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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章 人鱼之梦

  ————◆坏掉的东西是无法复原的

  「——马麻很清楚的。」

  回程的计程车中,母亲反覆地这么说。

  「小想只是被那孩子教唆了对吧?」

  「因为小想很温柔所以没办法拒绝对吧。」

  「小想其实不是会让马麻担心的孩子对吧。」

  「小想的温柔被利用了对吧。」

  「小想,没关系,马麻懂的。」

  小想、小想、小想。马麻、马麻、马麻。

  我想塞住耳朵。

  但我只是一边茫然地看着窗外的夜景,一边嗯、嗯地点头。不知道为什么非常累,身体跟嘴都无法随心而动,连反驳的力气都没有。

  绫濑对不起,我在心中道歉。

  有这种家长真对不起。她想说什么就随便说真对不起。让你保护我真对不起。

  但是,但是,我好累。在和母亲对话这方面。

  反正我说什么她都不信。母亲只会把事情擅自解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不管我怎么说我是凭自己的想法,不告诉母亲出的远门,她都不会认同的吧。越说她一定会越觉得都是绫濑的错。

  被侦探找到的时候,我先是惊讶、混乱、困惑,脑袋一片空白。

  但是,在听到他们说明事情的来龙去脉时,我感情的热度渐渐下降,然后,在收到侦探通知的母亲现身时,我胸中满是冰冷的绝望。

  我想稍微做一点和平常不一样的事,不到闹过头的地步。想无视繁琐的联络,想去自己想去的地方,想尝尝鸟笼外的自由滋味。

  即使如此,只是几个小时联络不到已经是高中生的儿子,就把警察、侦探通通卷进来。闹得这么大,怎么想都觉得奇怪。

  连这么小的愿望都不让我实现吗?

  窗外连屋外的灯都熄了,陷入一片黑暗。

  大概是从没有回应的儿子模样了解到了什么吧,母亲用几乎要消失的声音喊「小想」。我的视线稍微转回车内。

  「……不要再让马麻困扰了。」

  视线的一隅,母亲双手捂脸,流着泪静静哭泣。

  「抱歉。」

  我再次因一直以来的习惯这么说。

  「抱歉,马麻。我没打算让你困扰,不要哭了。」

  几乎不含任何意义,只是形式上动动嘴说的话。

  「要是连小想都没有了……像小琉那样没有了的话,马麻就……。」

  啊啊,不行了,我想。

  一看见母亲的眼泪,我就觉得像被透明的绷带团团裹住似的。身体也好、思考也好、语言也好,自由被夺走。

  想把自己的想法传达出去,拼命试着付诸言语、化为行动,却总是因为母亲的眼泪,我被紧紧束缚住、被塞住嘴巴、被绑住手脚。虽然知道摆脱就好,但我动不了。

  那时候的眼泪,仍然打湿我的全身。

  哥哥过世后第二天,中午过后,离家的母亲和一个大箱子一起回到家。里头躺着哥哥的遗体。

  在聚集而来的亲戚和葬仪社的人们走来走去做事的时候,我终于看见了哥哥。

  脸上没有明显的伤痕。但是,穿着白色和服,睡在白色被褥上的哥哥,遗容和常听到的『像睡着一样』的描述相当不同,怎么看都是没有血色、冰冷僵硬的样子。

  『啊啊,哥哥真的死了』,我想。

  前往殡仪馆之前要纳棺。几个大人从两侧拉起着哥哥躺的被单,移到棺木里。我也拉着床单的一角帮忙。

  那时候碰到哥哥的脚底。我奇妙的清楚记得,哥哥睡着的地方,就像冰一样冷。幼年时的我常坐的哥哥膝盖,那温热的触感,到底去了哪里呢?孩提的我打从心里觉得不可思议。

  母亲一言不发,一直眼神空洞地坐在哥哥身旁。

  在电影或是连续剧中常见的,抓着遗体哭泣崩溃的样子,全是假的啊,我想。家人毫无征兆的突然死去时,人是没有办法这么顺利接受现实的。只会傻住。

  至少母亲是这样的。守夜也好、出殡也好,一滴眼泪都没流,就只是一直坐着。直到父亲或关系亲近的亲戚出声催促前,她连移动都办不到。

  其中,有我完全没见过的远亲叔叔阿姨,对着失魂落魄的母亲,说一些让人听不下去的话。

  『好可怜,还是个高中生居然就选择自杀,真的好可怜』

  『一直很烦恼吧?没有个能商量的人吗?』

  『没有奇怪的样子吗?跟他说说应该能阻止他吧……』

  『为什么没试着去了解呢。明明是做母亲的,却什么都没发现吗?』

  『都是母亲把小孩丢着自己到处玩的错。』

  这些对哥哥的爱恐怕连妈妈的百万分之一都没有的大人们,以对哥哥死去的悲伤与不舍为由,单方面的指责妈妈。像是一边扭曲着脸暴怒一边像用锐利的刀子切割,或是一边难过哭泣着一边用棉布绞住喉头。用各式各样的形式折磨妈妈。

  不,我想他们根本就不是真心对哥哥的死感到难过或哀悼。若真的难过或感到绝望,应该会像母亲那样流不出泪、说不出话。

  可无论如何,如果对一个年纪轻轻就早逝的人感到痛心的话,会擅自判断这个人的死是谁要负责任、然后责怪他人吗?愤怒、悲伤是让人痛苦、憎恶他人的理由吗?

  他们的行为乍看之下或许是正义的。但是,这些对着从没有这么憔悴、低着头的妈妈脖颈,毫不留情的让她承受残酷的话语,从我的眼光看来无法认同这是正确的。我只看到残酷、恐怖、冰冷、心寒的景象。

  因为我还太小,所以并不太记得关于哥哥的事情,不过有他是个安静又成熟,然后非常温柔、总是关心周围人事物的人的记忆。他像是代替几乎不回家的爸爸尽父职似的,和年纪相差很多的弟弟一起玩。也愿意帮妈妈做家事或当妈妈说话的对象。

  由于哥哥是这样的人,恐怕是不想让母亲担心,因此才不把自己的烦恼和挣扎显露出来,拼命隐藏到底。没注意到应该不是母亲的错。

  母亲在哥哥的棺木被推进火化炉里时,第一次失控地哭叫崩溃。太过激动,没有任何人能靠近。

  在等待火化结束的期间,母亲一边紧紧地抱着我,一边不住哭泣。让人担心身体里的水分会不会流干那样的一直呜咽哭泣。我的衣服被妈妈的泪水打湿。

  明明有人会因为他的死亡伤心至此,为什么哥哥要自杀呢?

  我一边被母亲几乎要压碎骨头般紧紧抱着,一边呆呆地想着。

  几个亲戚同情的看着哭到崩溃的母亲,一边对我这么说。

  『想,你要连哥哥的份努力的、好好的活下去喔。』

  『想你的爸爸工作很忙,所以接下来想你得保护、支持妈妈喔,你哥哥一定也是这么希望的』

  年幼的我一一直率的点头。不知道这些听起来是鼓励又温柔的的话语,之后会变成咒语般的东西束缚着我。

  葬礼结束后还有许多手续与法事要进行,母亲每天都很忙。这一切都结束的时候,像是累积的疲惫释放出来似的突然发烧,躺了一阵子,恢复后又像是轻飘飘浮在半空似的,像幽灵一样过日子。也有时不时陷入严重忧郁,连饭都吃不下的时候。

  我勉强像过去一样说话,虽然说的是不重要的在校琐事,但得到的总是只靠着意志力而浮现的微笑和含糊的回答。我一闭上嘴就突然哭了出来。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虽然他们说我要支持母亲,但要怎么做才能让她有精神,像以前那样对我笑,年幼的我一点办法都没有。

  在不知道第几次的法会上,我听见母亲在跟某个人说话。

  『那孩子会死是我的责任。』

  『好想早点去那孩子所在的地方……』

  『要是没有小想,我早就死了……』

  那时候,我受到不可言喻的打击。

  母亲其实是想去哥哥所在的地方的,却因为要照顾我所以不能去。

  要是没有我就能一死解脱,我却害她要继续痛苦。

  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我成了母亲的枷锁。

  有一次,我想代替母亲做饭,不小心碰到锅子有点烫伤。因为冲水降温后很快就不红了,疼痛也只是短短一瞬,所以便说没事,但母亲非常慌乱,带着我大半夜的到医院。抱着我在小小伤口上涂了药贴了纱布的手,泪水止不住的流。

  『不要再做危险的事了!』

  『不可以靠近火源,烹饪实习也休息吧。』

  『连小想都出事的话马麻就……』

  此时我注意到了。我什么都不要做就好。我明白了我什么都不做是唯一不会让母亲担心、困扰,能够帮助母亲的事。

  哥哥死后大概半年,母亲稍微冷静一点,得以恢复以往的生活。但是另一方面,母亲的行事态度也宛如换了一个人。

  她过去明明不是个会过度干涉孩子的人,会在家务、育儿的零碎时间中发展自己的兴趣,可现在完全放弃一切个人兴趣,对我过度保护、过度干涉。

  她喊我的时候,也一直如我幼时喊我『小想』。我因难为情而决定不喊『马麻』,第一次喊『妈妈』的时候,她像是世界末日般绝望。

  『这么做是要离开马麻了吗……』

  我怕像在畏惧什么颤抖着哭泣的母亲模样,所以那之后就继续喊『马麻』。

  母亲大概希望我永远都是个孩子。希望我是没有父母亲翼护就无法生存的幼儿。

  我回到家后她会问我每天在学校发生的事,了解我的人际关系。曾经几次直接去找我的同班同学,问他们我在学校时的状况,或是紧迫盯人的说『要是伤害我家孩子,我是不会原谅的』。

  我不再和同学一起玩,也交不到新朋友。逐渐不和任何人说话。如果母亲会担心我的人际关系的话,如果忧心会因此给朋友带来麻烦的话,不如一开始就不要跟任何人亲近得好。

  毕业后的选择全由母亲决定。我想按照自己的想法选学校,话虽然没有说出口,但母亲明显不高兴。会去考现在这所高中,也是因为母亲提议,这所学校离家近可以走路上学,不用骑脚踏车或搭电车就能到很安心。大学和学系,也一定是母亲来决定吧。

  如今在母亲身边的只有我,唯一留在母亲身边的我,必须支持、帮助她。这么一想,我只能一句抱怨都不说乖乖听话。

  另一方面,「为什么是我」的这个心情,也在心中的角落盘踞。

  哥哥的死明明是哥哥的事、是哥哥的选择,为什么我得这么想不可?如果哥哥没有死,我就不用背负这种重担。如果哥哥还活着,我就能普通的随着自己的心意而活。

  因为哥哥死了,我就非得因为哥哥的死而决定自己的生存方式,这种不合理折磨着我。

  然而,最重要的是,我讨厌这么看待温柔哥哥的自己。一定是很烦恼很烦恼、很痛苦很痛苦,痛苦到了最后只能选择死亡的哥哥,却无法不恨他的我,是个没血没泪的人。

  但是,我把这一切想法全部吞进去盖上,别开眼压抑住它,尽可能不要起任何波澜。

  就这样平淡地过了十年,或许我也哪里放松了下来。和绫濑亲近的在一起,连我自己都觉得惊讶。

  然而,如我所料,她被卷进来了。

  深夜回到家我立刻躺床,睡得宛如一滩烂泥。深沉到无梦的睡眠。

  睁开眼时已经接近中午。

  我从床上起身,立刻想到不知绫濑怎么样了。

  她的母亲非常生气,应该会被骂得很惨吧。

  这也是我的错,是我母亲的错。造成了这么大的骚动导致的。

  不知道绫濑状况会不会很糟,觉得很不安,想说先联络吧的把手放在手机上时,房间的门咔锵一下开了。

  「小想,起来了?」

  母亲的脸从门缝中探出。

  「早安,小想。身体还好吗?有没有哪里痛?没有不舒服吗?」

  每天早上惯例的询问。我把手机放在床边,一如往常回答「早安,马麻」。

  「我没有不舒服。」

  「这样啊,太好了。昨天到处跑很辛苦吧。」

  「不,所以……。」

  母亲像打断我说话似的继续说下去。

  「小想,你很累了吧。今天一天在家好好休息。」

  我的视线落在手机上。

  得去和绫濑见一面。至少要看看她的状况,不看我会担心。

  「……不,我待会稍微出去一下——。」

  「不可以。」

  我还没说完,母亲就打断我。

  「今天待在家里,小想。」

  母亲微笑着。虽然语气温柔亲切,但非常肯定。我一时语塞,然后鼓起勇气。

  「……但是,就一下……我得去。」

  「不行。」

  母亲的表情一点一点扭曲。

  「你打算去见那孩子对不对?……小想,还不能拒绝,要和那个孩子来往吧,一定。」

  母亲的话语里虽然没有明显的责备,但透露出如论如何都要把我离家出走归咎在绫濑身上的意思。从昨天开始就一直是这样,烦透了。

  不是这样的,就在我想反驳的时候。

  「……我有不好的预感。」

  母亲突然低着头小声地说。

  「跟那种家庭出身的孩子当朋友,对小想也会有不好的影响……。」

  不好的预感,那种家庭。

  我听不懂母亲在说什么,皱起眉头。

  「水月同学,是吧?在那么不幸的家庭长大的确很可怜,会想逃走也是没办法的,所以她才会利用你的温柔。」

  我心脏怦怦跳动,拼命挤出声音,开口询问。

  「……什么意思?你刚刚开始在说什么?你明明完全不知道绫濑的状况,这种……。」

  「我知道。」

  母亲缓缓抬起头。

  「我查过了。」

  「……什么!?」

  我睁大了眼睛。

  「查过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做这种……?」

  不知道,声音变得尖锐。查过了,这个机械般的声响,让我心跳如擂鼓。

  母亲眼神飘移地回答。

  「开始放暑假之后,小想的样子不太对。明明放暑假总是一直待在家里的,到底是去了哪里?我很不安,所以就跟在小想后面。结果看到你跟那个孩子碰面……。」

  跟在我后面?什么意思?而且为什么要调查?

  我拼命压抑涌起的混乱与不满,试着尽可能用平静的语气说明。

  「……什么在哪里做什么,只是因为同社团,就一起回家而已啊。」

  「但是,第二天、还有第三天,都在一起吧。从早上开始一直……也没去学校。」

  我觉得血气上涌。

  一周前,她说打电话到学校确认社团活动是否有在进行。也就是说,她跟在我后面,知道我跟绫濑见面,为了证明社团活动休息所做的。

  太奇怪了,我想。再怎么样、再怎么亲近,做这种事情也太奇怪了。

  「为什么要跟踪我……?」

  我拼命压抑着想质问的心情,压抑声音。

  「因为小想,你不是说过没有朋友也没关系吗?既然如此,会跟她在一起,表示那孩子很特别吧?这样的话,马麻就必须得先了解那孩子才行。」

  「必须了解是什么……。」

  「这是家长的角色。应该确切知道小想是不是有被卷进奇怪的事情,是不是遇到了危险。不这么做的话,就不是合格的家长。」

  母亲的眼睛空虚得吓人。

  啊啊,是的,我想。哥哥自杀的时候,比起周围的责备,最甚的是母亲的自责。

  所以,她或许觉得必须全面监视我的一举一动,以免我和哥哥走上一样的道路。

  我不是不懂她的心情,但连没说的部分都想全面掌握,我背脊发冷,有种说不出的诡异感觉。

  母亲从放在旁边的两个信封的其中一个中,拿出几张纸。

  「这个,是拜托征信社调查的资料。」

  我再次倒吸一口气。

  「什么……?」

  「我调查了绫濑同学的身家背景。」

  母亲口中接连说出无法想像的话语,我觉得头晕目眩。

  昨天,她能这么快就跟征信社的侦探合作,是因为一开始就有联络。能立刻联络绫濑的母亲,也是如此。

  「这,是什么……!」

  「因为我很担心。和小想交朋友的人是什么样的人,马麻有义务要知道吧?」

  「什……。」

  不顾因为惊讶和打击而哑口无言的我,母亲一边让我看这些资料,一边开始流利地说明。就像是已经读过很多次,把内容背下来似的。

  「绫濑同学是单亲家庭,听附近邻居说,她父亲似乎有外遇把妻子丢下跑出去的……真是过分的男人。她的母亲一个人把绫濑同学拉拔长大,白天有上班,晚上还跑去兼差,好像是酒店一类的……总是化浓妆、穿显眼的衣服……感觉的确是那样的人。听说也有和坏男人来往。绫濑同学小时候似乎有受到暴力对待,附近邻居说看过好几次身上有明显的瘀青……而且,她现在好像也还是自己在超市买吃的,买即期品那种快坏掉的便宜货,家里一定没有好好给她吃饭。看她瘦成那样,她的妈妈是不是放弃育儿了呢?」

  关于她,我过去在意的事情、耿耿于怀的事情,有种渐渐连接起来的感觉。过于纤细的身体、伤痕、瘀青。原来如此啊,我想。

  但是,这是,不对的。太奇怪了。

  我头晕目眩更甚。不想再听下去,我闭起眼、塞住耳朵。即使如此,母亲的声音还是钻进我的耳膜。

  「虽然对那孩子很抱歉,但连说场面话都称不上是好的环境啊……。这样的家庭怎么培养得出好的孩子呢。她好像还有说谎癖,果然精神方面不太正常啊,好可怜。当然本人应该是没有责任的,不过跟那种孩子交朋友的话,小想一定会被带坏。不要再接近她了。」

  「为、什么……这样的……。」

  我的呼吸乱了。颤着肩膀痛苦呼吸,我终于吼了出来。

  「……不要做这种事!」

  母亲惊讶的睁大了眼睛。

  「为什么要擅自调查我朋友的家境!这太奇怪了!」

  这当中有多少是真的、绫濑不想让人知道而拼命藏在心底的事、不是自己说出口的事,我不想知道。

  「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好。」

  母亲理所当然的回答。

  「你的意思是只要说为了我好,什么事都能做!?」

  我是第一次用这么大的声音反驳。母亲虽然一脸惊讶,却一点都不怀疑自己行为的正当性。

  「当然。因为马麻很担心小想,很担心喔。」

  「担心就什么事都能做?这么想要我照你说的做吗?我只能跟你认可的人来往吗!?」

  「照我说的做……我没有这么想。只是想到如果你交了不好的朋友,被卷进不好的事情的话怎么办,很担心很担心……。」

  虽然一副担心我的口吻,但其实母亲心里只想着哥哥。无法从哥哥死亡的束缚中逃脱,以这个理由束缚我。

  「……够了……。」

  我深呼吸。然后宣告。

  「——我,和哥哥,不一样……。」

  母亲睁大了眼睛,像说不出话似的嘴唇翕动。然后哑着声音喊着。

  「为什么要这么说……!」

  母亲一下子双手捂着脸,肩膀颤抖。

  「小想,你变得好奇怪,全都是那孩子害的对不对?你明明以前都是个乖孩子的,都是因为那孩子,你才会这样跟马麻说话……。」

  像是世界末日般的悲叹声。

  「你这孩子怎么变成这样……马麻明明这么用心的养育你……。」

  『不要用这种挟恩图报的说话方式,谁拜托你养育我了?』

  我把想说的话给吞了回去。话到嘴边时,最后一道自制力启动。把另一个我的嘴塞住。我脑中响起「只有这个不能说」的制止声。

  过了半晌,母亲忽然抬起头,惨白的脸上露出干笑。

  「果然只能转学了。」

  这过于突如其来的单字,我无法立刻理解词意,整个人僵住。

  「有那孩子在的学校果然不是个好环境。她柔弱又不可靠,会让人莫名在意呐,小想是个温柔的人,要是她在身边就无法放着不管。所以,转学比较好。」

  「等、等一下……你在说什么?」

  我混乱不已,硬是挤出话来。

  「呐,转学吧,其实我已经决定好新的学校了。」

  母亲一脸奇妙的开心,把资料从另一个信封里拿出来。好像是邻县高中的介绍册。

  「这里啊,一年举行两次转学考试,在三月和九月。为了赶上九月的考试,得赶快写申请书才行。」

  「这种事……做不到吧……我不要……。」

  我已经不知道要说什么了。开玩笑吧,如果不是这样就只能认为是哪里出问题了。

  「小想的话没问题的,小想很聪明,一定能考上。」

  「不是这个问题!」

  她这次用恳求的表情抬头看着大喊的我。

  「……呐,拜托。请理解马麻。马麻是为了小想才这么说这么做的。因为喜欢小想。小想是知道的吧?」

  接下来她对我说的话,我都没有听进去。

  但是一点一点的,在心底像沉淀物一样堆积。堆积了近十年的那个东西,逐渐接近水面,我再也没办法装做没注意到它几乎要无法阻止的从我心里溢出来。

  「我是为了你才这么说、这么做。小想还是孩子所以应该还不懂,你要是长大了,一定就能懂马麻的心情。」

  「……这……」

  我发现的时候,沉淀在心里的那个东西从内侧打开我的嘴。

  「这真的,是为了我吗?」

  我终于说出口了。这在我心中纠缠无数次、无数次的疑问,终于化为言语了。

  「咦……?」

  母亲的脸色变了。一脸惊讶的睁大了眼睛。

  「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你自己吧?」

  一度溃堤的洪水,已经没有任何人能阻止了。在它全部流出去、水势缓和之前,我自己也无法阻止。

  「马麻……妈妈你总说、总说是为了我,但你从不听我想做什么。无视我的心情所做的决定,真的是为了我好吗?」

  流利的把话说出口,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冷静、冷静,感情用事的话就失去意义。虽然我这么告诉自己,但话越说越快,声音也越来越大。

  「在我看来,妈妈想的不是为了我、不是我的事,只想着把我变成你希望的样子而已。」

  「你在……说什么?」

  妈妈像硬挤出话似的开口,脸色惨白。

  「妈妈你,只是,想把我放在身边而已吧。」

  「这个……这个,因为,不在身边会不安啊。因为我担心小想。要是小想不在了,马麻就活不下去了……。」

  我觉得自己的脸在抽动。

  没有我就活不下去,这话我已经听腻了。这句紧紧束缚住我、把我拖进无底沼泽的,宛如诅咒般的话。

  对我说这些话,觉得我会高兴吗。不,不是的。说这些话,只是要操纵我,让我照着她的意思去做而已。

  但是,我已经没办法当妈妈的娃娃娃,没办法当哥哥的替身。

  无处宣泄的愤怒、焦虑、空虚。自己也无法处理完的感情逐渐膨胀,从内部爆发。

  「——其实,我消失比较轻松不是吗?」

  我一直、一直藏在心里的话。在说出口的瞬间,妈妈倒吸一口气。

  「呃……?这什么意思?」

  我察觉自己忽然笑得扭曲。

  「妈妈其实,觉得要是我不在就好了吧?」

  「不是……不是这样的!」

  妈妈大喊着站了起来。

  「要是没有小想,马麻就没办法活到现在……!」

  「换句话说,如果没有我,就不用痛苦地活着了。」

  妈妈像说不出话似的嘴唇翕动。我一边看着她的脸,一边小声地说「我」。

  「我……是为了让妈妈活下去而存在的吗?我必须活下去,只是为了让妈妈满意吗?」

  「小想……。」

  「我不是为了妈妈而生的。」

  我的话如刀刺在妈妈心上,汩汩流血。我知道会变成这样,所以才说出口。因为我想做点什么改变它,因为我想改变。

  但是,在妈妈泪眼盈眶的瞬间,我就懂了。自己的举动全是徒劳无功。

  「小想……你为什么不懂呢……马麻是,马麻是……。」

  妈妈双手捂脸,从指尖溢出的泪水流到手背。

  我发着抖叹气。

  「太狡猾了……妈妈总是这样哭,所以我什么都没办法做。只能忍耐……。」

  总是这样。我想表达自己的意见也是,因为妈妈哭泣,所以我只能闭口不言。

  「……妈妈,你想,折磨我吗?」

  不是,不是这样的,妈妈摇头。

  「马麻很重视小想。因为只有小想是马麻的生存价值……,因为马麻是为了小想活下来的……。但是,为什么你要说让马麻这么难过的话……?」

  妈妈带着一张满是泪痕的脸,紧紧抓住我。

  我反射性的伸手要去扶她的身体,但还是没撑住摔下去,倒在沙发上。

  即使如此,妈妈还是紧紧地抓着我。

  我无力的抬头望着天花板。不行了,什么都说不通。

  我一直很努力。总是小心的不让妈妈不安、不让妈妈哭泣,一切都照妈妈所说的去做。要是哪天妈妈能安心的相信我的话,妈妈的不安就会消失吧,我为此努力着。

  即使如此,这个人没有改变。所以我也没办法改变。就这样永远的,被绑在这个家里。

  「啊啊神啊,请不要从我身边夺走小想……。」

  明明从我这里夺走了许多东西,明明连绫濑都夺走了,自己的东西却不想被夺走吗?但是。

  「……我不是妈妈的所有物,也不是妈妈的附属品。」

  「神啊拜托、拜托,小想是我唯一的宝物,其他的东西我都不要,所以只有小想……!」

  看吧,果然是这样。

  妈妈崩坏了。在哥哥死去的那个时候。

  所以看不见我,也听不见我的声音。

  妈妈不懂我的心情,我也不理解妈妈的心情。一定不会有互相理解的那一天。

  「啊啊,小想!马麻重要的小想!」

  她紧紧的、紧紧的抱着沉入绝望中的我。像是在抱着我,但一定是在抱着自己和哥哥。

  真恶心,我想。强烈的执着与依附,恶心到想吐。

  然后,无法抵抗这一切,在某个地方放弃了的自己,也很恶心。

  「……我知道了。」

  没说是什么,我这么说。

  妈妈一下子抬起眼来。

  「你懂了吗?」

  「嗯,我知道了喔。」

  「太好了……。」

  我看着半空笑了。

  或许是对我的回答感到安心,妈妈终于离开我的房间。

  外面已经一片淡淡夜色,没有什么声音,所以我放轻脚步试着走到一楼,妈妈在客厅沙发上睡了。似乎睡得很沉。

  我再次回到自己房间。

  我打开手机电源,确认有没有讯息或电话。绫濑没有联络我。

  打电话看看吧。想确认她的状况,更重要的是想听他的声音。想着这些事的自己,有点好笑。

  听到妈妈嘴里说出转学这个词的时候,我脑中第一个想到的是绫濑。想着是要是转学了,就见不到她了。

  我对现在的学校毫无留恋,但没办法忍耐见不到她。

  我第一次注意到这一点。我应该是喜欢上绫濑了。理所当然的不想离开她。

  手机开始震动。

  我看向萤幕,画面上出现『未显示号码』,说不定是恶作剧电话。

  即使如此,我依旧按下通话键,把手机贴到耳朵上,回应「是」。从电话的另一头,传来微弱的声音。

  「……我知道了。」

  我点点头,挂了电话。

  再次放轻脚步下了楼,确认妈妈睡熟了之后,走进厨房。

  打开洗碗槽下的抽屉,取出水果刀。

  就这样走到客厅,站在熟睡的妈妈跟前,低头看她的睡脸。

  「……再见,过去谢谢照顾。」

  为了不吵醒她,我小声、小声地说。

  ————◇孤独的萤火虫

  我每次回到乱七八糟的家,就会觉得不安。

  这是我的牢笼,当然不允许外出,想到一辈子就只能活在这里,就清楚知道我无论做什么努力都是徒劳无功。一切都是没有用的。

  只有我和妈两个人的家。只要妈的心情不好,家里的气氛就会变得沉重,连好好呼吸都无法。

  我一边抱着青色的鳞片,一边在夜幕低垂的房间里盯着它看。

  到我小学二年级为止,爸也一起住在这里。

  但是,并没有特别温暖幸福的记忆。反而是时至今日仍然不想想起的每一天。

  爸只要喝醉了、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就会露出鬼一样的表情疯狂暴怒,是个粗暴的人。有严重的暴力行为与话语。他会突然大骂出现暴力行为,所以我现在听到大声的成年男性声音,身体就反射性的会发抖。

  妈总是会因为一些小事生气,会拿东西丢我、打我、捶我、踢我,把我打倒在地、痛骂我。

  我并没有每天受到那么多的伤害,但一次被疼爱的记忆都没有。我记得的,都是他不满的抖着脚喝酒的背影。几乎没有眼神交会过。

  没耐心、立刻会生气又总是宿醉,工作时间当然都不长。失业的时候每天都懒洋洋的睡到中午,被解雇后就不高兴的整天待在家里,所以我跟妈都很小心不要惹他生气。爸不认真工作,所以我有妈总是出门工作的印象。

  现在想想,真的是一点用都没有的父亲。但小时候的我,总是拼命的希望爸能认同我的存在,赞美我、喜欢我。幼儿园的时候拼命背诵平假名,填满五十音图。学校课业也很努力,国语和数学拿到一百分,喊着『爸,你看你看』,结果却只得到他一脸不愉快地回应,『我现在很忙,不要跟我说话』。

  进入小学后,爸爸经常对我施暴。

  一年级时,我在家练习在学校学到的歌,爸爸大骂『吵死了,闭嘴!』,用力地甩了我一个耳光。

  被几乎能盖住我整张脸的巨大手掌用力挥打,那手掌逼近的模样,至今记忆鲜明。

  与几乎被打飞的冲击同时,响起什么东西破掉的声音,我大概是脑震荡了,一瞬间失去记忆。回过神来时我倒在地板上,脸颊烧灼般的热,尖锐的耳鸣起来。脑袋昏沉沉的,暂时站不起来。

  在那之后,我一想唱歌嗓子就像卡住似的。明明爸不在我眼前,但只要想起那时的恐怖记忆,呼吸就无比困难,怎样都唱不出来。

  二年级的时候,我趁着爸睡午觉的时候悄悄练习运动会的舞蹈,被不知何时醒过来的他从背后踹了一脚。完全没注意所以一点准备都没有,没有任何抵抗的倒地,不但脚踝扭伤,膝盖也撞坏了。皮肉裂开,痛到不行,脚只要碰到地面就剧烈地疼,我哭着走了好一会。

  但是,我被事先叮嘱过不能跟任何人说,不想给总是辛苦工作的妈带来困扰,所以绝对不能讲。可能是因为没去医院接受过正规治疗,即便过了十年,我的脚踝依旧时不时地酸疼。膝盖也一样,除了留下疤痕外还很不舒服。特别是跑步时常常隐隐作痛,原本我的体育成绩相当不错,结果从那年的运动会开始,就一直是倒数第一名。再加上为了保护受伤的脚,没办法好好奔跑,常被周围的人嘲笑。最后一到体育课时间,我干脆就故意摔倒,用夸张难看的方式跑步。

  『身体不舒服吗?不想好好跑吗?你是哪种?』

  我曾被班上的女生小团体围住质问。我没办法老实回答我是被我爸踢了一脚而受伤,立刻说:

  『……其实,我是人鱼喔,所以没办法好好走路,也没办法唱歌。』

  用这样的谎言含糊带过。

  连自己都觉得荒谬,无法让任何人相信的垃圾话。但这是我使尽全力编织出的谎言了。因为不能跑、不能唱歌,所以是人鱼。我觉得自己做得不错,非常喜欢,所以一有机会就这么说。

  听到成年男人的怒吼,我的身体也会自己发起抖来。特别无法忍受男老师骂学生的声音。只要突然大声起来,我就会觉得害怕,一点办法都没有。为了掩饰,我故意夸张的惊声大叫,自己跳起来。

  对我的行动,大家先是愤怒、傻眼,逐渐放弃,尽量不跟我有来往。称我是『说谎的水月』啦、『爱演女』啦。嫌恶、疏离、敬而远之。

  这样也好。这样比较好过。

  我开始说谎是有原因的。因为不想让大家知道我自己和家里的状况。

  被爸爸拳打脚踢,妈妈越来越奇怪,被爸爸讨厌的自己。都是些不想让人知道的事。要是大家知道我的真面目或家庭环境的话,只会觉得不愉快吧?所以说谎对我或周围的人来说都能舒服点。

  那之后没多久,某一天爸突然消失了。说出门一下,离开家后,就这样再也没有回来。也不知道是生是死。

  我已经忘了是因为什么,不过那是爸爸痛骂我的隔天。

  爸离家这件事,我当然觉得吃惊,但毫不伤心。我觉得和妈两个人的生活一定比较轻松。

  可妈并非如此。她像世界末日一样悲伤,陷入绝望,哭着说『你爸不在了好寂寞,我要怎么活下去』。我那时才知道,妈明明被打成那样,却还是喜欢着爸。

  每天喝酒喝到半夜的妈,有一次喝到烂醉,半睡半醒的说。

  『都是水月害的,你爸才离家出走。因为水月不聪明伶俐,你爸觉得烦、讨厌,所以才离家。水月从我身边夺走了爸爸……。』

  这打击比爸离家那时还强烈数百倍。我没有想像过是我的错,所以知道妈是这么想的时候,非常非常惊讶。

  说不定连妈都会讨厌我,我该怎么做才能得到她的原谅呢?

  第二天早上,妈像完全忘记前一天晚上发生的事一样抱着我,哭着说『水月,不要留下我一个人,哪里都别去』。我是第一次见到她这么脆弱的模样。

  那时候,我一边拍着妈的背一边想。如果是我从妈身边夺走了爸,至少我有继续陪在妈身边的义务。我绝对不会离开妈。

  所以我以不让妈觉得不安为第一要务而活。下了课马上回家,假日也不出去玩。因为国中规定要参加社团活动,所以选了能稍微早点回去、假日也没有活动的社团。

  小小的我心里,大概是有种使命感一样的东西在燃烧吧。我觉得这么做,可以减轻因为爸不喜欢我而让妈难过的罪恶感。

  但是,我越是想待在妈身边,妈的样子就越是奇怪。我只是稍微晚一点回家她就大哭狂怒,手边能拿到什么东西都朝我丢过来。若是要谈毕业后做什么,会变成大麻烦。那生气的方式像是被爸附身一样。

  我觉得这依附的状况并不寻常,然后心情就像是被拉进无底沼泽似的。但是,我觉得因为是我害爸离家,所以我必须跟妈在一起。

  但是,我渐渐觉得负担沉重,在家里难以呼吸。

  妈大概也察觉到了我的想法。她一定是感觉到我的心在离开,所以从那时开始频繁地叫救护车。我大概知道,她是想让我担心,要把我绑在她身边。

  那时遇到了羽澄,觉得只有和他在一起的时候能好好吸到空气,回家越来越忧郁。

  「就不该有这种东西!」

  妈大喊着,抓紧我的手机,用力对着墙壁丢。

  砸到墙上时同时响起钝钝的声音和尖锐的声音,空咚一下掉在地上。

  萤幕裂得乱七八糟。大概已经坏掉没办法用了。

  没有得到妈的允许就跑出家门,和羽澄两个人到遥远的地方,让妈非常生气。大概是至今最气的一次。

  「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你不知道我怎么想的吗!?」

  「我怎么样你都无所谓吗!?」

  「你打算离开我吗!?」

  「你根本没办法独立生活不是吗!!」

  回到家之后,妈妈就一边狂喝酒一边不断骂我。运气不好,今天妈休假,所以骂了一整夜。

  都是同样的话反反覆覆,我一边对不起对不起的道歉,一边被甩不掉的睡意侵袭,不小心跪坐着就打起瞌睡。肩膀立刻被狂摇醒了过来。

  我霍一下抬起头,或许是因为酒或许是因为愤怒,妈涨红了脸严厉地瞪着我。

  「对不起!」

  我反射性的道歉,挺起背脊。

  「你以为道歉就没事了吗!」

  明明只能道歉,却连道歉都被指责,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又想叹气,我拼命把叹气吞了回去。

  「水月完全不懂我的心情。」

  妈不高兴的把捏扁的啤酒罐用力放在桌子上,从罐口喷出的黄色液体沾染到榻榻米上。

  「为什么?我明明一直为了养育水月而一个人努力着,为什么要离开我?」

  妈像紧紧绑住般用力抓住我的手腕。好痛。我咬着嘴唇忍耐着。

  「你爸走了,明明这世界上只有我们两个是家人,为什么水月你……。」

  妈的话像涨潮一样一点一点吞没着我,我动弹不得。

  没有地方可以逃。

  在妈面前我身体僵硬,想说的话也不能说,听见在说是怎么了。

  「呐,为什么你不懂呢?」

  「我知道啊……所以说对不起。」

  「不要再只有嘴巴上道歉了!反正你把我当笨蛋对吧!」

  无论表现出多平静、表示理解的表情,道歉,都没有用。

  原本妈就没有打算听进我说的话,也不打算相信我。她觉得只有自己的想法是正确的。

  所以我低着头,等待风暴过去。

  「水月!你有在听吗!?」

  大概是喝醉了没办法调整下手的力道,我的手腕被妈像要阻断血液般更用力的握住。几乎又要捏出淤血来。

  「呐,你不会又想要去考离家很远的学校吧?就像考高中那时一样……。」

  「……没有、这种事。」

  停顿了一下,我的声音有点断续。

  「那,这是什么啊!!」

  妈突然把手伸进桌子底下,拿出某个东西,啪地一下扔在桌板上。

  啊,我喊出声来。是结业式那天学校发的升学就业指南,还有要在暑假结束后交上去的升学就业调查表。要我们利用这本书,在暑假期间更确定自己毕业后要做什么。

  这明明应该藏在书桌抽屉最里面的,为什么会在妈手里?

  于此同时,我想起来反正之后会改,所以现在……勾了希望升学,以及在大学一览的几页上贴了便利贴的事,一阵血气上涌。

  「呃……那个是……。」

  我颤抖着声音想着该说什么。但是,在我想到适合的借口之前,妈就压低着声音问我。

  「……呐,水月。我说过要你就职对吧?为什么变成希望升学了呢?」

  我拼命摇着因为混乱已经脑子一片空白的头。

  「不是,那个,可能是我不小心写错了……。」

  但是,妈的表情越来越难看。

  「这样的话为什么大学的页面贴了便利贴?没有要考不会贴便利贴吧。呐,水月!这怎么回事!?」

  「不……不是,这只是随便……。」

  这种临时推托的借口完全没用。我平常能撒谎就撒谎、连自己都惊讶的嘴,现在完全派不上用场。

  妈大喊着「不要说谎了!」,把贴着便利贴的页面撕成粉碎。然后,把那张写过位于东京的大学校名的调查表也撕碎了。

  「呐,你打算去东京吗!?要逃走、要从我身边逃走吗!?」

  妈把指南一摔,抓住我的肩膀。竭尽全力的紧紧、紧紧抓着。指甲陷进肉里,尖锐的刺痛起来。

  好痛,我不由得痛喊出声,但妈大概没有听见。她完全没有放轻力道。

  「明明是你害的那个人离家,你还要舍弃我!?」

  妈激烈的摇晃着我。尖锐的声音震耳欲聋。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懂呢!?要是没有水月的话,我该怎么办才好!?说不定会倒下死掉,你却打算离开我!?」

  我闭上眼,再次等待风暴过去。

  过了一会,妈一边流着泪一边瞪着我低语。

  「你这不孝女……我为了你努力工作,拼命养育你长大,你却要背叛我……」

  然后,露出苦笑僵着脸说。

  「——要是没有生下你就好了……。」

  我觉得自己的心脏被一把尖刀切成碎片。

  虽然我有微微感觉到她的想法,不过却是第一次实际听见她说出口。

  我从汩汩流血的心脏拔出刺进的刀,直指妈妈。

  在我心里某处,有个觉得伤害这个人也没关系、希望她尝尝和我一样的痛苦的,这种残忍念头的自己。

  「——我没有拜托你生下我。我一直觉得,要是没有被生下来就好了……。」

  明明是自己拿刀相向,妈却因为我的话而倒抽一口气,睁大眼睛看着我。

  下一个瞬间,妈站了起来,就着这个势子甩了我一耳光。我来不及躲,冲击力太大,我失去平衡倒了下去。

  妈用左手压着打我的右手,然后忽然对着我伸出双手。我反射性的闭起眼睛,缩起肩膀。

  但是,妈用这双手抱住了我。

  「啊啊,对不起啊水月……很痛吧。」

  在我耳边低语的声音。像是慰劳、像是安慰、像是乞求原谅。

  她这么做我总会什么都说不出口。沉默着任由她抱着。

  但,这不代表疼痛会消失,伤口会愈合。

  「但是,是水月不好。因为你要离开我……我明明只剩水月了。你不会像那个人把我丢下对不对?水月是温柔的孩子啊……。」

  并非温柔,只是忍耐而已。我心里这么想,但当然说不出口。

  「……嗯。我哪里都不去,会一直在这里喔。」

  我唇瓣间不住地说出话语。

  妈一定听不见我心里叽叽嘎嘎的声音。

  妈哭出声音,像个孩子似的泪流满面,没多久后就睡着了。

  几乎同时,我也像断电似的倒在被褥上。

  当我一下张开眼睛时,房间里一片昏暗。

  我又梦到了。那个成为人鱼,在广阔海洋中自由地游泳的梦。

  呆呆的看着天花板,然后把手插进口袋,拿出我的宝物。

  人鱼鳞片。爸还住在家里的时候,妈给我的东西。

  透过从窗外照进来的微弱灯火看。圆形的,带着蓝色的透明碎片。在明亮的地方,边缘会闪着采红色的光。大概是玻璃碎片一类的东西吧。

  大概是我还在读幼儿园的时候。两个人在沙滩上散步时,妈突然蹲下来,从沙子里挖出有一半埋在里面的这个碎片。用指尖轻柔地拂去沙子,在太阳光下照耀。

  『哇——好漂亮喔!』

  『很漂亮吧?』

  我们相视而笑。

  我问『这是,什么呀?』,妈想了一下,然后笑着回答。

  『说不定是人鱼公主的鳞片喔。』

  『唉!人鱼公主的鳞片!?』

  那时候的我非常喜欢人鱼公主的绘本。每天晚上睡前都要缠着妈念给我听。我好喜欢闪闪发亮的、有点感伤的那个人鱼公主的世界。化为海中泡沫的结局,对当时的我来说,感觉像是非常美丽的梦,虽然悲伤,但我非常喜欢。

  妈把掉在海边的一个小小垃圾碎片,说成是人鱼鳞片,是对我的体贴。

  每次见到这个鳞片,就觉得被当时的幸福回忆包围,所以我把它贴身带着。

  但是,这没有任何意义了,我想。

  就算带着这个,现实生活也没有任何改变。就像是从某个坡道上滚落一样逐渐恶化。

  妈睡着,周围都是啤酒空罐。我被她抓住的手腕上,有着红色的指印和青色的些微内出血。脸颊也刺痛而发烫。

  这就是我毫无改变的日常。永远持续下去。

  「……已经,不行了……。」

  回过神来,我小声地这么说。

  「总觉得……好累……。」

  我再次低语。

  从牢笼中飞出去什么都没有改变,只能回到笼中生活。虽然知道,但在这里非常非常痛苦。

  因为,会一直重复。只要我还在这里,这种事情必定一直重复。

  只要我不消失,我跟妈就一直不会改变。

  离开这种日子的方法,解脱的方法,已经只剩一个了。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打开玄关大门。

  我一边在夜色中往海边走去,一边告诉自己没事,再忍耐一下。我马上,就会化成海中的泡沫消失了。

  可是,为什么呢。想消失的想法,以及为什么非要消失的想法,都存在在我心中,既痛苦,又难以呼吸。

  我不想消失,不想化为海中的泡沫。

  不过,比起就这样活下去,我想融化在海中要更舒服。

  明明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我为什么会这么无法舍弃对生的执着呢。

  「好痛苦……。」

  我不由得低语,湿了眼眶,发现自己在哭。

  手摸摸脸颊,已经被泪水沾湿。

  即便是说再多讨厌的话,对我而言,妈还是我唯一的家人,是没有人能取代的、重要的人。如果妈不在了,就只剩我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对妈而言,大概也是一样的。即使觉得辛苦,还是养育我长大,一定是因为觉得我很重要吧。

  即使如此,为什么要像那样,对彼此说出伤人的话呢?明明知道对方的心在淌血,还是硬要说出这样的话呢?

  活着,好痛苦。

  尽管死亡应该也很痛苦,但是,对我来说,继续活着会一直、一直痛苦下去。

  海浪声与蝉鸣交织在一起,不知道从哪里传来太鼓的声音。

  啊啊,对了。今天是夏日祭典。

  一思及此,我脑中浮现出羽澄的脸。

  和他约好了要一起去。他虽然一脸嫌弃,但他一定会来。

  我跑到附近的公园,打开静静矗立在角落的公共电话亭大门。

  昨天在便利商店羽澄放在我这里,但因为侦探跑来所以没能还回去的零钱还在口袋里。

  我记得他的电话号码。他告诉我号码时我非常开心,无数次看着联络人列表,不知不觉就记住了。

  我谨慎地按着电话键,把话筒放在耳边。铃声,响了三次。

  『是我。』

  是羽澄的声音。

  我放心的松了口气。

  就像一直等待的救援之手朝我伸了过来似的,就像在又热又干的沙漠中持续行走,不支倒下时突然有绿洲出现似的。就像在海里溺水拼命打水时,忽然被拉上水面似的。这样的想法,让我感动。

  「羽澄……。」

  嘴唇拉出微笑的形状,想装出什么事都没有的声音,但我发着抖、声音沙哑,没办法模糊带过。

  「……好痛苦。帮帮我。」

  所以,如果怎么样都没办法隐瞒的话,就老实说吧。

  电话的另一头瞬间沉默下来。

  然后听见吸了口气的声音。

  『……我知道了』

  他明确的回应。

  『你现在在哪里?我立刻过去,你在那里等我』

  嗯,我小声地回答,紧紧地把话筒抱在胸前。

  我坐在附近的长椅上呆呆地望着夜空,眼前突然有个小小的发光丝线飞过。

  那是什么啊,我定睛一看,是萤火虫。这附近有森林和河川,应该是从那里飞来的吧。

  仔细一看,公园里有几只萤火虫飞舞。

  但是,这几道萤火虫的光亮,虽然靠近、交错,但却没有近距离的一起飞,不管哪一只都是单独轻快飞舞。即使周围有同伴,也是单独一只。

  和人类一样。即使有很多很多人,大家最后还是孤零零一个人。

  虽然彼此接近,擦身而过,但每个人还是独自生活。

  ————◆我们最后的夏日祭典

  绫濑坐在海滨公园的长椅上。

  长长的头发,就像漂在海里似的随风飘荡。

  那个,我开口喊她之后,一时语塞。

  「……对不起。」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就这么说了。

  「为什么要道歉?」

  缓缓抬起头的她虽然在微笑,但那双眼睛即使在夜色中也看得出来,哭肿似的发红。

  「对不起。」

  我只能道歉。不想让她知道我已经知道关于她的种种。

  「所以为什么要道歉呢?」

  她觉得好笑,肩膀颤动。之后忽然望向海面,小声地说。

  「……谢谢你来。」

  不,我摇摇头。

  后来怎么样了,发生什么了。虽然我觉得以我的立场应该要问,但并没有办法简单地付诸言语。我没办法决定她想不想跟我说发生了什么事。

  我在绫濑身边落座。

  我们两人肩并肩看海。一如往常的,在海浪拍打上岸时,会汇聚无数的垃圾,不知道从哪里飘来某种东西腐烂的酸臭味。

  不知道过了多久。绫濑忽然看向我。

  「……呐,羽澄。」

  从她看起来似乎下定决心要跟我说什么的表情,我一边想着应该还是要问啊,一边调整自己的坐姿。

  她话稍微顿了一下,然后呵呵笑着说。

  「你,现在在想什么?」

  事情不如我想像,我没力的垂下肩膀。然后,想着应该怎么回答,缓缓开口。

  「……我在想像,要是沉入海底,会是什么感觉啊。」

  这样啊,她一边点头,一边轻笑。

  「呐,羽澄。」

  她又喊了我一声。我回她「什么」。

  「转生的话,变成什么好啊?」

  问第几次了啊,我轻笑着回答。

  「我不想转生。活着太辛苦了。」

  这样啊,她点点头。

  天已经完全黑了。倒映着天空的海洋,也染上了蓝黑色。

  「呐,羽澄。」

  嗯,我回答。

  「我也,好累了喔……。」

  为了不让她察觉我瞬间屏住了呼吸,再次说了「嗯」。

  「我以为只要我想逃,就能逃出去。但是没有办法……总觉得,已经好累了啊。」

  绫濑一边呆呆地看着什么都没有的半空一边低语。

  「就连有想在一起的人,都不被允许……。」

  我缓缓眨眼后,像没事一样的说。

  「那,要不要一起死呢?」

  她也没事一样的轻轻回答。

  「好唉,好主意。」

  湿漉漉的眼睛看着海面。

  「两个人的话,一定,就不可怕了。」

  她像是说给自己听似的,我指向悬崖的另一边。

  「去泪岬吧。」

  沿海的道路上,到处都是往夏日祭典会场的人们。

  他们穿着浴衣或甚平※,拿着瓶装饮料或团扇,脖子上挂着毛巾,每个人都满脸笑意。真的每个人都在笑。

  注:一种上衣下裤的日式便装。

  我和绫濑像左右分开人海般逆着人流而行。他们兴奋期待着即将开始的快乐时光,没有人会注意到我们。

  「……呐,我们会下地狱吧。」

  绫濑突然这么说。我回答「或许」之后,稍微继续想了想。

  「……不过啊,如果是跟绫濑一起,就算在地狱里说不定也还算有趣啦。」

  她瞬间因为措手不及而语塞,然后呵呵笑了。

  「真的?」

  「真的喔。」

  「……是骗我的吧?」

  「你觉得呢?」

  我含糊带过似的笑了。

  我忽然想起,在泪岩碰到,被后藤所救的那名女子不知道怎么样了。

  或许会再度寻死,说不定已经不在这世上了。

  抑或是因为被后藤所救,所以重新考虑了呢?

  若是这样就太好了,即使是别人的事想。

  在绝望到想死的时候,有个明明是个无关的外人,却不求回报,一心拼命帮自己一把的人在的事实。

  这件事若能在她心中点起虽然小但温暖的火焰,给予她活下去的希望或勇气就好了,我想。

  会有因她的死而难过的人吗。我不知道。也是有像我哥那样,无论被如何深深爱着,还是选择死亡的人。

  例如我死了的话,妈妈一定不会想着我哭泣吧。她只会想起她最爱的、至今仍然爱着的哥哥,为了无法抹去哥哥死时她所尝到的遗憾而绝望地哭泣。

  因为对现在的妈妈而言,我是哥哥的替代品,只是透过对我做她无法对哥哥所做的事,升华自己的遗憾、减轻罪恶感的角色。

  途中我捡了被丢在路边的绳索。虽然已经严重褪色,表面也破破烂烂,但试着拉拉看之后,发现强度还是相当足够。

  抵达泪岬的我们,寻找称手的石头。大概五分钟左右,找到了个双手都几乎要搬不动的,又大又重的石头。

  「这好像不错。」

  「好唉,就用这个吧。」

  绫濑微笑着点头。

  她也和我一样,有想以死从束缚中解放的心情。

  我们在泪岩旁边做准备。

  先把捡来的石头用绳子绑好,接着把绳子两端分别绑在彼此的脚踝上。

  我右手悄悄插入口袋,确认口袋里的东西。很好,它在。要是有这个东西,就能顺利进行。

  我们绑着重重的石头,往海岬的前端缓缓走去。

  眼前是衣片没有尽头的夜晚海洋,次第开展。打上岸的海浪声音,以及对面沙滩传来的夏日祭典喧闹声。

  「如果转生的话……。」

  绫濑牵着我的手,自言自语似的说。

  牵着的手,微微的颤抖。我不知道是我在发抖,还是她在发抖。说不定两个人都在发抖。

  「希望能过着自由的人生啊。」

  她用空着的手轻轻抚摸泪岩。

  「神啊,求求祢。不是人类也没关系。人鱼也好、鸟也好,什么都可以,不会被关在牢笼中,不被任何人束缚的人生就好……。」

  我紧紧握住她的手,代替我的回答。

  我想不出想成为什么。

  只要不是『我』,什么都可以。神啊,请让我转生变成比『我』做得好,比『我』更快乐的生物。

  我自然而然的想,而后觉得好笑的轻笑出声。向神许愿,真是太不像我了。我明明不信什么转生,当然也不信世上有神,却跟着绫濑理所当然的许愿。

  我不期待自己能转生成为想成为的事物。

  只是,拜托,希望我接下来要做的事情都能没有意外,顺利进行。希望绝对不会失败。

  我只对神明许下这个愿望。

  「……走吧。」

  绫濑瞟了我一眼。

  「呐,羽澄。」

  「嗯?」

  她一度住了口,缓缓眨眼之后,她脆弱的眼眸湿漉漉的低语。

  「不要,忘了我……。」

  那张一如往常笑着的脸庞上,流下了一行泪水。

  「不会忘记的。」

  我回答完,她微微歪着头说「太好了」。

  「那,再见了,羽澄。」

  她轻轻挥手,我点点头。

  「绫濑,再见。」

  我们两人转身面向前方。缓缓深呼吸,我开口出声。

  「预备……。」

  深深吸了一口气后朝地面一蹬,从海岬上跳了下去。

  一口气压上来的重力,犹如撞向海面,迅速下沉。

  没有喘息的时间,想着接近水面的瞬间,伴随着冲击的力道,海水与泡沫包裹全身。这时,我们牵着的手松开了。

  由于绑着沉重的石头,身体就这样被拉进海底似的往下沉。

  我为了不让肺里吸满的空气泄漏出去,拼命闭紧嘴巴。

  当然,不是为了要活下去。

  而是因为还有必须要做的事。

  我的右手握着从口袋里拿出来的水果刀,左手朝绫濑的方向伸出。

  要死,我一个人就够了。

  我强烈到不可思议的相信着,我是为了让绫濑活下去,才撑到现在的。

  明明自己以死逃避,却希望她活下去,我知道自己自以为是过头了。但是,无论如何,我都不希望她死。

  绑着她脚踝的绳子——在我想要去抓绳子的时候,我注意到了。

  她朝着我伸出手。然后另一只手上,握着她总是带着的,像是玻璃碎片一样的东西。

  我惊讶不已,咕噜噜的吐出空气。

  一瞬间,我们视线交会。深海般湛蓝的眼睛,静静地凝视着我。

  彼此伸出的指间互触的瞬间,两人同时紧握住对方的手,拉到一起。

  彼此抓起对方的绳子,各自把刀刃抵在绳子上,用力摩擦。

  几乎是同时切断对方的绳子,只有沉重的石头缓缓下沉。

  呼吸困难,氧气不足。

  明明做好了赴死的心理准备,却本能的渴望着空气。

  我虽然急忙朝水面游去,但吸了水的衣服变得沉重,身体无法自由行动。在濒临缺氧的时候头探出了海面,我哈啊哈啊的大口呼吸。感觉到空气渗进肺里。

  往旁边一看,绫濑不在。我立刻下潜,在水深两公尺左右的地方抓住她挥舞的手,拉她上来。

  她气喘吁吁的呼吸,看起来很痛苦。

  「脚、脚、啊……。」

  绫濑表情扭曲地说。是她之前提过的旧伤痛起来了吧。

  我背着她,拼命往陆地游去。

  得想办法救绫濑。

  背着人游泳非常辛苦。无法正常行动的状态下,我奋力挥动手脚。

  我应该没有余力游到沙滩。发现附近有防波堤,我朝着那边去。

  虽然勉强抵达,但从正下方看,防波堤非常高,要爬上去很困难。

  「喂,你们没事吧!」

  从上面传来声音,仔细一看,拿着钓竿的人慌忙地朝我们伸出手。

  身体渐渐没办法动弹,也没有余力回应。

  我一度潜入水中,把绫濑扛上肩头。脚踩在消波块上,全力一踢,从水面跳出来。

  构不到。再一次。

  我自己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了。要是这次还是构不到的话,我就动不了了。

  我用尽全身的力量踢消波块。

  我看见她朝天空方向伸出的手,牢牢地抓住了它。

  太好了。总算是完成了。

  这么想的瞬间,我力气用尽。

  我的身体像已经不是我自己的东西似的完全动不了,像一个物体一样,简简单单就往下沉。明明往上浮这么辛苦,沉没只有一瞬间。

  我脑中忽然浮现出鲸鱼尸体沉入海底的景象。

  在失去意识之前,我看见水面另一边绫濑哭泣的脸。看得好清楚。

  她在喊什么。一边哭一边喊。

  明明想守护她的笑容,为何却把她弄哭了呢?

  我真是个笨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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