──
「你想加入我们社团吗?」
我被叫住,吓了一跳。我站着装死,却好像骗不了背后的人。冷汗从背部流下。
我战战兢兢地……回过头。
一名半裸男子抬头挺胸地站着。
他的下半身穿着牛仔裤,经过锻炼的上半身却是一丝不挂。不,以一丝不挂来形容并不贴切。他的浓密胸毛持续延伸到肚脐下方,甚至可以用穿着一身胸毛来形容。
「你想加入我们社团吧?我看得出来……」
他的外表明明跟超能力者完全沾不上边,却说着像是超能力者的话。
「过来吧,别愣在那里,我让你参加试镜。」
我在转眼间被男人紧紧抓住,带往社办。
社办的空间大约有室内足球的球场那么大。墙边的架子上塞满了看似舞台道具和服装箱的东西,还有投影幕与投影机。
──不过,这些细节一点也不重要。
因为地上掉着沾满血的木板。
既然地上掉着沾满血的木板,正常人的眼里当然容不下其他东西。毕竟那是沾满血的木板。「好了,让我见识你的实力吧。」男人这么说道,在防止传染的压克力板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用抚摸下巴胡子般的手势摸着胸毛。事到如今,我的视线只能在沾满血的木板和胸毛之间反覆横跳了。
「对了,我还没自我介绍。我叫阿望志磨男,是戏剧社的社长。」
原来如此,他就是美里所说的「很有个性」的强人社长啊。确实在各方面都很有个性……
「请问……为什么地上有沾满血的木板?而且你为什么要打赤膊?」
「你不觉得先自我介绍才是礼貌吗?」
「啊……我是纸透窈一。」
「好,纸透,你是二号参赛者。现在开始试镜。」
……他似乎不打算回答我的问题。
阿望从口袋里取出折起的纸张,朝我丢过来并说道:
「顺便问问,你有戏剧经验吗?」
「没有,我是新手。」
「那就从五十阿望分开始算起。」
虽然不知道阿望分是什么单位,但我姑且打开他给我的纸──内容让我很惊讶。
「你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台词吗?」
「……莎士比亚的《如愿》中,杰开斯的台词。」
「哦!你竟然知道,那就加三阿望分!好了,你现在演演看吧。」
我调整呼吸,开始演戏。
「整个世界是一座舞台,所有的男男女女不过是演员罢了──」
阿望抚摸胸毛的手顿时停止。我发现自己有惊人的进步。
我想起自己与美里一起练习的过程。她的建议非常精准。那些话迅速渗透到我体内,接下来就能马上增进自己的演技。就像在踏脚石上轻快前进一样。也许她知道要怎么做才能让我进步,所以会引导我往那样的未来前进。我隐约感受到美里话中所谓的「命运」。
「嗯……」我演完之后,阿望用佩服般的语气说道:「你真的是新手吗?」
「算是,我大概练习了一个星期。」
「一个星期──!」阿望豪爽地笑了。「原来如此,一个星期啊!很好,扣二十阿望分!」
「咦!为什么是扣分?」
「阿望分扣到零就及格了。」
「太难懂了吧!」
一开始的加三分竟然对及格不利……阿望露出由衷感到愉快的表情,这么说道:
「好了,还有三十三分,拼命争取分数吧!」
前面的路还很长……当我开始有点绝望的时候,社办的门被打开,一个戴眼镜的女学生冲了进来。接着,她喊出我连想都没想过的话。
「出事了──有人放火!」
4
阿望维持打赤膊的状态狂奔,而我追在他的背后。一片灰烬乘着风朝我们飞来。焦臭味窜进鼻腔。社办大楼的东侧有猛烈的火势,将白色的墙面烧得焦黑。现场已经聚集了一大群人,有不寻常的声音从那里传出。
「放开我!放开我啦!」
满头是血的男人被别人从背后架住双臂,正在疯狂挣扎。看到他以火焰为背景的模样,我感到毛骨悚然。
「啊,窈一!那不是窈一吗!」
压制染血男的人突然这么说道。他的体格很好,留着黑色短发,看起来像运动员。仔细一看,我才发现他是须贝健太郎。我们在四月成为朋友,之后大学就马上进入远距教学,所以我们一直都只用聊天软体联络,我才会没有马上认出他来。戴着口罩也是原因之一。
「窈一,帮我一下!」
我反射性地采取行动。我跟须贝一起压制染血男。阿望高声叫道:
「灭火!快灭火!」
在阿望的指挥之下,我们用水桶接力的方式,持续对火源泼水。有人拿来两支灭火器,放出强劲的喷雾,这才终于将火扑灭。
在冒出白烟的残骸之前,一个女生跪在地上啜泣。这个女生的服装风格很新潮。她顶着一头发尾染成粉红色的金发,头上戴着粉红色的鸭舌帽,还穿着图案像是喝醉的毕卡索画的曼赤肯猫的衬衫。
「呜呜呜……我精心打造的大道具都毁了──!」
听说事情经过是这样的:隔离期间,大道具、小道具组在住处努力制作道具,然后用出租卡车载送过来。社员将这些道具从车上卸下,准备搬进社办,只不过稍微离开一下,回来时就发现起火了。
「所以,这家伙就是纵火犯吧……」
阿望双手抱胸,看着染血男说道。
「是的,他刚才看着火焰流泪,嘴里还念念有词地说着去死去死。」
「那就肯定没错!」阿望强而有力地点头说道。
「不对,不是我干的──!」染血男突然大叫。「我只是精神恍惚……才没有放火!」
「谁会相信你这种满头是血的男人说的话啊!」
阿望怒吼道。但我觉得打赤膊的男人恐怕也同样缺乏可信度。
忽然间,我的脚觉得有点痒。我低头一看,发现是三郎来了。我把它抱起来,偷偷移动到隐密处。然后,我窥视它的眼睛──
美里露出伤脑筋的表情。
「发生了不得了的事呢。」
「情况转变得太快,我都头晕脑胀了。你早就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吧?」
「嗯,可是阿望学长实在太有个性了,我每次看都会笑。」
美里用可爱的举止窃笑着。然后,她把眼角的泪水擦掉,这么说道:
「那么,接下来,你要找出真正的纵火犯。」
「咦,我吗?到底要怎么做?」
「没问题,简单得很,因为你有可爱的目击者。」
「可爱的目击者……?啊啊,我懂了。」
我暂时切断连结。三郎正歪着头。
我再次窥视它的眼睛──
「我来挑战了────!」
耳朵突然听见很大的声音。受惊吓的三郎差点从阳台的栏杆上掉下去。阿望的回应从敞开的窗户中传出。
「放马过来吧────!」
砰!门应声打开,目前还没有染血的染血男意气风发地踏进社办。
「我名叫佐村猛!是一年级新生!自从高一时看到当时高三的阿望学长演戏,我就一直很崇拜学长!」
「好志气!」还穿着T恤的阿望说道。阿望穿着双胞胎野鼠《古利和古拉》的T恤。这跟他的形象未免差太多了。
「好,现在开始试镜!」
阿望坐在折叠椅上,佐村则站到压克力板的对面。两人都将口罩取下了。
「那么一开始,你先发射『龟派气功波』吧。」
「龟……『龟派气功波』吗?七龙珠的?」
阿望点头表示肯定。龟派气功波……?我一头雾水,觉得有点傻眼。可是佐村说:「原、原来如此……龟派气功波啊……不愧是阿望学长……!」好像勉强接受了什么。
「龟~派~气~功~波────!」
他发射了。真是了不起。如果我当时在现场,应该会忍不住鼓掌。
但是阿望用没什么变化的表情说道:
「没有出来……」
「咦?」
「龟派气功波!没有出来啊────!」
不,龟派气功波当然不会出来了。基本上。
「……!非常抱歉,请让我再试一次!」
「呼…………!」佐村这次做出从空气中凝聚某种能量的动作。「龟────派────气────功────波────────!」
太了不起了。我能看见他发射出来的能量。
但是阿望站起来发飙了。
「就是没有出来啊──!给我炸碎压克力板,让疫情大爆发啊──!」
「非……非常抱歉……!」
太强人所难了……阿望一脸不悦地坐回椅子上,这么说道:
「加十阿望分。」
「咦……?谢……谢谢学长……!」
佐村很高兴,但这是陷阱。其实他离终点愈来愈远了。阿望把一张折起的纸扔给表情稍微亮起来的佐村。佐村打开纸张一看,便睁大了眼睛。
「这、这是阿望学长的传说剧码《辙之亡灵》的一幕……!」
接到演戏的指令后,佐村环顾四周,从架子上抽出一块木板。然后他一度深呼吸,开始演戏。
「噢,人的命运就是如此吗?脆弱得难以依靠,刚强得难以摧毁……」
他开始表现遭受命运捉弄之人的感慨与悲哀。感情随着台词的进行而逐渐增强,终于到达极限的时候,他用木板敲打自己的头部。沉闷的声音响起,鲜血从他的额头流出。佐村哭着敲打好几次,变得满头是血。
他是所谓的附身型演员吗?我虽然受到震撼,但老实说,也觉得有点恐怖。
「够了,够了──」阿望打断他的表演。「你不及格。」
「……咦?」佐村半翻着白眼,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不及格……?为、为什么……?」
「我看过你高中时的演技……」阿望用严肃的表情说道。「你曾经为了表演,爆瘦到几乎要饿死的地步。你靠着这股冲劲震撼评审,拿到全国冠军。我当时很惊讶,心想天啊,竟然还有这么惊人的高中生。」
「既然这样,为什么……为什么我会不及格……?」
「因为『有冲劲』跟『演得好』是两回事。」阿望的表情变得很帅气。「你只是用了爆瘦或是流血等方法来表演,如果要比喻,就像是你在撑竿跳。你只是借助道具的力量,看似跳到了最高点。但如果没有道具,你就无法跳得那么高……到头来,你的欲望在于『希望别人觉得你演得很好』。这跟『想要演得更好』的热切心愿是完全不同的。那是某种心术不正的欲望。你不去打动观众的心,反而专注于如何把竞争对手从舞台上踢下去。那叫作自我表现欲,并不是爱。空有外表,却缺乏内涵。像你这样的人能比别人更早达到某种高度,可是接下来就不会进步了。你或许能成为一流,却无法成为超一流。你或许能骗过高中戏剧的评审,但可骗不了我的眼睛。」然后他别开目光,小声说了一句:「……而且你也放不出龟派气功波。」
难得说出言之有物的评语,最后一句话却是画蛇添足。佐村开始不停地颤抖。然后──他发飙了。佐村发出疯狂的呐喊,作势用木板攻击阿望。
「干什么,你想跟我打吗──!」
阿望这么大喊,然后莫名将自己的T恤从胸口撕成两半。可怜的《古利和古拉》被永远拆散,胸毛从裂缝中冒出。他张开双臂,用孔雀般美得很没有意义的站姿,展现壮硕的肉体来威吓对手。
双方用气势逼人的眼神互瞪。我紧张地咽下口水。
──这时候,三郎突然一个转头,往别处走去。我不禁感到虚脱。它看腻的时机也太刚好了。
三郎随心所欲地追逐凤蝶,到处散步。
过了一阵子,堆放在一起的各种大道具映入眼帘。目前还没有起火。有一个女生从上方的窗户探出头,津津有味地吸着香菸。她应该是疏忽了,完全没有往下看就随手扔掉菸蒂。
菸蒂点燃了油画,最终使大道具陷入火海。三郎悠闲地看着这一幕。
然后,染血男来了。他心不在焉地注视着火焰,嘴里念念有词地说着去死去死去死等咒骂的语句,最后从眼里流出豆大的泪珠──
5
我切断连结,叹了一口气。
好了,接下来我该怎么向其他人证明这个事实?
「给我过来,我要把你交给警察!」
须贝想要将持续抵抗的佐村强行带走。我没有多想便说道:
「等一下,他不是犯人!」
「你说什么──?」须贝皱起眉头。「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透过猫的眼睛看见真相了,但我总不能这么说。
「经过逻辑思考就可以知道了。」我下意识地脱口说道。
「逻辑思考~?」
须贝摆出明显代表「?」的表情。不愧是戏剧社社员,表情真丰富……现在不是佩服的时候了。伤脑筋,这下怎么办?我拼命转动脑袋,同时说道:
「如果他就是犯人,为什么放火之后还不逃走?」
「那还用问──」顶着一头柔顺又光滑的金发,将海军帽戴得很时髦的男生从旁插嘴说道。「当然是因为他疯了。」
这句话超有说服力。所有人注视着我,让我冷汗直流。
可是下一个瞬间,我奇迹似的想到了能证明佐村不是犯人的论点。接下来只要说服大家就行了──这才是最重要的。问题不在于理论是否正确。能不能将观众引导到自己想要的结果才是一切。
换句话说,我该做的事只有一件。
──那就是扮演「名侦探」。
我深吸一口气,想起与美里一起练习的过程──
『重点是「脱离自己」。』她这么说道。然后,她将一大口山葵放进嘴里,摆出若无其事的表情。『要从心灵和感觉之中,将自己切离。而且最重要的是将「视点」放在观众的角度,从外侧检视自己。』然后,她突然流下一滴滴泪水,吐出绿色的舌头。我笑了。
──我将不安的情绪切离,藏到脸部皮肤之下。我提高音调,吸引观众的目光。
「──那就把这一点当作先决条件吧。」
「先决条件……?」戴着海军帽的男生表示不解。「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这就是所谓的逻辑思考。基于A而导出B,基于B而导出C……就像这样,不断重复假设和推导的过程,便能得出证明。」
我用自信满满的口气说出有些艰涩的词汇,但老实说我根本不确定这样的用法对不对。但海军帽男好像觉得我说得很有道理,所以我继续硬掰。
「那么,进入下一个阶段──」我模仿名侦探,没有意义地走了几步。跟美里练习的过程奏效了。我能够扮演名侦探。「假设这个人真的是犯人,请问他是如何放火的?」
「应该是用火柴或打火机之类的东西……」
「也就是说,他使用了道具吧?」
「毕竟空手没办法生火嘛。」
「那么,请问这个人现在也带着那种道具吗?」
海军帽男惊觉这一点,开始搜佐村的身。
「他没带……应该是处理掉了吧。」
「那是不可能的。」
「你说什么──?」
「将放火道具处理掉,目的是不让自己的罪行曝光。这跟先决条件,以及他没有从现场逃走的行为互相矛盾。换句话说,这个人并不是犯人──」
海军帽男屏息。阿望睁大眼睛注视着我……好可怕。心脏正在狂跳。可是这并不是单纯的恐惧,同时也有饰演角色的快感从内心深处渐渐沸腾。佐村感动地哭着大叫:
「他、他说得对,我不是犯人!」
「那犯人到底是谁?」
须贝勉为其难地放开佐村,一脸不解──我忽然察觉动静,往上一看。刚才在楼上吸菸的女学生正张大嘴巴,看着我们。
「啊。」女学生说。
「啊。」我说。
所有人都往上望去。女学生逃走了。我冲进校舍,以一步跨两阶的速度奔上阶梯。砰!关门的声音传了过来。我从声音辨认位置,打开那扇门。
门内有三个女生。两座流理台之中,比较靠近我的流理台上放着各种烹饪用具。中央的桌子上放着装有料里的盘子。看来这里是烹饪社。一个棕色头发的女生瞪着我。
「干什么……?不要擅自闯进来啦……话说,为什么他打赤膊?」
不知道是何时跟来的,阿望已经站在我旁边。其他的社员也都陆陆续续聚集而来。阿望大声吼道:
「那边那家伙!刚才那个『啊』是什么意思?你说啊!没有什么行为比这更可疑的了!」
「咦,哪有,我才没……」
「太可疑了!别以为这点程度的演技可以骗过我们戏剧社!」
女学生(真凶)明显露出形迹可疑的神情。接下来只要能证明这里有香菸,应该就真相大白了。我开始专心嗅闻气味──不过,因为炉子上正在炖煮罗宋汤,所以气味变得难以分辨。我仔细观察四周,这么说道:
「天气这么热,为什么要把窗户全部关起来?」
我经过女学生旁边,站到窗前。这扇窗户面向人潮多的区域。
「这里的流理台没有烹饪过的痕迹──可是排油烟机却开到『强』。阿望学长,请你看看这个──」我用指尖沾取微微残留在流理台上的灰,嗅闻其气味。「是菸灰。应该是有人为了避免气味或烟雾被别人察觉而将窗户全部关上,并且打开排油烟机,在这里抽菸吧。」
我接着穿越社员们,来到走廊上。然后,我用手指抚过女学生吸菸的窗户边缘。
「这里也掉着菸灰。犯人应该是难以忍受闷热的室内,所以才来到没有人潮的这一侧,打开窗户抽菸。」
「好惊人的观察力……原来如此,所以才会因为乱丢菸蒂而起火吧。校内除了吸菸区以外,都是全面禁菸的啊!」
阿望瞪着烹饪社的女生们。于是,女学生(真凶)吼道:
「等一下,不要擅自下定论!我们根本没有人抽菸!那里本来就有灰了!一定是在我们之前用过这里的人留下来的!」
「那就让我们检查你们身上有没有带香菸!」
「别碰我啦变态!」
啪──!阿望的胸膛留下一个红通通的手印。
「痛死我了──!你说谁是变态啊!」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变态,但画面上看起来确实是挺变态的。话说回来,如果对方拒绝搜身,我们也束手无策。我开始思考,仔细调查比较近的水槽。
「你在做什么……?」阿望问道。
「从排油烟机下方的菸灰散落方式看来,原本应该有菸灰缸才对。而且是没办法偷藏在身上的尺寸。如果是使用这里的碗盘来代替,然后再清洗的话,排水口的蔬菜残渣应该会沾到菸灰。顺带一提,深处的水槽完全没有湿。」
我环顾四周,从玻璃制的滤油壶将油倒到空的盆子里。
「没有藏在这里呢。如果是玻璃制的菸灰缸,因为跟油的折射率相同,所以光线碰到表面也不会反射,而是直接穿透,所以能让玻璃隐形。至于其他可能性──」
我盯上女学生(真凶)面前那个装着罗宋汤的汤盘。其他女学生的汤盘都还是空的。
「失礼了──」
我拿起筷子,刺向罗宋汤的配料。女学生(真凶)大叫:
「等等,你在做什么!」
「这没有煮熟呢。」
「那又怎么样?你是美食评论家吗!」
「锅子明明还放在炉子上煮,却只有这个盘子装着汤,我刚才就觉得很奇怪。那锅罗宋汤都还没煮好,为什么要这么做──?」
女学生(真凶)的脸色一下子发白,而我没有看漏。她说道:
「我只是忘了试吃而已……」
「在我看来,罗宋汤里面好像掺了菸灰呢。」
「是你看错了。」
「那么,你敢喝这碗罗宋汤吗──?」
语毕──现场鸦雀无声。女学生(真凶)慢慢拿起汤匙。然后,她一下子舀起罗宋汤,送到嘴边──
「菸灰是剧毒喔。」
我说道。女学生(真凶)马上停止动作。
她缓缓把汤匙放回盘子里。
「你怎么了?」
「……没什么……我只是没有食欲……」
「我知道了──」看到僵住的女生们,我这么说道:「那就由我来喝吧。」
一瞬间,视线互相交错。我拿起汤匙──女学生(真凶)抓住我的手腕,阻止了我。然后,她终于说道:
「……对不起。」
女学生们无力地垂下头。
「……看来事情就到此告一段落了。」阿望说道。我们目送须贝和海军帽男将女学生们带走的背影。「真了不起,纸透。你简直就像个名侦探。」
「没有啦,你过奖了……」我害臊地搔搔头。
「只不过你说错了一件事。菸灰其实是无毒的。」
「我知道。」
我这么说,阿望便眼睛一亮。
「这样啊,你果然知道──!」然后他豪迈地大笑,用力拍打我的背部。「你真是了不起的演员!我还以为染血男就是犯人呢。如果不是他,我就会猜是『那家伙』放的火。」
「那家伙」……?我正感到疑惑时,刚才曾哭过、穿着新潮服装的女孩从旁说道:
「社长……我们辛苦做好的道具都被烧坏了,接下来该怎么办……?」
「都烧掉了也没办法。不过这就是所谓的不幸中的大幸。我正好想出了新的剧本!新时代的戏剧要揭开序幕了!」
然后,阿望把手放到佐村的肩膀上。不知道是什么改变了他的心意,他这么说道:
「抱歉刚才怀疑你。我由衷向你表示歉意。如果你还愿意,请你加入戏剧社吧。」
「真的吗!」佐村明明遭受那么残酷的对待,却还是露出闪闪发光的眼神。「谢谢学长!」
然后,阿望接着把手放到我的肩膀上。我不禁吓了一跳。
「你当然也通过入社试镜了。」然后他一个转身说道:「各位!下次的剧本是悬疑题材,主角是名侦探!」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阿望说道:
「纸透,你就是下一出戏的主角──!」
6
「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我垂下头,美里就轻声笑了。
「我也没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没料到?你不是看得见未来吗?」
「未来随时都在变动。有些事一定会发生,也有些事是随机发生。而且其中包含无限的分歧。不只如此,看得见未来的我若是加以干涉,分歧就会出现爆炸性的增长。我也没办法掌握未来的全貌。」
(插图008)
「关于这一点,美里,你真的看不见枪击犯的真面目吗?」
「很遗憾──」美里触碰左耳的耳环,摇摇头。「我看不见。因为分歧太过复杂,我没办法触及犯人的真面目。虽然原理并非不可能,但实质上是不可能的。难度就像要从沙漠中找出一根针一样。」
「所以,必须由我好好调查才行吧……」
「就是这么回事。抱歉,我只能在旁边看着。」
「那么,我接下来该做什么?」
「首先要脚踏实地地打听线索。像是遇害的天崎学姊是什么样的人、有哪些朋友或情人、是否有遭到谁的怨恨……一点一滴地调查这些事吧。」
「做的事就跟普通的侦探一样呢。」
「另外,你也可以好好享受戏剧社的活动。」
「享受──?」出乎意料的话让我呆住了。
「因为是难得的大学生活嘛。如果不去交朋友或谈恋爱,享受青春的话,那就太可惜了。」
「谈恋爱」啊……
我的胸口无意间刺痛了一下。为了忽视这份痛楚,我说:
「啊哈哈,你说得对。希望我能遇到自己喜欢的类型。」
「你喜欢什么类型的女生?」
「应该是成熟又性感的女生吧。」
我说了口是心非的话。其实我并没有特别偏好的类型。
「……是喔,跟我正好相反呢。」
美里用莫名开朗的语气说道。
「……也许吧。」
「…………」
气氛变得有点尴尬。
「那我差不多该睡了。戏剧社的事情要加油喔。你演的名侦探很帅呢。」
「啊,嗯……晚安。」
然后,连结中断了。我忍不住捂住脸,发出「啊啊……」的声音。
三郎轻轻把肉球放到我的腿上。
7
戏剧社社办的门上贴着一张奇怪的纸。
「恶魔集会」──
纸上用吓人的毛笔字这么写着。就算社办里正在举办黑弥撒也不奇怪。明明是刚入社的第一天,我却已经满脑都是想回家的念头了。
我暂时僵在原地,然后下定决心,应该说放弃了什么,并打开拉门。
──有丧尸。
虽然偶尔可以见到像丧尸一样不健康的大学生,但眼前的这家伙是不折不扣的丧尸。皮肤有像被虫子啃过的痕迹,腐烂的左眼球还垂挂在眼窝外。
我默默地关上拉门。随后,丧尸突然打开门,让我不禁发出惨叫。
「噗哈哈哈哈!尖叫成这样,你是女生喔!」
丧尸捧腹大笑。社办爆出一阵笑声。我暂时哑口无言,然后说道:
「啊,你是须贝吧!这是什么,特效化妆?」
「啊哈哈,抱歉~!」昨天哭过、穿着新潮服装的女生双手合十,这么说道。「因为这次化得还不错,所以我就拿来恶作剧了~!丧尸很可爱吧!」
然后她踮起脚尖,高兴地捏起丧尸的脸颊。
「啊,桧山学姊,好痛痛痛……!」
虽然嘴上这么说,须贝的表情却好像有点高兴。丧尸的皮肤因此浮起,看得出是类似面罩的形状。
「好厉害喔,做得真好!」
我佩服地这么说,桧山学姊就高兴地给我看了她的Instagram和TikTok。上面有化妆过程的照片,以及须贝摇身一变,以丧尸的造型跳起麦可•杰克森的《颤栗》的短片。我指着画面说:
「帐号上的UMEKO是你的本名吗?酸梅的梅、子女的子?」
「呀──!被你发现了!这个名字很老气,我觉得很丢脸耶──!」
她露出在漫画里会将眼睛画成叉叉符号的表情。须贝立刻说道:
「才不会咧,梅子这个名字很可爱啊!」
「咦咦,真的吗……?」
梅子学姊皱着眉头,嘴角却失守了。她相当单纯。
不知不觉,大约有十个人聚集到我身旁。
「你的名字叫纸透窈一吧?」「你的推理好厉害喔──!」「你当时有模有样的,平常就会做那种像名侦探一样的事吗?」
我被一连串问题围攻。因为太习惯社交距离了,我感到头晕脑胀。社员接二连三地自我介绍,但大家都戴着口罩,所以老实说很难记住。我有耐心地回答一个个问题,并努力搜集情报。据说戏剧社共有二十三个人。
──这时,社办的门被敲响了。
「第二个新成员来了!」
丧尸须贝开始待命。门被打开,额头上贴着超大OK绷的佐村出现了。然后他发出「呜耶~」的奇怪惨叫,还吓得跌坐在地,引起了一阵大爆笑。
8
「怎么,你们好像玩得很开心嘛。不过别忽略防疫了。」
阿望学长一来就这么说道。佐村双眼闪闪发光,想用吓到腿软的双脚站起来,却失败了。社员们回答「是~」并集合起来。阿望学长确认人数以后说道:
「今天预计全员集合。毕竟还有新成员,就在那之前办个类似研讨会的活动吧。」
我们保持社办的通风,分开进行拉筋和发声练习。我让身体放松,然后按照美里的教导,从丹田发声。我无意间往旁一看,发现梅子学姊也在练习。看来演员以外的人也会参加。练习过后,所有人都进行了刚好十五秒的自我介绍。
接着,我们玩了简单的游戏。游戏名称叫做「美味咖喱」。所有人都会拿到「食材卡」,可以进行次数有限的问答,借此推测他人的食材──然后在限制时间内组成队伍,完成一道美味的咖喱。只不过,不能说出自己的食材和想做的咖喱名称──简而言之,就是沟通的练习。
我抽到的是「海参」的卡片。这是陷阱食材。抽到陷阱食材的人要巧妙地混入团体中,目标是破坏他人家庭(的咖喱)。我宣称自己的食材「肉质厚实又多汁」,成功将牛肉咖喱变成海参咖喱,引来一阵爆笑。
「好,既然场子也热起来了,接着就来演Etude吧。」
阿望学长这么说道。我的头上正浮现问号的时候,须贝替我补充说明了:
「那是即兴表演的意思。我们要组队,按照主题即兴演出。」
「原来如此──对了,须贝,你当初怎么会加入戏剧社?」
「我高中的时候就是参加戏剧社的。我也认识阿望学长,入学典礼之后马上就加入了。」
「是喔,你真积极。」
这跟须贝在聊天软体上的悲观形象好像有很大的差距。他可能也是因为隔离生活才会变得那么郁郁寡欢吧。
我们用抽签的方式分成五人一组。我跟须贝和梅子学姊一组。另外两个人看起来也很眼熟。一个是在入社试镜的时候冲进社办,通知失火消息的女生。她戴着银框的圆眼镜,绑着三股辫,打扮得就像一名文学少女。她有点驼背,声音也很小,不太会主动发言。我想她应该是负责写剧本的人。她的名字叫作蛭谷美和子。
另一个人是出现在纵火现场,戴着海军帽的男生。他顶着一头柔顺的金发,身上穿着绣有名牌商标的POLO衫与休闲裤,而且在室内也戴着海军帽。将头发剃短的后颈就像牛奶一样白皙。手表搭配皮革手环的造型很时髦,整个人都带着女性化的气质。他说自己叫作院濑见港人。
主题被设定为「所有人坐着演的对话剧」。我们前面有两组先开始表演。第一组表演「翘掉游泳课的学生们」,第二组表演「开往某处的车内情境」。前者就像喜剧一样欢乐,后者则有种令人捏把冷汗的悬疑气息。大家都演得很精彩,一点也不像是即兴表演。
院濑见学长突然在我耳边小声说道:
「我问你,像你这种没有实力的人获选为主角,到底是什么感觉?」
他的语气非常挖苦人。突如其来的恶意让我的感情完全跟不上状况。
「咦,当然是很不安了。」
我这么回答,就像是住家附近发生了某种案件,突然被记者问起案情的当地居民一样。
「既然如此,请问你为什么不拒绝呢?你是不是太厚脸皮了呢?」
用词明明很文雅,却无礼得令我震惊。我终于不悦地说道:
「难道你本来想成为主角吗?」
院濑见发出啧的一声。现在刚好轮到我们的组别表演。
站起来的同时,院濑见小声说道:
「我要把你痛宰一顿──!」
我们围绕着桌子坐下。桌子上铺着桌布,就像暖桌一样会遮住腿部。我们要利用这个布景,建构一出戏。
「大家请听我说──」院濑见举手发言。我有种不好的预感。「我跟纸透决定来玩一场游戏。游戏规则是演一出『登场人物会一个接着一个死去的戏』,然后『先死的人就输了』。输的一方要请大家喝饮料。」
大家的目光集中到我身上。院濑见正在窃笑。我觉得如果在这里退出游戏,就会正中对方的下怀。既然如此,我决定反其道而行。
「好吧,我接受挑战。」
现场气氛顿时沸腾。有人吹起指哨。「饮料!饮料!饮料!」大家开始喊起谜样的口号。院濑见瞠目结舌,然后狠狠瞪着我。
阿望学长毫无意义地脱掉T恤,发出异常热血的宣言:
「火热的戏剧对战,正式开始!」
9
一开始──现场弥漫着令人紧张的寂静。
首先采取行动的是出乎意料的人物──蛭谷学姊。她呼吸急促,使劲摇晃椅子。
「我动不了……这里是哪里?」
听到这句话的其他人也开始摇晃椅子,于是我同样照做。接着经过一连串即兴发挥的台词,我们演出所有人都丧失记忆且双手双脚遭到捆绑的情境。为了脱逃,我们展开一场讨论。我们好像是刚从冷冻睡眠中苏醒,因此所有人都陷入了暂时性的失忆状态。我因为冷冻睡眠的后遗症,吐出了黄绿色的东西。
接下来,我们必须将剧情导向「登场人物会一个接着一个死去」的状况。该怎么办呢……我正在思考的时候,梅子学姊采取行动了。
「等一下……好像有什么动静!」
然后,她使了个眼色。须贝看懂了暗示,立刻开始演出被某种东西袭击的模样,一边发出临死的哀号一边被拖到桌子底下。蛭谷学姊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观众咽下口水。
中间有一段充满紧张感的停顿。
──戴上丧尸面罩的须贝翻起桌布,从桌子底下稍微探出头来。
现场出现笑声与尖叫各占一半的声音。我也差点笑出来。真好玩。从现在开始,须贝就是裁判。被可能死亡的剧情脉络吞噬的人,就会被丧尸吃掉。
──这时候,院濑见突然说了意味深长的话:
「呜……我的头好痛……我好像在哪里见过这幅景象……?」
呜哇,这句台词可以发展出各式各样的情境──我心想。不出所料,这里是「生物科学研究所」,我们是开发超能力的受试者,实验失败所产生的未知病毒导致丧尸出没,院濑见则巧妙地将自己塑造成能够预知未来的超能力者。
「我看得见未来……桧山同学会在十秒后死去!」
院濑见这么说完,梅子学姊就真的被丧尸袭击而死了。接下来轮到你了──院濑见就像是要这么说,对我笑了一下。情况非常糟糕。再这样下去,院濑见就会决定一切。
「我又看见未来了……纸透会在十秒后肚破肠流而死!」
糟糕了。我的脑内响起倒数。
十……九……八……七……
剩下三秒的时候,我不得已地说道:
「我也看得见未来!我不会死!」
倒数结束。
我没有死。还来不及松一口气,我便开始硬加设定。
「我也有预知能力。未来随时都在变动,而且有许多分歧。命运有时是会改变的。」
观众发出「哦哦」的欢呼与掌声。我勉强剥夺了院濑见的掌控权。接着,我跟院濑见持续交锋。蛭谷学姊在过程中死去,剩下我们一对一。
「纸透……我打从心底把你当作挚友。」院濑见说出口是心非的话。「如果你在我身边,我愿意不惜代价拯救你……」
如果你在我身边──?我还搞不清楚状况,院濑见就硬加了夸张的设定。其实我们先前并没有待在同一个地方,而是透过萤幕转播进行远距通话。
糟糕,院濑见掌握节奏了。我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但我得阻止他──!
我这么想的下一个瞬间,院濑见便说出台词。
「我现在才发现,我的萤幕上没有任何画面。我能看见未来,与未来对话。纸透看见的,是预录的影片──」
我一瞬间便理解这个设定的意义。因为这跟美里和我的关系几乎一模一样。由于观众一脸疑惑,院濑见开始仔细地解说现状。
有人赞叹他使出了惊人的一招。实际上,没有什么方法比这更有效了。他将自己变成来自过去的人,就能让我的预知能力失效,并且利用预知能力来单方面攻击我。院濑见一脸得意地阐述自己的设定。
「我全都想起来了。这里是避难所,我们五个人是从丧尸横行的世界逃进这里的。经过三百年的沉睡,只有我比其他人早了一百年苏醒。目的是观察外界。但是,我在冷冻睡眠造成的朦胧意识之中,向未来的你们说话了。因为当时还在运作的AI自动录下了这段对话,我们的对话才能奇迹般地成立……」
虽然不甘心,但院濑见的头脑转得很快。转眼之间,观众都沉浸在他所营造的氛围里了。
「我很难过,纸透,你再过三分钟就要死了……」
可恶!我的心脏开始剧烈跳动。再这样下去,我就要输了。快想办法啊,快想、快想……观众开始齐声喊着:「饮料!饮料!饮料!」好吵。对了,既然是预录影片,只要快转就行了!……不对,我们的双手双脚都被绑住,无法操作机器……对了,用声控的方式对AI下令!……不,院濑见说过「当时还在运作」……可恶,我的退路都被他封锁了!剩下两分钟──!一股电流忽然窜过我的大脑。
「你说过这里是避难所吧。除了我们这五个人以外,没有人能进来吗?」
「当然了,因为这里是铜墙铁壁般的避难所。」
我在心中窃笑,然后说:
「既然如此,须贝是被谁袭击的?」
啊──!某人发出惊讶的声音。院濑见睁大眼睛。我乘胜追击。
「根据监视器,五台冷冻睡眠装置之中,有一台是故障的。那就是你的装置。而且,监视器显示目前避难所外到处都是丧尸。也就是说,你所在的一百年前也到处都是丧尸。你出不去,也无法重返冷冻睡眠,而且百年后的伙伴都将全军覆没……所以你绝望了。你因此自杀──变成丧尸,袭击了须贝。」
院濑见露出狰狞的表情。脸色在转眼之间变得一片通红,他开始阵阵颤抖。倒数只剩一分钟──院濑见勉强挤出声音说道:
「……没错,我只有死路一条。冷冻睡眠后的安全装置已经到了解除时限,所以我再也不受束缚。换句话说,你也将重获自由──」然后他自暴自弃地大叫:「你要改变未来!」
接着他用手枪打穿自己的脑袋,消失到桌子底下。过了不久,我遭到丧尸袭击。我跟丧尸扭打在一起,同时大叫:
「丧尸的胸部口袋里放着一把手枪!谢谢你,我的朋友!」
我射击丧尸的脑袋──我靠近倒地的丧尸,一将面罩取下便看见院濑见学长闭着眼睛的脸。他在桌子底下跟须贝迅速交换了角色。我演出哭泣的模样,说道:
「我失去了所有朋友,以及过去!但我还没有失去未来!我将再度进入千年的沉睡。然后,我要跟复活的人类,以及重生的你们一起活下去──」
我扫视观众的脸。所有人都半张开嘴巴,深受感动。我乐在其中,不禁开始颤抖。戏剧实在太有趣了──!
我进入冷冻睡眠。现场响起如雷的掌声。
我们五个人并肩排成一列,回应观众的掌声。院濑见学长在我耳边说道:
「你想喝什么饮料?」
「我想喝草莓牛奶。」
院濑见学长笑了一下,然后说:「我买三瓶给你。」
10
即兴表演结束后,我们踏出社办大楼,在校内的自动贩卖机买饮料,大家一起享用。当然是院濑见学长请客。他表现得心情相当好。须贝一边喝着自动贩卖机里最贵的能量饮料,一边说:
「还好啦,院濑见学长超有钱的,这点小钱没什么。」
我也觉得他看起来确实很有钱。
忽然有一个留着胡渣的男生单手拿着黑咖啡,走过来说道:
「刚才的即兴表演超棒的。」
他是比较晚到社办,在角落观剧的人。须贝替我补充说明:
「这位是四年级的黑山忍学长,是阿望学长的学长兼舞台监督。他在其他剧团还会担任演技指导或演员,很厉害的。」
监督要统率工作人员,也负责管理构成一出戏的各种事务。演技指导的工作是指导演员的演技,完成一部作品──相当于电影导演或交响乐团的指挥家。
「我没那么了不起。因为阿望突然说要找个素人来演主角,我原本很担心,但没想到还不赖。在我看来,你有很强的共感力。」
「『共感力』?」
「没错,这是很重要的。你能接受他人的感情和脉络,使其融入自身,然后进一步与舞台上的同伴互相磨合……」
我从来没想过,原来自己具有很强的共感力。不过,我多少有点头绪。窥视他人的眼睛时,我会体验到对方的记忆和感情,或许就是反覆「成为他人」的行为提高了我的共感力。
黑山学长说今后请多关照,然后离去。
──我们重新在社办集合。
不知从何时起,写着「恶魔集会」的那张纸消失了。
「接下来要看去年夏天演出的《辙之亡灵》的影片。」
阿望这么一说,佐村便立刻兴奋了起来。
「那个传说剧码!纸透,挖出你的眼睛仔细看好了,这部作品能让你马上了解何谓戏剧!」
「挖出眼睛就什么都看不到了吧……」
他丝毫不理会我的吐槽。
「疯狂信徒,你这个疯狂信徒!」须贝跟着起哄。
我们在打开窗户的情况下拉上遮光窗帘,将影片投放到投影幕上──
《辙之亡灵》是以十八世纪法国的外交官兼间谍──德翁骑士为蓝本的故事。隶属于路易十五的私人间谍机构「国王的秘密」的德翁在1775年7月,为了与俄罗斯恢复邦交,出发前往圣彼得堡。途中,他遇见了站在马车车辙上的亡灵。亡灵附身在德翁体内,开始腐蚀他的精神。抵达俄罗斯的德翁有时扮演美男子剑客,有时扮演美丽的朗读女官,取得伊莉莎白女皇的信任,成功达成目的。两人曾经深深相爱,却在谋略之下决裂,开始互取对方的性命。结果,伊莉莎白喝下了毒酒。德翁带着深沉的悲伤返回法国,最后成为龙骑兵队长,在七年战争中立下战功,以女性的身分度过晚年,靠着身穿礼服决斗的方式赚钱。整出戏用快节奏的悬疑手法呈现德翁这段波澜壮阔的人生,而亡灵则如同万花筒,为故事带来哲学式、几何学式的色彩。
身为女主角的伊莉莎白女皇一出现在画面上,我立刻就能感觉到现场的气氛变了。我有种闻到线香气味的错觉。有人低声哭泣──画面上的人是天崎华铃。她身穿女皇的服装,如孔雀般美丽。其中也同时带有少女的纯真与善变,非常巧妙地展现了掌权者的两种面向。她的「母亲」在我心中复苏,类似强烈思乡之情的哀伤彷佛微温的大海,在胸口深处发出阵阵喧嚣。我能感觉到,其他社员也沉浸在同样的浅滩中。我终于发现,他们先前都只是努力表现出开朗的模样。这个社团确实失去了一位伙伴……
我渐渐投入到剧情里。
饰演路易十五的人是阿望学长。看来他既会指导演技,也会当演员。不同于我的想像,他在舞台上是极度的技巧派。他用保守却巧妙的方式,演活了带着孩子气的一面,有许多情妇而号称「宠儿」的法国国王。路易十六是由院濑见学长饰演,虽然演得并不差,但跟阿望学长相比却还是差了一大截。我一开始还不知道饰演玛丽•安东妮的美女是谁,没想到是蛭谷学姊。就像被别的灵魂附身一样,她在舞台上简直是判若两人。任性妄为的她曾经玩起让德翁穿女装的游戏,而到了因为法国大革命而被推上断头台处死的段落,她演出了幽魂般的狰狞表情。
而我的目光──始终放在饰演主角德翁骑士的女性身上。
她美得令人难以置信。更重要的是,她身为演员,有着惊人的舞台魅力。
德翁是雌雄莫辨的困难角色,她却能绑起或放下那头柔顺的黑发,巧妙地分饰不同的形象。男装时威风凛凛,女装时惹人怜爱──服装之外彷佛还披着一层谜团,散发着近乎蛊惑的魅力。我不懂她为何能在表现神秘感的同时,还能凸显那么强烈的真实感。德翁确确实实地活在舞台上。
故事的进行与史实有很大的差异。德翁受到命运的捉弄,因决斗而受的伤使她发了高烧。现实与幻想互相交缠。亡灵的存在感变得更强。佐村参加试镜的时候演过的桥段来了。德翁用已经签约却终究没能出版的自传敲打自己的头,这么说道:
「噢,人的命运就是如此吗?脆弱得难以依靠,刚强得难以摧毁……」
竟然有这么大的差别──我颤抖着这么想。令人心碎的哀伤让我的眼眶涌出泪水。佐村当时真的只是敲打自己的头而已。真正的演员可以打动观众的心。
亡灵显露出乎意料的真实真分,使悬疑剧情达到最高潮。德翁因高烧而濒临死亡。她化身为一只鸟,回到最美好的时刻。那是她为伊莉莎白女皇朗读书本的一幕,鸟儿停在窗边。柔和的阳光从窗外照射进来,时间昏昏欲睡,永恒就躺在那里。德翁正在朗读的是未能出版的自传。当她念完最后一页,将书本阖上的时候,伊莉莎白问道:
「所以,这个人究竟是谁呢?」
「我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人呢……」
少女那双稚气未脱的眼眸落下一滴滴的泪水。
然而,伊莉莎白说道:
「不过,我喜欢这个人。」
语毕,鸟儿从窗边起飞。
我哭得泪如雨下,连自己都难以置信。到了布幕降下,开始谢幕的时候,我的感动愈来愈强烈。天崎华铃、玛丽•安东妮与德翁都面带笑容,牵着手向观众致意。我发现就连这个部分也包含在一个作品之中。我想起莎士比亚的台词:「整个世界是一座舞台,所有的男男女女不过是演员罢了」──不只是我,大家真的都哭了。我彷佛受到当头棒喝,佩服得五体投地。正如佐村所说,这部戏让我马上了解何谓戏剧,深深体会到戏剧的力量。
社团活动结束,一踏出户外便是夏日夜晚。
我闻到夏天的气味。
夏天混入了血液之中。
我们的情绪莫名亢奋。突然间,佐村一边发出「呀啊啊啊啊!」的叫声,一边头也不回地往某处全力冲刺。他的怪异举动让大家一阵爆笑,我却接着感到飘飘欲仙。虽然我没有忘记自己的使命,却也单纯地想要投入戏剧。我很想尽快开始排演。
这个时候,我看见有人坐在路灯下的长椅上。高跟鞋的鞋跟在石砖地上投射出锯齿状的细长阴影。
她站起身,用美丽的步伐朝我走过来。
我不禁屏息。德翁骑士从故事中走了出来,站在我的面前。
「你好。」
她用悦耳的声音这么说,稍微拉下口罩,露出擦上唇膏的嘴巴,对我微笑。她是个漂亮得令人起鸡皮疙瘩的美女。俐落的男孩风短发凸显了小巧的脸蛋。她穿着灰阶色调的修身裤装,肩膀上披着西装外套的造型非常帅气。右耳有两个耳环,左耳有三个耳环正在闪闪发亮。
我不争气地慌了起来。我没有把口罩拉下来,还没有决定好表情就低头说了「你好」。
「很抱歉今天没能参加练习。我想说至少也要打声招呼……我叫作樱庭千都世,今后还请你多多指教。」
我也自我介绍,樱庭学姊就对我伸出了右手。我先把右手擦干净,才跟她握手。她的手比想像中还要小得多,只是在舞台上显得比较大。樱庭学姊握着我的手,稍微歪着头问道:
「你刚刚在哭吗?」
「咦?啊啊──」我慌慌张张地用袖子擦掉眼泪。「因为我看了《辙之亡灵》的影片……觉得非常感动。樱庭学姊的演技真的很棒。」
「呵呵……」樱庭学姊微笑,眼眶稍微湿润起来。「谢谢你的夸奖。刚才,阿望学长传了即兴表演的影片给我,我看完了。科幻丧尸题材的那个。」
「咦,有录下来吗?真难为情……」
「才不会呢。我觉得很棒,真的。你的才华非常惊人。处理纵火案的时候,你也很帅呢。」
「谢谢夸奖。原来学姊当时也在场啊。」
我感觉到自己的脸正变得一片通红,于是祈祷黑暗和口罩可以遮蔽这一点。
「今后要请你多多指教了,侦探先生。」
樱庭学姊用妖艳的表情这么说道,往其他女生的方向走去。
我这才终于发现自己的心跳声有多吵。
11
「你入社以后,差不多过了一个星期呢。」
练习一结束,美里便这么说道。
「咦,已经那么久了吗?」
我很惊讶。以我的体感,好像只过了不到三天。相较于远距教学开始后度日如年的时间,我觉得这段日子过得非常快。上课、到戏剧社练习、回家后跟美里一起练习──虽然总是在练习,我却一点也不觉得苦。演技不断进步的感觉让我快乐得不得了。
「阿窈也喜欢上戏剧,我真的好高兴。」美里用心花怒放的笑容说道。
「我现在还觉得很好玩,但阿望学长以后可能会提高标准,变得愈来愈严格。听说暑假还有所谓的『地狱集训』……」
「啊啊,你是说办在德岛的活动吧。主演阵容要搭船去阿望学长的老家拥有的岛,住在称为『天女馆』的建筑物,连日进行非常血汗的练习。」
「竟然有岛……原来他家那么有钱。」
「听说他的家族继承了桓武天皇的血脉,历史好像很悠久。那座岛从好几代以前就传承到现在,听说是身为知名剧作家的祖父在岛上兴建了天女馆。」
「听到『地狱』这个形容,我就觉得有点可怕……」
「你不用怕,因为今年会停办。」
「咦,停办──?」
「那天会有台风来,所以没办法到岛上。虽然大家会去港口,犹豫到最后一刻,但最后是在阿望学长的老家享用料理,和平地结束了活动。」
「……虽然我松了一口气,却又觉得有点可惜。」
「你怎么突然变得这么积极呀。」美里被逗笑了。「调查方面有进展吗?」
「当然有了。我来跟你报告我目前查到的线索。」
我打开笔记型电脑的档案。我已经将二十三名社员的人际关系整理成一张心智图。
「理所当然地,社团里会分成几个感情特别好的小团体。尤其是女生。」
「女生确实比较倾向待在固定的小团体里。」美里点头。「天崎学姊属于哪个小团体?」
「说到这个,她好像不属于任何一个小团体。听说跟她最要好的人是一个负责灯光的人,姓石川,但我还没有见过对方。」
「天崎学姊有被排挤吗?」
「与其说是被排挤,更像是『孤傲』。以阶级来说,她好像是位于金字塔顶端的人。毕竟她长得漂亮,又饰演女主角。比起跟女生相处,她好像是觉得跟男生相处比较轻松的类型。」
「她的感情状态怎么样?」
「好像非常受欢迎。听说经常有人向她告白。不过,目前没听说她有男朋友的消息。」
「有人对天崎学姊怀恨在心吗?」
「可能还不到恨的地步,但听说她跟蛭谷美和子学姊曾有过冲突。从外表或许看不出来,其实蛭谷学姊对戏剧非常执着,伊莉莎白的角色被抢走的事好像让她相当不甘心。听说她当时经常躲在厕所里偷哭。」
「她应该受到不少人的嫉妒吧。虽然这是不是动机还很难说。」
到头来,我们目前还是没掌握有力的线索。
──调查报告结束后,我们决定看电影。
美里从架子上取出一片标题叫作《桩》的蓝光光碟。
「我很推荐这部片!虽然是丧尸电影,但很有文学气息!演员的演技也很出众,对你来说一定很有参考价值!」
「那就看这部片吧。」
美里把灯关掉,坐到沙发上。那边的三郎躺在她的旁边。
电影从某个家庭入住饭店的场景开始。家庭中有些问题,因此关系陷入紧张。主角是小说家,一边服用精神科的药物,一边忘我地投入写作──但一回过神,情况就变得有点不对劲。不知为何,饭店已经面目全非。主角拿起手电筒,战战兢兢地探索饭店,却遇见了丧尸──
三郎缓缓起身,我还在想它要做什么的时候,它就踏到了美里的腿上。我不禁发出「唔哇!」的声音。美里的柔软触感和体温隔着毛茸茸的皮肤,传递了过来。美里看似下意识地抚摸起三郎的后颈。我快要痒死了!
「等一下,美里,停!停!」
但遗憾的是,美里没有听见我的声音。美里正专心地看着电影,并没有把注意力放在未来。我害羞得满脸通红,努力专心在电影上──
电影渐渐揭露主角患有思觉失调症的事实。主角将剧中剧与现实搞混,无法区分真实与虚构的界线。自己究竟是谁?妻子与女儿真的存在吗?丧尸真的是丧尸吗──?
(插图009)
然后主角与妻子会合,一起努力逃出饭店。他们在过程中忆起美好的过去……然而,夫妻的记忆有了出入。妻子坚称女儿根本不存在。
在极度的恐惧之中,幻觉再次增强。剧情来到最高潮──化为丧尸的妻子攻击主角,于是主角将一把桩打进妻子的脸,不断地用石头敲打。但他不知道妻子究竟是不是丧尸。令人震撼的剧情让我起了鸡皮疙瘩。演员的演技也很厉害。饰演妻子的女演员就像真的死了一样,眼神黯淡无光。到底要怎么做,才能演出那种眼神呢?
──我的心脏猛然一跳。突然间,美里紧紧抱住三郎。
「美里……?」
她当然听不见我的声音。我能感受到美里的体温与心跳,以及微弱的颤抖……
原来她很怕恐怖电影──我终于察觉这一点,不禁苦笑。因为我参加了丧尸科幻题材的即兴表演,所以她才会勉强自己选了对我有参考价值的作品吧。
「你明明可以选自己想看的电影……」
主角被丧尸逼入绝境,一边用背部挡住门,一边将桩打进自己的腿,试图透过疼痛来消除幻觉。消失吧,消失吧,消失吧──!
回过神来,周围已经陷入一片寂静。饭店里空无一人。他去寻找妻子的尸体,却发现那里只有被桩贯穿的乌鸦尸体。
主角走出建筑物,看见一幅梦幻般的景象。绽放着白玫瑰的庭园中到处都是尸体──无数只蝴蝶在灿烂的阳光下翩翩飞舞。就像爱丽丝梦游仙境的场景,庭园中有个穿着蓝色洋装的小女孩,背对主角站着……
我咽下口水。
主角用沙哑的声音呼唤女儿的名字。
经过一段短暂──却漫长得可怕──的停顿以后,小女孩回过头。
接着,她扑向父亲的怀抱。
画面完全没有拍到女儿的脸,只有特写父亲的表情。精采绝伦的变化呈现在他的脸上。怀疑与淡淡的期待──喜悦──泪水──惊觉──痛苦──哀伤──放弃──而在最后,只留下了爱,电影便到此结束。那副表情烙印在我的视网膜,始终微微地浮现在滚动的片尾工作人员名单的黑暗中。哀伤的音乐里,我听见美里正在哭泣。悲伤的呼吸与颤抖透过身体传递给我。我觉得自己彷佛听见了美里的心。感觉就像把螺贝贴在耳边,听着虚幻的海浪声。
工作人员名单跑完之后,美里轻轻把三郎从腿上放下来,打开房间的灯。
然后,她问:「你觉得怎么样?」我没有提起她眼睛泛红的事,用强而有力的语气说道:
「超好看的!我好感动!」
然后,我们俩热衷地聊起彼此的感想。
转眼间就过了几个小时。
忽然间,三郎打了个呵欠。我正讶异猫也会打呵欠的时候,也忍不住跟着打了呵欠。然后,就连美里都跟着打了个可爱的呵欠,使得那边的三郎也打了呵欠。我们捧腹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啊啊,好好笑──」美里用指尖擦掉眼泪说道。「你那边和我这边都已经很晚了呢,差不多该睡了。」
然后,她温柔地抚摸三郎的头。我又稍微红了脸。
「晚安,美里。」
「晚安,阿窈。」
连结中断。
房间只剩下一个人与一只猫。
就像阖上音乐盒一样,音乐与色彩迅速远去。
我的胸口有点闷。如果美里能一直待在我身边,不知道该有多好……
我没有吃抗焦虑药物便躺上床。我希望明天快点到来,这样就能见到美里了。在渐渐模糊的意识之中,我思考着。
我或许喜欢上美里了──
12
今天社办的门上也贴着一张纸。
「神正在看着你们」──
纸上用吓人的毛笔字写着这句话,另外还画了眼睛的图案。以恶作剧而言,感觉有点恶心。我忍不住环顾四周──不过,附近一个人也没有。我耸了一下肩膀,直接走进社办。
大家跟平常一样结束基础练习后,再次展开即兴表演。成员有阿望学长、黑山学长、樱庭学姊──强大的阵容让我不禁胆怯。
──这时候,我发现成员中包含一个陌生的女生。
「她是负责灯光的石川若菜同学。」
可能是注意到我的视线,樱庭学姊替我补充说明了。
「我今天第一次见到她。」
「因为负责幕后的人可以自由选择要不要参加演员的练习。像梅子那样每次都会参加的人反而很少。石川同学平时很文静,今天会来真的很稀奇呢。」
「所以我到现在还没有见过的社员,都是音效或美术相关的幕后工作人员喽?」
「另外当然也有些是幽灵社员了。」樱庭学姊用非常迷人的语调说道,轻轻笑了一下。「阿望学长完成下一部作品的剧本之前,幕后和幕前人员都会像现在这样,开心地一起练习。」
「说到阿望学长,他那是在做什么呢……」
我的视线转向社办的角落。阿望学长就像《刺激1995》的电影封面一样,朝着天空张开双臂。
「他好像正在从宇宙中下载剧本。」
「那是透过什么线路啊……」
「他一进入那种状态就暂时派不上用场了,我们最好乖乖认命。」
即兴表演的主题是「设施」。轮到我们上场的前一刻,黑山学长才回来。
「我不抽根菸,脑袋就转不过来。」
不知道是不是尼古丁的效果,黑山学长的头脑确实很灵光。他能用非常自然的方式营造令人印象深刻的场面,同时为故事赋予鲜明的起伏,然后逐渐导向结局。再加上有点类似耶稣基督的容貌,使他散发某种领袖魅力。相较之下,阿望学长真的完全派不上用场。他只会傻傻地坐着,发出「啊啊……」或是「呜呜……」之类的声音。我们也拿他没办法,只好把他设定为养老院的老爷爷。
樱庭学姊是拜访养老院的女性。她穿着高跟鞋的站姿十分美丽。黑山学长饰演的院长出面迎接,用红茶与玛德莲来招待她。
「对了,小姐今天是为何而来?」
院长问道。就在这个时候,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人「穿上谜团」的瞬间。樱庭学姊把不存在的玛德莲浸泡到不存在的红茶里,嘴角扬起神秘微笑的瞬间,她确实披上了一件用谜团织成的披肩。就像克林姆的绘画作品一样,那是一件官能式的黄金披肩。她以吃着空气玛德莲的动作展现细微感情的期间,这片带有摇曳花纹的阴影抓住了我们的目光。
樱庭学姊开口的同时,故事与谜团开始转动了。
以1995年阪神淡路大地震为起源的故事如同一道黑色水脉,借着盗墓般的亵渎式手法逐渐发展下去。我和石川学姊光是要跟上都很勉强,始终只能饰演配角。故事到了结尾,阿望学长就突然觉醒,从失智症的迷雾中爬了出来。后来又经历了演技碰撞般的激烈对戏与两次剧情翻转,以及阿望学长那无意义的打赤膊演出,最后完成令人感动的抒情式结局。
在掌声与喝采中,原本趴倒在地的阿望学长突然起身叫道:
「我!有灵感啦────!」
然后他用惊人的速度冲出社办。他应该是去写后续的剧本了吧。社员们早已习惯他的怪异举止,若无其事地准备让下一组开始发表。
「吃玛德莲的那个桥段──」我偷偷向樱庭学姊发问。「请问你是怎么『穿上谜团』的呢?」
「『穿上谜团』啊,你的形容很优美呢。」樱庭学姊露出有点惊讶的表情,然后愉快地笑了。「你知道山口小夜子吗?」
「山口小夜子?」
「她是传说级的超级名模,自称为『穿衣人』。意思是『什么都能穿的人』。不论是音乐、影像、天空、飞机云,还是可乐的空罐。也许人的心也是穿着肉体的──我问你,你曾经注意过观众的脸吗?」
我摇摇头。我光是要演戏就费尽心力了。
「真正好的演技,可以让观众的心从眼睛里脱离。就像是把黏土做成的身体和玻璃珠做成的眼睛留在座位上。这个时候,观众的心在哪里呢?就在这里。」樱庭学姊用食指轻敲自己的后颈。「观众的心会压在这里,感觉很沉重。因为重到令人难受,所以会想要快点把这份关注推给下一个人。台词会念得更快,动作也会更粗糙。你要努力撑过这种时候。那么一来,你就能学会穿上观众的心。接下来你可以穿上故事,也可以穿上谜团。」
樱庭学姊微笑着说道。她的漆黑色眼瞳非常勾人。
下一组的发表开始了。在极短的时间内被夺走心思的我一边反刍刚才那番话,一边有些心不在焉地看着即兴表演。
练习结束后,我若无其事地向石川学姊搭话。
「刚才的即兴表演很有趣呢。」
「咦?……啊……嗯……对呀。」
石川学姊一脸害羞的说道。看来她好像是很怕生的类型。
「不像我,光是要跟上就很勉强了。总觉得练习愈久,就愈能感受到实力的差距……」
「毕竟……他们三个人……特别……厉害嘛……」
「就是啊。对了,那个人也演得很好呢。我是说演伊莉莎白的那位……」
听完,石川学姊的脸色立刻发白。我惊觉自己说错了话,但太迟了。她露出某种接近恐惧的表情,只说「抱歉,我去一下洗手间」便离去。
我懊恼地用左手抹脸。忍笑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你被甩了呢。」
樱庭学姊的脸上挂着坏心眼的笑容。
「我没有那个意思啦。」
「呵呵呵……是啊。你好像喜欢上已经不在人世的女生了。」
「咦──?」
我睁大眼睛,樱庭学姊就迅速靠过来,在我耳边说道:
「你在调查关于天崎华铃的事吧?」
然后她从我身边退开,窥视我的眼睛。漆黑色的眼瞳彷佛连一点点细微的感情都能吞噬殆尽。我的眼神不禁有了些微的动摇。
樱庭学姊再次靠了过来。
「明天,我们约出来见面吧。」
然后,她立刻离去。我的心脏正在剧烈跳动。
隔着口罩,我能闻到樱花香水的气味。
13
隔天星期六,我在上午十点抵达新宿车站。
我走出西侧剪票口的时候,忽然停下脚步。一个大大的眼睛注视着我。那是称为「新宿之眼」的装置艺术。写在纸上的句子闪过我的脑海。
「神正在看着你们」──
我摇摇头,再度迈出步伐。
咖啡厅DEGAS──古董砖块构成的外墙上开着泡芙美人玫瑰,是一栋非常漂亮的建筑物。开放式的露台上摆着深绿色的桌子,晴朗的天空衬托着白色的遮阳伞,让人联想到南法风光。樱庭学姊在伞下喝着冰咖啡,等待我的到来。她今天不是穿平常的灰色裤装,而是蓝色的针织衫搭配白色的百褶裙。她光是坐着就像一幅画──我这么想。
「你好慢喔。」她爽朗地笑着,对我挥手。「我等了二十分钟耶。」
「对不起,我不小心迷路了……」
(插图010)
我坐到位子上,跟她稍微闲聊起来。大概过了五分钟,一位女店员过来对我们行了一礼,将一杯冰咖啡放在桌上。我比较两杯咖啡,发现学姊那杯的冰块并没有融化多少。
「你也帮我点了饮料吗?」
「算是吧。」她的语气不太干脆。「──回到正题,你为什么要到处打听关于天崎同学的事?」
我的喉咙非常干渴,所以我大口大口地喝起冰咖啡。
「其实──我是第一个发现天崎学姊遗体的人。」
我说起那天发生的事。当然了,我巧妙地避开了我的特殊能力和美里的事。我顺便编出一段故事,解释我想找出犯人的动机,以及自己的心境变化。
「原来如此……虽然我不太赞成外行人自作主张,但我很能理解你的心情。」
学姊用吸管搅动表面浮着一层水的咖啡。冰块发出清脆的声响。我觉得这或许是个好机会。
「樱庭学姊──能不能请你协助我调查呢?」
「协助你?」
「你很了解戏剧社,也比较容易从女生口中问出线索,我想应该非常有帮助。」
学姊暂时望着混凝土的水渍。金色的圆圈耳环摇晃着反射了夏天的阳光。过了一阵子,她抬起头,再次摆出那副勾人的眼神,说道:
「──好啊。」
「真的吗!」
「只不过,我有两个条件。」学姊竖起手指。「一个是现场向我证明你的推理能力。因为我讨厌浪费时间,所以不想做没有把握的事。」
「你说要证明,具体来说要怎么做……?」
这时候,她把右手放到盖着的帐单夹上。
「规则很简单,只要猜中这张明细上的金额就行了。」
「咦,这么简单吗──?」
我正要站起来的时候,樱庭学姊踩住了我的脚。
「前提是,你不能离开原地。也禁止提问或对话。」
「原来如此……」我点点头。
总而言之,我开始观察四周。我隔着玻璃望向店内,看见里面装饰着窦加的《舞者》复制画。没有菜单──这时,我在店外的黑板上发现「冰咖啡五百日圆(不含税)」的文字。也就是说,两杯含税是一千一百日圆。
……太简单了。樱庭学姊会提出这么单纯的考题吗?
我不知该如何是好。如果这种时候可以随意从眼睛窥视记忆就好了──我心想。对象是人类的情况下,必须在对方流泪的时候才能窥视。要不是有这个限制,我就能立刻解开任何难题了……
「你还真谨慎呢。」
学姊用手撑着脸,语带挖苦地这么说。她的表情让人心跳加速。我打从心底感到佩服。为什么她能像穿衣打扮一样,如此自然地「穿上谜团」呢?
──说到穿衣打扮,她今天为什么穿着跟平时不一样的服装呢?我总觉得其中藏着解开谜题的关键。我偷偷看着倒映在玻璃上的身影。黑色的高跟鞋就像节拍器,数着流逝的一分一秒……黑色的高跟鞋?看起来好像跟现在的服装不太搭调。她的脚边放着附近服饰店的纸袋。这是怎么回事呢?
忽然间,樱庭学姊打了个小呵欠,发出「呼啊……」的声音。这个呵欠十分纯真可爱,跟她平时的高冷形象有很大的落差。樱庭学姊的细长眼睛稍微泛起泪光。这点程度的眼泪不能窥视记忆吗……?
「干嘛啦……」樱庭学姊眯起眼睛,稍微红了脸。
「啊,对不起。」
我赶紧别开目光──这时候,我在视线前方的地上发现重要的线索。
「好了,你差不多该得出答案了吧?」
我迅速在脑中建构一套理论──然后点头。
「我知道答案了。金额是──五百五十日圆吧。」
樱庭学姊稍微睁大眼睛。「……你的根据是?」
「学姊的椅子旁边除了黑色包包之外,还有服饰店的纸袋。纸袋虽然是新的,里面的黑色衣服却好像不是。而且,学姊现在穿的鞋子跟衣服不太搭调──」我指着倒映在玻璃上的黑色高跟鞋。「不只如此,地面上还有水渍。然后,当我抵达时,你明明等了二十分钟,冰咖啡的冰块却没有融化多少……从这些线索看来,应该是店员打翻咖啡,把学姊的衣服弄脏了吧。你前往服饰店买替换用的衣服,交代店员在我抵达的时候帮忙传话。你随便买了一套衣服,把原本穿的衣服放进纸袋,然后回到这里。这时候,店员端了新的咖啡来表示歉意。而我抵达之后,机灵的店员也替我准备了一杯咖啡。也就是说,那张明细只有一开始的一杯冰咖啡,总共五百五十日圆。不过,店家应该会算免费就是了……」
樱庭学姊微微一笑,把帐单夹翻过来。沾有咖啡渍的明细上记载着五百五十日圆的金额。
「真了不起,名侦探先生。」
「这只是简单的逻辑。」我忍不住装帅。「请问第二个条件是什么?」
「第二个条件是──」樱庭学姊看着我的眼睛。「约会三次。」
「咦?」
「如果你答应跟我约会三次,我就协助你。」
「那……那是什么意思呢?」
「还有什么意思,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啦。你没发现吗?我非常中意你这个人喔。」
我感觉自己的脸正变得一片通红。学姊用游刃有余的微笑说「你真可爱」。
14
「所以,你是去约会之后才回来的呀。」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美里用有点生硬的声音说道。
「没有啦,我们只是去逛了一下美术馆而已。」
我莫名用找借口般的语气说道。
「你们好像很甜蜜嘛。像是霜淇淋那件事……」
我一回想就感到害羞,脸颊渐渐发烫。
「那是因为学姊太强势了……而且,这也都是为了调查。」
「是喔。」我隐约觉得美里的眼神有点可怕。「那位叫作樱庭千都世的学姊,长得很漂亮呢。」
「……是啊,的确很漂亮。」
「她很成熟又性感,正好是你喜欢的类型呢。」
「…………」
奇怪,美里该不会很介意那句话吧?
「喜欢的类型不一定是喜欢的人嘛……就像喜欢吃肉的人还是会选择米饭当作每天的主食一样……」连我自己都开始搞不懂自己在说什么了。
「你不跟樱庭学姊交往吗?」
「我目前没有这个打算……」
人的感情是很善变的。国中时,我曾经窥视过一个恋爱中少女的眼睛。她原本明明沉浸在彷佛永不消退的纯粹恋情中,三天后却又喜欢上别的男生了。我非常错愕,体会到接近恐惧的感觉。那份感情到底跑到哪里去了?难道三天前的灵魂已经死去,有别的灵魂占据了她的身体吗?
现在的我可以明确认知到,自己是喜欢美里的。一想到美里,我的胸口就感到难受。我很害怕会失去这份感情。
「美里,我们能不能见面?」
「咦──?」美里睁大眼睛。
「我想见到你,当面跟你说话。我想当面跟你一起练习演戏,一起去美术馆或其他地方。而且,这样对调查应该也比较有帮助……」
美里没有回答。她的表情看起来很僵硬,甚至嘴角下垂。我以为她生气了。可是渐渐地,她的脸上开始浮现悲伤。就像蓝色的水彩颜料从画纸背面渗透出来似的。
「……对不起,我不能跟你见面。」
我的胸口一阵刺痛。嘴角不知道该摆出笑脸还是哭脸,只是抽搐。
「……你不想见我吗?」
「不,不是那样的──!」
美里挺身向前,又往后退……然后简短地说道:
「我见不到你。」
「……为什么?」
美里低下头来。我这边是夜晚,她那边是黄昏时分。过了一阵子,美里抬起头来。她的双眼就像夜晚已经早一步来临般阴暗。我微微颤抖。
「我本来不打算说的,但我决定告诉你。其实我……」
美里呼吸一次。
「我已经死了。」
「咦……?」
这个瞬间,我的脑中一片空白。字句仍然只是声音,没有意义──扑通,我的心脏跳了。然后心跳开始急速加快。我用麻痹的舌头问道:
「等一下,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死了?死了是什么意思?」
「……对不起。」
风暴般的冲击迟了一刻才袭来。那是可以将一切事物都吹垮的风暴。我的脑中乱成一团。我难以呼吸,因晕眩而左摇右晃,就连坐着也很难受。
「你存在的时间里,我已经不在了。所以,就算我想见也见不到你。」
「咦……为什么……?」大脑麻痹了。「为什么……?」
「你今天还是早点睡吧。晚安,阿窈……」
「等一下,美里──!」
连结中断了。受惊吓的三郎从我的怀中跳走,往敞开的阳台冲了出去。然后,我成了一具连眨眼都办不到的失魂人偶。
15
「你怎么在发呆?」
樱庭学姊从旁窥探我的脸,这么说道。
「咦?没有啦……没什么。」
我正在思考关于美里的事。她明明看得见未来,却会死──?如果是意外或杀人就能避免。既然如此,会是因为疾病吗?她目前看起来很健康,其实病情已经暗中加剧了吗?再说她真的会死吗?难道不是美里在说谎吗?
蝉鸣的声音将我的脑中搅得乱七八糟──
「你还好吧?中暑了吗?要不要喝水?」
我顺手接过宝特瓶,喝了起来。学姊于是用捉弄人的语气说:
「这样是间接接吻喔。」
我严重呛到。学姊拍着手大笑。
「开玩笑的啦,我怎么可能在这个时代做那种事嘛。」
这时我才终于回过神来。我们正坐在大学的长椅上,讨论今后的作战计画。
「……对了,我们说到哪里了?」
「真是的,你专心一点啦。我们说到天崎同学在六月向社团请了大约两个星期的假。」
我想起来了。
「是六月初到六月中的时候吧。理由是什么?」
「她说要回老家。」
「她有在打工吗?」
「有在居酒屋打工。听说她办了高额的学贷,所以很卖力工作。可是,她说因为疫情的关系,她不得不辞职。」
「……真奇怪。」
「咦,哪里奇怪?」
「她没有理由从老家回到东京。既然课业跟社团都是远距模式,也没有打工的话,就算待在东京也只会消耗生活费,不是没什么好处吗?」
「的确,这么说也没错。她跟父母的感情也不差吧?」
「我想应该是……也许她有不公开的交往对象。又或者,单纯只是想翘掉社团。」
「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她就算扭伤也会打止痛针再来社团。经常有人误以为她是靠才华胜过蛭谷同学的执着,但其实她是靠执着辗压对手的执着。」
「靠执着辗压执着……」视线前方可以看见翻腾的热浪。我微微颤抖。
「……搞不好有可能是恢复期。」
「恢复期?什么意思?」
「我是指整形之后,红肿或内出血消退的期间。」
「咦?你的意思是她去做了医美整形吗?」
「她以后好像有进入演艺圈的打算,所以也不是不可能。」
我想起天崎学姊的记忆。
『我非常聪明,也非常可爱』──
「总之,我们先确认她那两周是不是真的待在老家吧。」
我从位子上站起来,前往男生厕所。
然后,我面对镜子,窥视自己的眼睛。自己眼睛里的记忆非常容易读取,也不需要流泪。只要这么做,大多数的事情都不用作笔记也能想起来──
眼前是天崎华铃的父母来拜访我当时的景象。
丧女的两人那副哀戚的模样让我的悲伤又复苏了。
……我记得两人离去的时候,留了一张写着电话号码的纸条给我。我按照时间顺序,一一读取记忆。
眼睛里的我注意到天崎母亲的手腕上包着绷带,察觉危险的气息。
然后,眼睛里的我窥视了天崎华铃的母亲的眼睛──
随后,我的脑浆马上像是被果汁机搅打得乱七八糟,如碳酸饮料般冒泡,然后喷发。将脚底浸泡到海里的感觉乘以三亿倍的刺激窜过全身。连灵魂都像是要被强行带往某处。我感受到踏入无限反射镜之中的沉醉感与飘浮感,转眼间便身处在母亲的记忆之中。就像睡着的时候,会在不知不觉间进入梦境一样。
「我」跟女儿相处的时间、时间、时间──!
「我」跟女儿相处的感情、感情、感情──!
眼睛里的我切断连结。
我被弹飞到记忆之外。
看到眼睛里的我流出眼泪,两人一脸困惑地面面相觑。母亲对我有所共鸣似的哭了。
「真的很抱歉。」父亲说道。「你应该也受到不小的惊吓,我们却突然跑来打扰……」
两人留下了一张写着住址和电话号码等联络资讯的纸条。
他们离开后,我无力地关上房门──
我切断连结,然后擦拭汗水与泪水。
这是我第一次在眼睛里窥视另一个人的眼睛。时钟只前进了体感的几百分之一左右。在眼睛中的眼睛体会到的时间好像会经过极度的压缩。
我暂时陷入呆滞,等待颤抖平息。
我洗了把脸,反覆深呼吸。
──终于冷静下来以后,我打了一通电话。
可以的话,我希望是父亲接起电话。我不希望让母亲又想起痛苦的回忆。
『──喂?这里是天崎家。』
我松了一口气。接电话的人是父亲。我向他打了招呼,告知我加入戏剧社的消息,并谎称有戏剧社的社员借了重要的东西给天崎学姊,想要把东西拿回来。
「我听说她在六月初的两周有回老家一趟──」
『咦?华铃那时候没有回来喔。』然后,父亲说了出乎意料的话。『那段时间,她刚好因为新冠肺炎而住院。』
「──咦,新冠肺炎吗?」
『对。因为情况不严重,我们当时还很高兴呢……』
镜子里的我睁大双眼。
16
社团活动的时间到了。社办的门上又出现了一张纸。
「雷霆会选择落在罪人的头上」──
「真恶心……」樱庭学姊把门上的纸撕下来揉成一团。
「门上有时候会贴着这种纸,这到底是什么?」
「莫名其妙的恶作剧。我一看到就会撕掉,但其他人神经都很大条,总是放着不管。」
「原来是这样啊。因为看起来跟招募社员的公告很像,所以我还以为这是阿望学长写的。」
社办已经聚集了大约十个人。樱庭学姊在我耳边说道:
「石川同学今天也有来呢。我去跟她说话。」
学姊一走,须贝就靠过来了。
「唉~纸透小弟!你最近跟樱庭学姊怎么感情这么好?」
「你的眼睛还真利……没有啊,还好吧。」
「你少来了!樱庭学姊超酷,几乎不跟男生来往的。」
「不,她其实有很多调皮的地方。」
「你是在炫耀『只有我知道她隐藏的一面♡』吗?混帐东西。」
「我没有那个意思……」
樱庭学姊在另一头跟石川学姊高兴地聊天。实际上,如果学姊是我的女朋友,我应该会想要炫耀一番──这个时候,门突然敞开,阿望学长现身了。
「嗨,各位,今天真是适合演戏的好日子!」
他的口气非常开朗,脸颊却很消瘦、带着胡渣,眼下还浮现极深的黑眼圈。
「你怎么了?变得好像落魄武士!」
「哈~哈哈哈!竟然说我是落魄武士,真是败给你啦!」
「不要败给我啦!你连情绪都变得异常亢奋!」
「呵呵呵……现在的我只想大叫:『咕咕~!咕咕~!咕咕~!』」
「他在说什么?」
「他在模仿莎士比亚的《春》里面的杜鹃叫声。」樱庭学姊站在石川学姊旁边说道。
「我的新作品──终于!完成了!」
阿望学长如摩西分海一般张开双臂,社办便安静得就像时间静止了。然后下一个瞬间,社员们立刻吵闹着一拥而上。
我们分享了剧本的档案,各自在社办里找地方阅读。
剧本标题叫作《三界流转》──预计由《吉祥天女》、《火树银花》、《光明遍照》的三部曲构成,这次的作品就是《吉祥天女》篇。
我从开头就马上被剧情吸引了,专心地盯着手机的小小萤幕阅读。我一边揉着眼睛,一边羡慕起可以用平板电脑阅读的人。几个人为了列印,往社办外奔去。对我来说,不想中断阅读的欲望更胜一筹。
主角的原型是铁门海上人──生于宝历九年,在二十一岁时进入注莲寺修行,在七十一岁成为肉身佛的男僧。
17
往后将成为铁门海上人的砂田铁在山形县鹤冈市的青龙川从事粗工。某一天,他邂逅了一名神秘女子。她是个妖艳的美女,于是铁立刻深深爱上了她。铁让遭到某人追赶的女子搭上船,冒险沿着波涛汹涌的青龙川往下游前进。铁询问事情经过,女子便说自己是在某个富商家工作的侍女,名叫雀,正因为杀害一家之主的嫌疑而逃亡。两人认为最危险的地方反而最安全,因此决定反过来躲藏在富商家附近,开始调查真相──然后两人疯狂坠入爱河。铁虽然没有学识,头脑却出乎意料地灵光,发挥名侦探的资质,漂亮地查出了案件的真相。
──不过,由于真凶的计谋,两人再次被逼上绝境,因此试图殉情。
然而,最后只有铁活了下来──
我一度从剧本中抽离,暂时休息一下。周围的其他人都读得相当入迷。这篇精雕细琢的故事毫无多余之处,我明明才读到整体的四分之一左右,却已经满足得彷佛看完一部情节紧凑的电影。不过,故事才正要开始加速──
铁进入注莲寺拜师,改名为铁门海,展开一段严酷的修行岁月。左眼因为沾染雀的血而渐渐失去视力,开始能看见一张女人的脸微微浮现在黑暗中。某天,一名女子误入了女宾止步的寺院。一见到那张脸,铁立刻奔出寺院,踏上流浪之旅。他认为是自己的邪念与业障引来了幻影。因为那名女子长得与雀一模一样……
旅行途中,铁门海决心在连接加茂港与鹤冈城区的加茂坂山头挖掘隧道。因为这里虽然是商业要道,却难以通行,为人们带来不便。一开始的几年,他都独自一人持续挖掘工作,左眼中的女人却在这段期间内化为清晰的人影,甚至对铁门海开口说话了。她是一名天女。从前,身为六歌仙之一的绝世美女──小野小町造访现代的山形县寒河江市时,天空忽然有天女现身,遗落了绣有十一面观音菩萨的羽衣。小野小町以日常供奉之佛像为本尊,奉上羽衣及七宝念珠,称之为落裳观音。现在向铁门海说话的眼中女子,正是那个时候的天女。天女在人间散步的时候,被无名盗贼残杀,血肉更遭到啃食。盗贼相信这么做就能获得长生不老的力量。然而,他获得的并非永生,而是永劫地狱。男人与天女被诅咒束缚而反覆轮回,每次转世都必定会相遇且相恋。命运让他们的其中一方必须杀死另一方。而铁门海正是那个男人的转世,雀则是天女的转世。
得知自身业障的铁门海虽然战栗,却也渐渐对眼中的天女动了心。为了挥别这份情意,他像是着了魔般地持续挖掘,原本总是旁观的村民终于开始助他一臂之力。工程如火如荼地进行着,众人却在岩石中挖出了温热的尸体。这简直是不可能的犯罪。铁门海虽然陷入苦恼,仍再次运用头脑解谜,在过程中达到色即是空的境界。当村民为隧道的完工而欢欣鼓舞的时候,铁门海却已经消失无踪。
其实,雀有一个弟弟,名叫蓟。雀死后,他察觉到生命危险,因此逃出富商家。然后他深深憎恨害死心爱姊姊的铁门海,将复仇视为唯一的精神粮食,就像一条目光炯炯的野狗,靠着犯下各种罪行来求生存。
走访全国的铁门海抵达江户的时候,一名女子用肩膀撞到了他。铁门海大为震惊。因为她正是当年误入注莲寺的雀之转世,而且她的双眼流出了许多脓。铁门海虽然不寒而栗,却也开始照顾濒临失明的女子──云雀的生活起居。同时,他开始调查蔓延在江户的眼疾。然后,他再度陷入无法自拔的狂热恋情。
就在此时,他碰上了蓟。正当蓟要斩杀铁门海的时候,他看见与心爱的姊姊长得一模一样的云雀,顿时失去了气势。蓟后来也爱上了云雀,在照顾她的过程中,渐渐开始与铁门海合作。
铁门海在不知不觉间使用了南丁格尔在克里米亚战争时期建立的统计分析手法,看出传染的原因在于下水道的缺陷。然而人们却无法理解。眼疾在人们袖手旁观的期间持续扩散,而铁门海对云雀与天女的爱恋则日渐增强。承受着罹患热病般的痛苦,铁门海终于站上两国桥,挖出有天女寄宿其中的自身左眼,将其丢进隅田川,献给龙神。人们十分惊讶且深受感动,于是开始相信他所说的话,眼疾终于完全从江户消失,铁门海也开始被尊称为惠眼院。
蓟也被这项壮举感动了,但他仍旧无法背叛一心一意为了复仇而活的过去,于是在万般挣扎之下,趁着月黑风高之际袭击铁门海。铁门海在黑暗中领悟了一件事,感到毛骨悚然。他发觉,蓟正是自己的前世。轮回转世与时间无关,前世与来世也有可能生活在相同的时空。
回过神来,地面上已经出现一具尸体。
死者是蓟。因眼盲而习惯黑暗的云雀从背后刺杀了蓟。铁门海感叹于自己的深重罪孽,从空洞的眼窝中流出血泪,痛哭不已。
铁门海带着犯下杀人罪的云雀,朝注莲寺出发。两人从奥州干道走到桑折,从桑折走到羽州干道,顺利地一路前进。但就在七宿过夜的时候,两人终于跨越了男女的界线。猛烈的爱与后悔袭向铁门海。他大哭了一场,然后向旅馆主人借了一把小刀。接着,他留下一个小包裹与云雀,独自离去。隔天早上,打开小包裹的云雀哭得声嘶力竭。因为小包裹里头装的是铁门海的阳具……
回到注莲寺的铁门海发狂似的投入修行。他热衷于苦行,忘了天女与云雀的事。到最后,他为了成为肉身佛,开始实行木食。这是一种戒除十谷,让身体渐渐化为木乃伊的修行。这样的修行将持续千日,最终在土中入定。他被埋进地下的一座小石室,持续摇铃。当连接到地面上的竹筒再也没有声音传出的时候,就表示他已经成为肉身佛了。
说到被留在七宿的云雀,她经历了壮烈的人生后变得十分虚弱,即使如此仍然爱着铁门海。云雀始终不知道铁门海身在何处,却透过传闻得知他即将在注莲寺成为肉身佛,于是一路赶往汤殿山。这趟路途对患病的盲人来说,实在太过艰辛。她一心只想再见铁门海一面。
铁门海在黑暗中想着释迦所阐述的「解脱」。轮回转世是生死的迷惘,完成修行并达到灭度境界的僧人不会再诞生到这个世上。铁门海想要斩断自己与天女之间的诅咒轮回。据说释迦在菩提树下修行的时候,曾有恶魔再三现身阻挠。所以,右眼再次看见天女的时候,他以为是恶魔出现了。天女实在太过美丽,与干枯的铁门海正好相反,散发着鲜嫩的光芒。天女对他诉说爱意,遥远前世的记忆便复苏了。盗贼正要杀害天女的时候──天女笑了。她说我们会被诅咒相连,从此以后永远相爱并互相残杀,这让我非常高兴。盗贼无法理解这番话的意思……铁门海看见一条散发光辉的绳子。那是一对男女永远纠缠不休的轮回之绳。铁门海用颤抖的指尖抚摸那条绳子。强烈的怀念与留恋在他的心中燃烧。但是铁门海靠着超乎常人的意志力,离开了那里。
铃……铃……铃……铃声持续回荡。间隔逐渐变得愈来愈长。战胜诱惑的铁门海正要殒命的时候──「铁门海大人!」云雀呼唤了他的名字。她用尽最后的力气,甩开上前制止的弟子们,挨在竹筒边不断呼唤。
听见云雀的声音从远方传来,铁门海那副应该已经彻底干枯的身体流出了泪水。云雀的美丽身影浮现在眼中。闭着眼睛的温柔脸庞发出淡淡的光,化身为弥勒菩萨。
铃声停止了。云雀从此一动也不动。
两只小鸟高高飞往天上。
18
我读完剧本的时候,外头的天色已经开始暗了下来。我感受到时间的扭曲。好像只过了短短一瞬间,又好像过了数十年,感觉非常奇妙。我环顾四周,所有人都沉默不语。读完的人沉浸在余韵之中,还没读完的人则忘我地看着剧本。我因为太过感动,陷入了呆滞的状态。这是一部了不起的杰作。我参加的即兴表演明显对这部作品造成了影响。如果没有遇见美里,那场即兴表演也不可能成立,这一连串的因果让我体会到何谓「命运的触感」。
我无意间望向樱庭学姊的侧脸。
眼泪映照着黄昏的色调,从她的脸颊上滑落。
19
我们从隔天就开始排演。所有人分成幕前与幕后,借着演技、音乐、灯光等各式各样的元素来建构《三界流转》。一股狂热的氛围充满了整个社团。
我觉得自己就像是搭上一辆高速前进的列车,被不由分说地送往未来。自从上次分别后,我还没有跟美里说过话。我的心情难以调适,必须花费相当大的工夫才能专心在演戏上。
「天才,阿望学长真的是天才。」佐村兴奋地说了好几次同样的话。「看完《辙之亡灵》的时候,我还以为自己的人生搞不好看不到更好的作品了。可是我又看到更好的作品了!阿望传说才刚进入序章而已!」
「受不了,疯狂信徒真的是没救了……」须贝摇摇头。
「没办法,因为他读了那部剧本嘛。」院濑见苦笑着说道。「我们都觉得他很厉害,搞不好其实是日本第一呢。像我这种凡人,大概总有一天会被甩在后头吧……」
院濑见学长不像平常那么装模作样,看起来有点落寞。
「有什么关系嘛,反正你有钱啊。」
须贝用奇怪的方式安慰他。
院濑见学长用指尖敲打手表的表面,一语不发地离去。
「啊啊,他生气了。」须贝搔着鼻子说道。「因为他是想成为『大人物』的人嘛。可是这个时候,真正的『大人物』却在家里呼呼大睡。」
阿望学长最近几乎是不眠不休地撰写三界流转,所以他今天好像没有来学校,一直在补眠。或许是因为所谓的光环效应,就连这个举动也让人觉得很天才,真是不可思议。
我念着台词,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困难。一开始的铁门海是个非常粗俗,甚至带着暴力气息的无赖。他跟老是窝在房间里、看起来苍白又瘦弱的我正好相反。我觉得自己不管怎么做都难以表现粗暴言语中蕴含的力量与节奏。
相对之下,樱庭学姊立刻就入戏了。她只是转变眼神,下一个瞬间就已经化身为雀。一人分饰雀、天女、云雀等三角并不容易,但照这个情况看来,她应该能演得得心应手。
又到了休息时间,这时樱庭学姊偷偷对我招手了。
我们移动到不会被别人看到的地方。
「我从负责灯光的石川同学那里问到线索了。」樱庭学姊压低声音说道。「就结论而言,我觉得黑山学长很可疑。」
「黑山学长──?」出乎意料的名字让我很惊讶。「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樱庭学姊摊开印着月历的纸。
「我们不是已经知道,天崎同学那空白的两周其实是感染了新冠肺炎吗?那段期间,其实社团里还有一个人请假。」
「那个人就是黑山学长吗?」
樱庭学姊点头。
「虽然他平时就是常常缺席的人,但那段时间确实不在。而且,天崎同学好像有在跟社团里的某个人交往。就连石川同学也不知道对象是谁。」
「……所以说,她交往的对象是黑山学长,然后他们在隔离期间有见面,因此而感染了新冠肺炎?」
「就是这么一回事。如果事情真是如此,就表示黑山学长明明失去了女朋友,却表现得若无其事。」
「原来如此……看来值得调查一番。」
我开始思考能不能找机会窥视黑山学长的眼睛。如果是杀人这种强烈的记忆,一次就看见也不是不可能。
「谢谢你的帮忙,樱庭学姊。」
「……千都世。」
「咦?」
「直接叫我的名字──千都世。」
学姊用有点害羞的表情说道。我正不知所措的时候,千都世学姊露出迷人的笑容对我说:
「还有两次约会,不要忘了喔。」
然后她一个转身,踩着高跟鞋离去。我搔着后脑杓,冷静下来之后才回到社办。
──我的心脏跳得好快。
我看见黑山学长走在社办大楼的走廊上,于是立刻接近他……
「各位,请注意!」黑山学长一踏进社办,就这么大声喊道。「我请神田川先生读了《三界流转》!」
神田川──?没有听过的名字。大家一口气聚集过来。现在的状况不适合调查。平常总是很冷静的黑山学长罕见地显露兴奋的情绪,啪的一声拍打一叠原稿。
「他说是杰作!神田川先生答应全面协助我们!我们能在大舞台上演出了!」
大家都忘了疫情的事,高兴地抱在一起欢呼。我注视着黑山学长的背影,亲身体会到命运的强烈潮流,因此战栗不已。
20
那天,跟戏剧社无关的学生确诊新型冠状病毒,于是我们从隔天便再次展开隔离生活,然后直接进入暑假。
21
「总而言之,先做好我们现在能做的事吧。」
阿望学长在笔记型电脑的画面上这么说,今天的社团活动就结束了。我量了体温,结果是三十八度。我昨天接种了第一剂疫苗,今天一早就有倦怠感,却还是勉强参加。
我吃了退烧药,躺到床上。冷气机依然发出挖掘般的阵阵噪音……自从阿望学长写完《三界流转》,已经过了十天的时间。这段期间有种各种齿轮都乱了套的感觉。练习效率明显下降,进度远远不及热情。枪击案的调查完全没有进展,跟千都世学姊约会的约定也还没兑现。最让我难受的是,三郎到现在都还没有回来。它现在在哪里做些什么?有没有碰到意外?如果有,我就再也见不到三郎跟美里了,也无法阻止枪击案……光是思考就让我感到郁闷。
我一直在发呆,时间就到了晚上。我打开灯,开始阅读,「Notes」。这是阿望学长独创的剧本格式,名称的由来应该是「原稿」、「音符」、「记号」之类的词汇。一小节四拍的乐谱与剧本以上下分割的编排方式标记在一起,使用特殊的记号,严格规定舞台的进退场及台词的时机。
「你听过一句话吗──?」阿望学长在十天前说道。「『所有的艺术都会不断追求音乐的状态』──这是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评论家华特•佩特说过的话。我认为,戏剧表演愈是精致,就会愈接近音乐。所有元素会发挥乐器般的功能,演奏出一首美妙的乐曲──这就是我的理想。」
我一问才知道,阿望学长会拉小提琴,喜欢的作曲家是巴哈。他的一切都太令人意外了。不管怎么看,他明明比较像是喜欢三味线或华格纳的类型──姑且不说这个,经过十天的练习,我已经能将Notes解读到一定程度了。的确,只要仔细追逐记号,就会浮现某种类似和弦进行的旋律。我用指尖敲打节奏,对自己出场的桥段进行意象训练。
为了迎接明天,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进入了浅浅的睡眠。
22
早上九点,所有社员都打开镜头,映照出各自的房间与脸。
「好,都到齐了吧。」
阿望学长说道。天狗面具、星际大战的海报与写着「克己心」的书法作品构成一套荒谬的室内装潢,特写在画面上。我不管看几次都很想笑。他背后的书架上塞满了《查拉图斯特拉》、《脑髓地狱》、《经集》等标题让人摸不着头绪的书,甚至酝酿出某种异界般的氛围。
「今天就跟先前的预告一样,要从开头连续演到整体的四分之一。」
「三界流转」的长度将近三小时,所以算起来约是四十五分钟。剧情大约进展到砂田铁与雀试图殉情,却只有铁活下来的地方。
黑山学长接着说了下去。背景中有投影幕和音响器材,以及观赏用的龟背芋盆栽。椅子是附头枕的高级品。我用复杂的心情看着他。他有可能是杀害天崎学姊的犯人……
「大家不必演得多么完美,但要确实遵守节奏,掌握整体的流程。请幕后工作人员把这次的练习当作今后舞台规划的参考。那么,我们从九点半开始。」
大家各自开始为自己负责的段落进行最终确认。我也打开了剧本──却完全读不进脑袋里。我原本想吃抗焦虑药物但又作罢,闭上眼睛静静忍受。
时间来到九点半。不中断的练习开始了。
「来,下注了下注了,半还是丁!」
第一幕从赌场开始。赌博的步调进行得十分轻快,砂田铁大获全胜。然后庄家开始出老千,看穿这一点的铁因此盛怒,愤而大闹──我一开始将台词念得有点浮躁,但也渐渐适应了。被打倒的人把脸凑近镜头,搞笑地发出「呜啊~」的叫声,引起其他人的爆笑和掌声。这个举动一口气舒缓了我的紧张。这是练习,虽然要认真演,但可以开心一点没关系──于是,我立刻觉得有趣了起来。剧本构成的节奏令人感到舒畅。我投入到角色之中,不再介意他人的视线。
然后,轮到雀出场了。
现代风装潢的时髦房间特写在画面上。用草笠遮住脸部的千都世学姊以躲避追兵的神情举止,逃进画面里……我觉得她演得很好。她只用简单的呼吸,就能传达稍微夸张,却又不会太过夸大的紧张感。而且不知是怎么办到的,她依然「穿着谜团」,能够吸引观众的目光,并且让观众期待接下来的剧情发展。我看得入迷而差点打乱节奏,不禁冒出冷汗。
到了用破烂的小船在激流中前进的一幕,音效组制造的暴风雨充满临场感,让我的演技变得更加有力,声量也更大。
剧情发展到富商家时,我看了一下时钟,惊讶地发现时间已经过了十几分钟。一方面因为体感时间只有一瞬间,另一方面是因为短短的时间内就包含了如此丰富的内容,让我感受到双重的惊讶。我擦拭额头的汗水并调整呼吸,随即进入下一幕。
围绕在富商家的一连串谜团展开的同时,铁与雀也坠入爱河。我切身体会到共同演出的男女演员容易假戏真做的现象。演员会分不清当下的感情究竟是属于剧中人物,还是属于自己。而且,千都世学姊的演技实在太有魅力了。上一刻还是个娇羞的纯情少女,下一刻就散发无底沼泽般的神秘妖艳感。我只能勉强跟上她的步调,这一点也让我体会到被牵着鼻子走的男人是什么心情。
演到两人互相拥抱的一幕时,我感到非常害羞。因为是远距排演,所以我们必须抱着空气诉说爱意。我的脖子开始冒冷汗。可是千都世学姊这时也游刃有余,一点也不会给人滑稽的感觉,直到最后都演得十分优美。
(插图011)
故事渐渐发展到序幕的高潮。节奏变得更快,情绪也激昂得几乎要爆发。铁发挥了名侦探的才能。演到破案的段落时,我有种恰到好处的感觉。就像是成功驾驭心灵相通的马匹一样,接近确信的感觉……我知道阿望学长正在电脑画面中点头。不知为何,他肯定打从一开始就知道会有这个结果。
虽然漂亮地破了案,铁与雀却因为犯人的计谋而被逼入绝境。知道自己已经无路可逃的两人决心殉情。约好来世再相见之后,两人用短刀刺穿彼此的腹部,然后跃进青龙川。最后,只有铁活了下来。
「是我杀了雀!」大受打击的铁正在哭喊的时候,追兵赶来了。经过一番苦战,铁杀死了追兵。
「杀了一个人,就注定要杀死第二第三个人……!」
这个时候,铃──的一个声音响起。
铃声──?
我以为是我听错了,于是继续演戏。可是,声音再次传进耳里。
铃……
铃……
铃……
声音诡异地持续响着。
「这是什么声音……?」
终于,阿望学长发言了。我暂停演戏。突然间,须贝喊道:
「黑山学长!」
尖叫接二连三地响起。我赶紧放大拍摄黑山学长的画面──震惊不已。
──是肉身佛。
深红色的直裰、蓝黄相间的五条袈裟,以及金色的观音帽与干枯的脸孔……
不折不扣的肉身佛诡异地站在黑山学长的背后。他的右手一动,便有铃……的声音响起。我发不出声音,一股脊椎被冰柱贯穿般的寒意在全身上下流窜。
「你们怎么了──?」
黑山学长一脸疑惑。
「学长,你后面──!」
须贝如此大叫。
「后面……?」
黑山学长连同椅子一起往后转──这个瞬间,肉身佛行动了。
他以左臂抱住黑山学长的姿势,将镜头遮住。
化为一片漆黑的萤幕反射了我因恐惧而扭曲的脸。
枪声响起。
黑暗散去。
有人放声尖叫。
黑山学长的胸口开出一个洞。
肉身佛再次摇铃,发出铃……的一个声响。
然后他背对镜头,不带脚步声地从映照在背景中的门框迅速离去。
在一阵惊叫之中──我捂着脸,跪坐在地上。
第二起杀人案发生了──!
23
阿望学长已经报警,而我们则要乖乖等待下一步指示。过了一阵子,警员出现在画面上。
我关掉麦克风,坐在地板上。脑袋什么都无法思考,就像装了铅块一样沉重。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见一阵喀哩喀哩的声音。
是三郎正在抓玻璃。我发出啊的一声,赶紧打开落地窗。
「你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我的双眼不禁渗出泪水。三郎身上有一股动物的骚味,但我仍然把它抱到怀里。它用喉咙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并摇起尾巴。
我再次坐到地板上,窥视三郎的眼睛──
美里的脸上挂着郁闷的表情。我暂时说不出话来。
「好久不见……」说完,我才想起彼此的时间流逝并不相同。「出现第二名牺牲者了。」
「是黑山学长吧……我很遗憾,也很难过。」
她的口气让我感到吊诡。某种冰冷的感受一下子爬上背脊。
「……难不成,你早就知道黑山学长会被杀死了吗……?」
美里的表情染上一层淡蓝色。宝石般的榛果色眼睛──正中央有一个深不见底的洞。樱花色的嘴唇颤抖着闭上,然后又张开。
「……我早就知道了。」
一瞬间,我的心变得像画纸般一片空白。然后,一团既不算悲伤也不算愤怒的黯淡颜色被狠狠甩在上面,让眼泪不由自主地涌出。
「什么意思?你明明知道还瞒着我?所以你对黑山学长见死不救吗?」
「对不起……」她依然用冻结的表情说道。「黑山学长被杀的事……是命运。这件事已经注定了,我们再怎么挣扎都没办法推翻。」
「什么叫作命运……就算你这么说,我也不能理解。如果我破坏今天的练习,不就能防止黑山学长被杀了吗?」
「事情没有那么单纯。就算你那么做,黑山学长也会在别的日子被别的方法杀死。除非有很重大的转变,否则生死是不可能推翻的……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我也会死。」
我们陷入沉默。三郎发出哀伤的叫声。
美里触摸左耳的耳环,这么说道:
「……我目前知道,我会因为遇上空难而死。就算我没有搭飞机,也会因为车祸、随机杀人或疾病等其他的形式而死。所谓的命运就是这样。」
我的胸口痛得厉害。美里的语调明显带着某种超然的色彩。
但是,我无论如何都无法认同。也许美里在说谎。她一定是因为有什么苦衷而不能见我,其实本人还活着,只是瞒着我而已。这样的可能性并不是完全不存在。不,反而非常有可能……有没有什么方法能看穿美里的谎言呢?
如果能窥视美里的眼睛……
我顿时一阵颤抖。
日前,我窥视镜子里的自身眼睛,又在记忆中窥视了天崎学姊的母亲的眼睛。同样地,我是不是也能窥视三郎眼里的美里的眼睛呢?而且,既然她知道未来──也就是拥有关于未来的记忆──窥视她的记忆,是不是就能预知未来了呢?
──我嗅到危险的味道,有种不好的预感。感觉就像是会引发无可救药的最糟结果……
但是,即使如此,我依然想寻求美里还活着的希望。
要窥视她的眼睛,就必须让她哭泣。
我闭上眼睛,想像美里丧命的模样。想像得非常强烈,而且非常逼真。于是一股难以忍受的悲伤涌上心头。我睁开眼睛,眼泪便掉了下来。光是想像美里遭遇苦难的样子,我就成功哭出来了。我就这样一语不发,只是不停地流着泪──
「对不起,阿窈……」
美里的表情因悲伤而扭曲。一颗一颗泪珠从她的眼眶滑落──
我窥视美里的眼睛,与其连结──
脑浆被果汁机搅打般的强烈感觉向我袭来。
现实与梦境、梦境与自我的界线消失,让我无止境地坠落到无限反射镜的深处……
咻──咻──咻──彷佛有风穿过树洞的声音响起。
火花发出一阵阵爆裂声。鼻子闻到焦臭味,脸颊感受到雨滴……
强烈的睡意使眼睑变得极度沉重。
视线很模糊,雨滴无情地渗进眼里。
我看见黑暗的月亮。
漆黑的满月被地狱之火包围,正在燃烧着。
某人彷佛将那片幽暗的光芒穿在背后,正俯视着自己……
腹部感受到尖锐的痛楚。那是致命性的疼痛。肚子上开了一个洞。心脏每次跳动,就能感觉到生命正从那里渐渐流失。
我很确定。
──「我」即将死去。
然后,连结中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