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令人不快的臭味侵袭鼻腔的状态中,专心一意地挖着洞。
臭味与我的内心同样地混沌,弥漫的草木腥味、挖开来的泥土味,以及紫乃的发香——从那一刻之后嗅到的一切气味交融在一起,萦绕在我的鼻头,就好似意识逐渐混浊。
悄然伫立在深山的这处废墟,平时应该没有一丝光明,只有微弱的星光与放在地面的手电筒化身幽朦的照明,刨开了四周的黑暗。我在废墟后方,拼命挖掘着杂草蔓生的空间。
我不晓得已经像这样挖了多久,用戴着工作手套的手背抹去额头淌落的汗水。感觉就连这样的一滴汗水,落至地面都会成为致命的罪证,令我骇惧不已。
必须不留半点痕迹地掩埋才行。
牙关不住地打战。我咬紧下唇,用力握住手中的铲子。
这样的工作不管重复多少次,都不可能习惯。
即使如此还是非做不可,因为这是为了紫乃。
你是能为了爱而杀人的人呢。
曾几何时听到的话,现在仍像诅咒般反覆播送着。
我办得到。
绝对会做到底。
所以,所以紫乃,不要哭——
我这么告诉她。
并望向倒在一旁的尸体。
♥
我是在高中认识真嶋紫乃的。
入学第一天、第一眼看到她的那一刻,至今仍记忆犹新。她坐在教室角落,百无聊赖地托着腮帮子,怔怔地望着灰色混浊的窗外。一头长发乌黑亮丽,修长的眼睛镶嵌着鬈翘的睫毛,黑色的瞳眸满含忧愁。宛如电影的这幕景色,自然地引起了我的好奇。那张容颜是那么地美丽,表情却宛如高傲的公主般,显得有些不悦,看起来就好似遗忘了展露笑容这类的感情变化。
原来真正美丽的女生,竟是如此地动人心弦?我从来没有对女生的脸看得入迷的经验,但也因为在教室里坐得近,总是在不知不觉间,无意识地盯着她的侧脸看。
加上那身纤细的身材,紫乃的美吸引了许多同学的目光,但看到本人冰山一般的态度,众人似乎也很快地失去了兴趣。紫乃从不和教室里任何一个同学交谈,下课时间总是不知消失到何处,为了博君一笑而向她攀谈的男生,则是彻底被当成空气。起初也有些女生想和她交朋友,热心地找她说话,但对于邀她一起吃午饭的同学,她却冷冷地拒绝「我没兴趣」,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导致再也没有人想去自讨没趣了。
对如此一个不友善的人,我当然不是那种能够积极交好的个性。原本的我热心助人、喜欢接触人群,现在却完全变了个样,主要应该还是因为国中时的经历。
所以对我而言,真嶋紫乃应该就只是个虽然让人忍不住想去注意,却有些难以亲近的同班同学。
一个月过去,渐渐习惯镜中穿着西装外套制服的自己时,我撞见了那一幕。当时同学要我去跑腿,我抄近路走平常不太会走的体育馆后方。
几个男生团团围住一个女生,这异样的场景让我停下脚步。男生里面掺杂了几个怎么看都不像新生的学长,一看就是不良少年,那场景完全就是不良少年在纠缠女生这种过时的电视剧情节。我屏住呼吸,犹豫是否要转身离开,当作没看见。然而,这时我注意到厌烦地从男生群中别开目光的那张脸,被包围的女生,是那个高傲的公主——真嶋紫乃。
我暂时静观其变,我没有立刻开溜或伸出援手,原因是基于好奇,希望可以一窥真嶋紫乃这个不愿与他人有任何瓜葛的女生的秘密。幸好没有人注意到我,我得以仔细地聆听男生们对紫乃说的每一句话,那些话的内容,应该让当时的我大为震撼,我甚至忍不住想,或许根本不需要我帮助,应该直接离开才对。
然而看到紫乃听到那些话时的表情,我改变了主意。
「老师!这里!」
我放声大喊。我亲身经验过,知道这种做法非常管用,因此毫不犹豫。该说不出所料吗?男生们惊吓地转头看这里,接着仓皇逃离,只留下紫乃一个人背对体育馆肮脏的墙面,一动不动,直看着我这里。
「你还好吗?」
我走近她问。
紫乃没有回应这个问题,慵懒地望向我走来的方向。
「老师呢?」
「那是骗人的。」
我笑道,她有些惊讶地眨了眨眼,那吃惊的表情实在可爱,几乎无法想像那是在教室里总是一脸高傲的她,让我奇妙地觉得赚到了。
接着紫乃以毫不掩饰稀罕的眼神细细地端详我。
「你叫什么名字?」
不记得同班同学的名字,似乎一点都不让她觉得尴尬。
「泽渡,泽渡优香。」
「是喔?」
明明是自己问的,紫乃的回应却不怎么感兴趣。接着应该是觉得奇怪我怎么还不走,她微微侧头,蹙着眉头问:
「你找我有事?」
「呃,也不是……」
人家出面帮你,这是什么态度?我不禁这么想。就算笑得笨拙也没关系,笑一下,说声谢谢,至少还会让人觉得可爱。紫乃对他人过度傲慢冷漠的态度,反而让我觉得痛快,忍不住笑了出来。
「笑什么?」
看到我的反应,紫乃又讶异地问。
「没事,只是觉得真嶋同学你很有趣。」
说出口后我就后悔了,我还以为我已经痛切地体认到,把内心的感情直接说出口,会引发多少摩擦。
我害怕可能会被瞪,但紫乃抚弄着长发,反倒是一脸不服气。她是不是就要噘起嘴唇,闹起脾气来了?那动作看起来就是这么可爱,让人不禁这么想。
「怎样?泽渡同学想跟我当朋友?」
我有些语塞,因为这个问题很坏心眼,而且或许命中了红心。
「什么啦?你是不是太自视甚高了?」
我有些不爽,自以为反呛回去了,但紫乃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说:
「我长得很漂亮,很多人都想跟我说话。」
「既然知道,为什么态度不好一点?」
紫乃眉心紧蹙,就好像被硬塞了什么困难的工作。
「要你多管闲事。」
「你就是这样,才会传出奇怪的流言。」
「奇怪的流言?」
「就……喏,刚才的。」
「刚才那个喔?」
紫乃把视线从我身上转开,望向男学生们离去的方向,伸手梳了一下柔顺的黑发。
「你觉得那只是流言?」
「难道不是吗?」
紫乃没有回应,相反地,她修长的眼睛瞟了我一眼:你觉得呢?
「这……我怎么知道?我对你又完全不了解。」
刚才的男生对她说的话,我实在不想说出口。不过这一个月左右,在教室里明显格格不入的她,传出了奇妙的流言。有人说她经常入夜后在街上徘徊,被人目击和中年男子从饭店走出来,还说她在社群媒体上从事那类行为赚钱。男生们对紫乃说的话,就是这类内容。「我们也看到了,不过我们可以替你保密,代价是——」
紫乃没有否定流言,但是对男生们的话露出厌烦的表情,所以无论流言真假为何,我不由自主地为了救她而出声。
现在她也没有否定我的质疑。
「那,我要走了。」
紫乃转过身去。
不能让她离开。
不知为何,我反射性地这么想。
我连忙叫住她显得孤寂的背影。
没错,不知何故,她的背影让我觉得十分孤寂。
看起来好寂寞。
「我觉得都无所谓。」
可能是我的语气强烈,把她吓到了,紫乃停下脚步,回头以侧脸对着我。
「我说,真嶋同学,你就是一个人落单,才会被那种麻烦的家伙缠上。你要是有个伴,他们也会有所顾忌,所以——」
我到底在说什么?明明根本没理由这么用力地挽留她。
「所以——我来当你的朋友。」
♥
我和紫乃的交流就这样开始了。
如今回想,「我可以当你朋友」真的是很高高在上的提议,到底自以为是什么人啊?但紫乃似乎很中意我的口气。尽管如此,和紫乃维持朋友关系,是一件门槛极高的事。
首先,紫乃动不动就从学校不见踪影,就算想找她一起吃午饭,稍一不留神,她就会从教室里消失,得费上一番苦心去找她。LINE永远是已读不回,经常只回些莫名其妙的贴图,我们从来没有透过手机正常交流过。
她好像都在空教室吃饭,吃的东西很糟糕,几乎都吃营养棒,要不然就是超商买来的三明治。早餐不吃,晚餐吃外送披萨。她到底是如何维持那细致的皮肤与丝滑的头发,真教人感到疑问。我问她是不是没钱,她不解地歪头说:「没有啊?」我心想既然如此,那得让她饮食正常,所以把她带去学校餐厅,每天挑选更营养的定食给她吃。结果她向我求助「不知道晚上要吃什么」,因此我有时会去她住的公寓帮她煮晚饭,简直就像她住在外头的老婆。
我们家是双薪家庭,母亲工作很忙时,准备早、晚餐就是我的责任,我对自己的厨艺颇有自信,弟弟给出的评价也很好。不出所料,紫乃对我准备的饭菜很开心。虽然紫乃几乎不会笑,总是板着一张脸,表情肌全死光了,但第一次尝到我的料理时,她那表情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她瞪圆了修长的眼睛,就像吃惊时向来的反应,连眨了好几下眼睛;白皙的脸颊微微泛红,湿润闪烁的黑色瞳眸注视着我,说:
「吓我一跳。」
不是「好吃」,而是「吓我一跳」,这感想真令人气恼,但对她来说,是等同于展颜欢笑的感情流露吧。因为她真的总是只露出无趣的神情,看到她这种表情的人,一定就只有我一个。
紫乃好像和母亲两个人住,母亲在酒店上班,早上才会回家,所以我只见过一、两次。紫乃狭小的房间一派颓废,或者说就像垃圾堆,没有一丝女高中生的可爱气息,却杂乱地搁置着看起来昂贵的皮包、饰品、化妆品和衣物,这部分或许也可以说很女孩子气。
「你怎么有这么贵的东西?」
「跟我妈借的。」
紫乃没什么似地回应我的疑问,如果她说的是真的,她穿着那么可爱的衣服、带着那么漂亮的皮包,是要去哪里?
结果,紫乃总是不否认那个流言,但是不否认,形同揭示了一部分的真实。
「那,那些化妆品呢?你不是几乎都不化妆吗?」
为紫乃准备的晚餐吃完后,我们坐在她房间的小床床沿,懒散地打发时间。我唠叨着「乱成这样」,替她收拾乱丢的垃圾,室内多多少少呈现出像女孩房间的样貌了。家里不是轮到我准备晚餐时,大概每个月一次,去帮紫乃煮晚餐和打扫房间,成了高中生的我的例行公事。
「借来的,可是不太会用。」
她羞赧又有些不悦地这么回答我。紫乃虽然表情肌死光,但是和她往来,我渐渐能察觉她微妙的表情变化了,搞不好紫乃真的不知道怎么化妆。
「优香很会化妆呢。」
忘了是什么时候,紫乃曾经这么称赞我,现在她也板着一张脸,说了和当时一样的话。
化妆技术被称赞,让人颇感愉快,但是去上学的时候,我的妆容真的只是让脸部有点微妙的变化而已。也不是因为校规很严,但顶多就是让气色好看一些、睫毛夹翘一点、遮掉脸上的瑕疵而已。我从小学的时候个子就比一般女生还要高,现在也是一样;骨架也大,国中的时候常被人调侃像男生。我讨厌这样的自己,上高中以后,就学会让自己看起来更有女孩子味的化妆技巧,既然紫乃这么说,我的挑战也称得上成功了吧。现在网路影片都有详细的化妆教学,而且百圆商品店就能买到齐全的化妆工具。不过紫乃房间的梳妆台上散落的化妆品,都是我知道但贵得买不起的名牌货。
「要不要帮你化妆?」
细一看,我发现有网路上看过的粉底,包装设计很可爱,光是拿来摆饰,就让人心情愉悦。我不知道那是否真的是她向母亲借来的,不过加上我自己的化妆包里的东西,最起码的化妆用品应该都齐全了。
「麻烦你。」
紫乃挺直了背,坐在床沿转向我。看到她那严肃的表情,我觉得好笑起来,差点忍俊不禁。紫乃可能是对我发笑感到不服气,露出呕气的神情来。
「你笑什么?」
「抱歉抱歉,总觉得很可爱。」
紫乃依旧显得很不满,但这样的表情,是从难得展露笑容的她身上,所能感受到的一丝可爱。
总之,我一边向她说明,一边实际为她化妆。虽然是看影片自学的一套方法,而且也才刚学不久,或许不是可以自豪地拿来教别人的技术,但是像这样被紫乃拜托,还是觉得满不赖的。紫乃说她没怎么用过化妆水那类保养品,所以我借了她母亲放在盥洗室的东西。紫乃完全不需要依靠这些工具就够美了,总觉得教人气恼,而且皮肤水润,妆上起来超服贴。我为她上隔离霜和粉底等等,觉得彷佛直面自己和她之间的天壤之别。
这是我第一次为别人化妆,但这也是尝试想挑战的妆容、使用想尝试的工具的大好机会,而且对方是个上好的素材。不过紫乃的五官原本就很深邃,就算不刻意打造立体感,自然就有模有样,到底有没有成就感,实在相当微妙,但我仍专心为紫乃上妆。
紫乃安安分分,一直默默无语,但不时觉得痒似地扭动身体,垂下眉毛回望我,总觉得那眼神可爱极了,我情不自禁笑了出来。
我觉得紫乃也极轻微地咯咯笑了一下。
我觉得她的笑容,比起我为她上的妆容,为她增添了更多倍的魅力。
所以,我因为想看到她更多的笑容,用蜜粉刷搔了搔她的脖子。
紫乃肩膀一颤,轻呼一声,接着瞪向我,鼓起腮帮子、嘴唇气愤地扭曲,然后好像按捺不住,再次吃吃笑了出来。
当时我为紫乃化的妆,客观来说也称不上好看吧,但紫乃看到镜子,依然表现得很开心。我们一起看镜子,在镜中对望,她的嘴唇微微笑开,像公主一样得意地微笑。回想起她当时的表情,她应该确实是开心的。
原本就美的紫乃变得更美了,成熟得超越高中生,变成了一名性感的女子。或许一切的错误,都肇始于此。
如果我没有教紫乃化妆,就不会演变成那样了吗?或者这根本没有构成多大的影响?我对真嶋紫乃这名少女,造成了多少影响?
说起来,在你的人生,我是必要的吗?
「优香。」
我回去的时候,紫乃特地送我到车站。化了妆,穿上制服的她很美,真的就像电影中的女星,我知道擦身而过的男人们,每个人的目光都被她吸引。走在夜晚的路上,紫乃说:
「如果你寂寞,随时都可以过来煮晚餐。」
「这是什么话?」
我笑了。
我笑,用力抚摸口气嚣张的朋友的头。
「我是你妈吗?」
紫乃没有笑,她只是一本正经,抬着眼睛对我说:
「我是认真的。所以优香,你不必再感到寂寞了,我不会让你寂寞的。」
要是觉得寂寞,随时都可以过来。
在那一刻,寂寞的人到底是谁?
是完全不像有朋友的紫乃吗?还是紫乃看透了我的一切,才说了那种话?是在说我父母不睦,成天吵架的事吗?还是国中的时候对朋友的关心适得其反,遭到所有的人排挤、被嘲笑像男生的事?还是高中不幸班上有同一所国中的同学,害我难以融入班上的事?还是因为这样,我到现在都还是没办法好好地交到朋友的事?
谁会喜欢你这种男人婆,可怜。
国中时听到的女生们吃吃窃笑的话语,此后便在我的心口挖出了一个空虚的大洞。
难道,紫乃知悉了一切吗?
不管怎么样,我想她这番话拯救了我。
我照顾笨拙、寂寞、不擅与人打交道的她,而紫乃接纳了同样不会拿捏与他人距离的我。随着我的化妆技术提升,紫乃更是美得令人惊艳,不分男女,每个人都对她投以钦羡的目光,但她还是依然故我,对任何人都冷漠以对。这样的紫乃,只对我一个人敞开心房。这是奇妙而惬意的关系,我们就这样度过了高中生活。
关于紫乃的流言一直没有消失,她也没有否认。在她流连于夜晚市区的疑云中,紫乃似乎看起来更加美艳,种种臆测恣意流窜。然后我一直到毕业,都不知道她究竟是为了谁而化妆出门。
因为,我根本不想知道。
♥
高中毕业后,我立志成为职业化妆师,进入专科学校就读。在放学后的空教室偷偷为紫乃化妆,是我高中时的例行公事,因此会想要为更多的人化妆,也许是自然的发展。说出这个梦想时,紫乃露出她那种有些闹脾气的表情,撇着嘴唇说:
「优香不再是我的专属化妆师了吗?」
因为她说得万分遗憾,我对自己的梦想迟疑了一下。
「开玩笑的。」紫乃说,嘴唇泛起微微的笑意,「我支持你。」
紫乃说她不上大学,要出去工作,似乎是因为家中经济问题的关系。我问她想做什么工作,她只说「还在考虑」。
直到毕业,除了我以外,紫乃似乎都没有交到其他像样的朋友,至少我没观察到有这样的人。这件事让我心情复杂,能够独占这名特立独行的美丽朋友的安心和优越感,究竟源自于何处?我应该为此开心吗?紫乃也是,没能交到朋友,不会感到寂寞吗?她表情肌死光,致命的冷漠,对别人没有丝毫兴趣,是个超级反社交的高中生。
即便如此,也不代表她就不会感到寂寞。
高中毕业后,我也尽量跟紫乃见面,但没办法和高中那时候一样,一方面也是因为彼此都忙吧。一开始几乎天天见面,但渐渐变成每星期见一次、每个月见一次、两个月见一次,然后一年不见,就这样渐行渐远了。变成大人,一定就是这么回事吧。
紫乃原本就不是会勤回LINE的女生,也不是会积极提供新话题的个性,所以我都尽量主动联络她,报告搬家、考取美容师证照、考到汽车驾照、期待假日开着中古车兜风、工作有了着落等生活大小事。
可是,紫乃的回覆虽然让忙碌疲惫的我感到暖心,有时却好几天都未读,让我陷入「她到底在做什么」的焦虑。
长时间不见的期间,她也交到了其他的朋友吗?她与我之间的隔阂,已经大到我对她来说无足轻重了吗?明明想见面,空档却完全错开,这真的有可能吗?我也和紫乃一样,不会拿捏与别人的距离,因此完全不明白这种状况是否正常。
就算我不在你身边,你也都有好好吃饭吗?
所以当我接到紫乃那通电话,感到欢喜的同时,也意外极了。因为尽管频繁联络她,但我从专科学校毕业、出社会以后,也变得十分忙碌,已经近两年没跟紫乃见面了。就连最后接到她的LINE,也是春季尾声我生日时收到的一张冷淡贴图而已。
「优香……我想请你帮我一件事。」
我们约在咖啡厅,许久不见的紫乃变得更美了。
一头黑发烫鬈,加上些许挑染,维持着符合紫乃风格的高冷,却变得极为脱俗。妆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化的,上了美丽的紫色眼影,更加突显出她那双大眼的魅力。紫乃变美了,这应该是值得欣喜的事,我却不知为何感到些许失落。若要用一句话来表现,就是我觉得紫乃变得不再是我认识的她了。
「见到你太好了。」
紫乃一开口就这么说,这话让我微微放下心来,在她的对面坐下来。然而另一方面,内心怀抱的不安仍旧没有消失,久违不见的紫乃,找我到底有什么事?紫乃向我求助,这让我发自真心感到开心。她在电话里的声音听起来异常严肃,但她本来就难以看出感情,也有可能只是我想太多了。
「怎么啦?这么久没联络,突然想到要找我。」
我装作没什么,开玩笑地说:
「要跟我拉保险之类的吗?」
紫乃眼神肃穆,微微摇头。
「我有事要拜托你,如果你听了觉得困扰,可以拒绝没关系。」
接着紫乃娓娓道来,而我心怀暗涌地聆听。
老实说,我实在太震惊了,没自信把她的话都好好听进去。
紫乃说,她在跟一个男人交往。
对方年纪比她大,是任职于知名贸易公司的四十多岁上班族,等于双方年纪相差了二十岁以上。但紫乃似乎是真心爱着对方,她打算跟对方结婚,对方也答应了。
然而紫乃告知怀孕的消息后,却得知了最糟糕的事实:男方是有妇之夫,他隐瞒这个事实跟她交往,是不伦恋。但得知这个事实后,紫乃的爱意依旧坚定,恳求对方离婚,然而男方丝毫没有这个意愿,甚至还说他也不打算跟紫乃分手。紫乃醒悟到自己被玩弄了,终于决心要和男方分手,但还有肚子里的孩子和责任归属等问题,紫乃希望我能在双方谈判时在场。
我茫然地听着紫乃淡淡地述说的内容,我无法顺利切换情绪,感到内心深处一点一滴变得冰冷,就好像吞下了一大团冰块。那股冰冷近似嫌恶,也像是失望,我觉得眼前这个人,已经不是我所认识的紫乃了。
「这种事……」
我发现紫乃眼神不安地看着我,就好像一只小猫。我张开嘴唇,喉咙干得要命,声音应该也沙哑了。
「这种事,应该找律师帮忙比较好吧?」
我说,于是紫乃放在桌上的双手动了,冰红茶杯子旁,她的双手五指颤抖着,紧紧地握成了拳头,就好像要抓住什么。紫乃垂下目光,沉声说:
「这样啊……你可以拒绝没关系,可是,这种事我只能找你了。」
我觉得她这样说太狡猾了。
被紫乃求助,感觉很不赖。
说到底,她还是没变,没有我就什么都做不到。
「真是,失联这么久,找我却是为了这种事,我是你妈吗?」
我开玩笑地说,接着一口答应。紫乃抬起头来,嘴唇泛起淡淡的笑意。
「谢谢你。」
这细微的表情变化,就是她的笑容,这一点还是没变。
尽管是暌违两年的重逢,紫乃果然还是紫乃。
紫乃说,双方预定在她家谈判。虽然我觉得在有人的地方应该比较能冷静讨论,但有些话也不好在外面启齿吧。她说她现在在东京郊区租了独栋房子住,我听了很惊讶,她侧着头,冷静地说:
「说是东京,但也不在市区内,几乎是乡下了。距离车站也很远,有点不方便。」
我看了一下地图的位置,确实地点感觉很荒僻,也许只有紫乃这种怪胎才会去住那种地方。当作兜风,开车过去比较好吧。
接着我们简单地讨论了一下流程,互道近况,大概两小时后道别了。不过和高中的时候一样,说话的几乎都是我,我也没问紫乃现在在做什么。
与其说是没有问,更正确地说,是不敢问吧。
不管怎么样,颠覆我俩命运的日子很快就到来了。
♥
怎么会演变成这样?
粗重的呼吸声是来自于我,还是紫乃?在啜泣的是谁?是我吗?还是紫乃?
到底有谁能预料到会发生这种事?我觉得以自己人生遭遇的变故而言,这实在太过突兀了。我俯视着自己殷红潮湿的手掌,心想或许自己只是在作一场凄惨的恶梦,握起拳头,确定那液体的质感,它报以极度鲜明的黏稠触感。这个梦糟透了,为什么我要作这种梦?是谁的错?我的视线迷茫又旁徨。没错,错的是这个男的,他叫什么去了?记得是姓加木屋吗?加木屋卓司,紫乃深爱的男人。一切都是这个人的错,都怪这个卑劣的男人说出那种过分的话。当然了,我一点过错都没有,紫乃也是,我们没有任何过错。这男的说,如果你说你怀孕了,先证明那是我的孩子,你也是明白我的状况,才甘愿跟我在一起吧?现在才丧心病狂,想要毁了我的人生吗?这个男的突然抓狂,恐吓紫乃。紫乃抓起杯子,把麦茶泼向对方,结果对方扑向紫乃。紫乃奋力反抗,从旁边厨房抓起菜刀,和男人扭打的期间,菜刀掉到地上了。紫乃被掐住脖子,我想要救她,抓起附近的花瓶砸向男人的头,但男人还是想杀紫乃,所以我别无选择,因为如果不这么做,紫乃会被他杀掉。我抓起菜刀,刺了男人的腹部,男人终于放开紫乃了,但他还是凶神恶煞地瞪我,我害怕可能会被他宰掉。可是这件事尚未成真,紫乃就先杀了男人,她从我手中抢过菜刀,给了男人致命的一击。一刀、两刀、三刀,也许更多刀。不知不觉间,我们的手鲜血淋漓,地上倒着死状凄惨的男人尸体。紫乃的脸、头发和衣服都一片血淋淋。
我们半晌不发一语,只是激烈地喘着气,设法调匀呼吸。
「怎么办?」
紫乃不安地喃喃。
「优香,我只是想救你……」
「我知道。」
我终于发出声音,点了点头。淌落的汗水沾湿了刘海,我觉得烦人,想撩起头发,注意到男人的血。手指的鲜血和汗水在刘海上糅杂在一起。
「没事,我也是想要救你。」
「警察……得报警才行……」
紫乃惊恐地说。
「等一下。」
我边说边想。
这算得上正当防卫吗?
不久前看到的电视剧知识掠过脑海,我和紫乃都只是想要救助彼此,但我们有办法证明吗?我们毫发无伤,但这个卑劣的男人被紫乃刺了好几刀,也许会被认为是防卫过当,万一这样的话——
我意外地冷静,种种思绪在脑中穿梭,设法找出对自己最有利的行动。
「这样下去,你会被抓的。」我说。
「那,你最好回去。」
「咦?」
我望向紫乃,她好像吓软了腿,整个人瘫坐在地上,但似乎并未陷入六神无主的状态。她那张溅到鲜血的美丽容颜转向了我。
「我会一个人收拾善后。」
「收拾善后?怎么做?」
「最好不要问。你去冲澡,我借你衣服。洗干净之后,你马上回家,你没有来过这里。」
「不行的。」
我反射性地说。
「刺第一刀的人是我,只有我一个人逃走,这实在——」
「可是你跟这件事无关。」
「才——」
「追根究柢,你和我们的纠纷无关,只是我把你找来……」
「有关!」
否定的话比想像中更强烈地冲口而出。
紫乃瞪圆了眼睛,露出惊讶的表情。
「有关。」
但具体说起来,是什么东西有关?如何有关?
我和紫乃只是朋友,觉得我们甚至称得上是闺蜜的,或许只有我一个人,即便是闺蜜,从她现在身处的状况来看,说起来确实是无关吧。但是对于自己被当成局外人,我感到强烈的愤慨。
「有关系,刺第一刀的人是我。」
难道不是吗?
我也是你的共犯啊!
不要把我排除在外。
「我问一下……紫乃,你打算怎么做?」
「等你回去以后,我就报警。」
「这样……」
我带着呻吟,发出近似认命的这句话。
但这样是不行的,紫乃会被逮捕。如果变成都是她一个人做的,就会是她用花瓶砸了男方,还用菜刀乱捅,怎么样都不像是正当防卫吧。
「我真的好傻,居然会喜欢上这种人……」
紫乃喃喃道,看着男人的尸体,就像在看什么遥远的东西。
我不知道紫乃这段恋情是怎么样的,但我觉得比起这个男人,紫乃选择了优先保护我。即使其中有着对男人的愤怒,紫乃仍想要保护我。
「没事的。」
我喃喃道。
「我会保护你。」
紫乃一脸奇异地看着我。
「没必要为了这种人,毁掉你的人生。」
我对她说出我的决心。
「我们弃尸吧。」
♥
幸好我是开车过来。紫乃住的透天厝周边没有其他住宅,也是不幸中的大幸。我们的争吵和惨叫,一定没有任何人听见。
我们冲了澡,换了衣服,用毯子把男人的尸体包起来,等到深夜,丢进后车厢里。尸体很重,凭女生的力气,就算两人合力也搬得极为吃力。
做这些的时候,我们几乎没有交谈,因为接下来要一起去弃尸,到底该说什么才好?一定不会有事的。嗯。我想我们应该只重复了好几次这样的对话。
我载上紫乃,开动车子。弃尸地点已经决定好了,是以前读专科学校的时候,学长姊带我们去试胆的深山废医院,我那时因为难以拒绝,去了才后悔。但这时想起了当时有人提到的话:要是在这种地方弃尸,应该很久都不会被发现吧。听到这话,有人说:那,或许我们可以找到尸体喔!这段对话让女生们假惺惺地娇喊好可怕。实际一查,似乎真的发生过有人在那类地点弃尸的案件。那间废医院原本好像是火红的试胆地点,但因为有YouTuber上传的灵异影片被人发现造假,后来人气似乎就下滑了,现在的话,或许不会有人靠近。
我没有走干线道路,而是走一般道路,因为我在小说里看过,警方似乎会摄影记录主要干道通行的车辆。为了保护紫乃,必须考虑到尸体被发现的情况而行动。在途中前往的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居家卖场购买必要的工具时,我向紫乃借了帽子和墨镜变装,或许被监视器拍到了,但只能祈祷尸体被找到时,因为时间经过太久,记录都被删除了。
「是不是应该我去买?」
我说出可能被监视器拍到的可能性,副驾的紫乃便自告奋勇。
「万一尸体被找到,优香你会被怀疑的。」
「可是你没驾照,也没车吧?」
我说,紫乃不解地眨着眼睛。
「没车就无法运尸,所以凶手是有驾照的人。也就是说,会被发现还有你以外的人涉案。」
我说,紫乃的大眼睛睁得更大,一脸佩服。
「好厉害,优香你好像侦探。」
「而且你太招摇了,你就算戴墨镜,也太引人注目了。」
「会吗?」
「你身上有种类似艺人的气场,万一让店员留下印象就糟了。」
我们谈着从某个意义来说相当悠哉的内容,在居家卖场买齐必要的工具后,驱车前往废医院。由于地处偏僻的深山,几乎没有照明,应该也不必担心有监视器那些东西。
如同预想,废弃医院周围没有任何人工照明,一片漆黑。开到车子能进去的极限后,我们拖出用毯子包裹的遗体,辛苦地一起搬到医院后方后,找到合适的掩埋地点。这个地点的话,就算有人来试胆,应该也不会注意到;因为是过了好几年都没有被拆除的场所,也不必担心会因为施工而被挖掘出来。以前来试胆的时候只觉得恐怖得要命,现在却没有丝毫恐惧的感受。我办得到,我一定会保护紫乃到底。这样的使命感充斥着全身。
铲子只买了一把——因为我觉得深夜买两把铲子实在太启人疑窦了——挖洞的工作由我来,以紫乃纤弱的体格,一定两三下就累倒了。只有紫乃为我打亮的手电筒光切开这片黑暗,我就像被这光所激励,汗流浃背地专心挖洞。泥土超乎想像地坚硬,挖起来相当耗时。
我们一直沉默着,一心一意只想把这具尸体埋起来,当作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全部心血都放在这项苦工上。我才不愿意被这种下三滥毁掉一切,为了这种人,紫乃被玩弄、被凌虐、断送人生,这种事绝不能发生。
紫乃或许也是一样的想法,我发现一直沉默的紫乃在吸鼻子,她的脸因为完全逆光,看不见表情,但我能理解她似乎在哭。
「别哭。」
「对不起,优香,都是我害的。」
「不是你的责任。」
「可是……」
「没事,没事的。」
我不会丢下你一个人。
因为你不是说过吗?
说你不会让我寂寞。
我也是一样的。
我们是一样的。
所以不要哭。
不要哭,紫乃。
与其哭,我更希望你笑。
以前我从来没看过你哭。
没想到比起满面笑容,会先看到你哭泣的表情。
这岂不是太教人伤心了?
「别哭,紫乃。」
「嗯。」
我埋起来了。
掩埋了一切。
不管是男人的尸体、我们犯下的罪、我们应该要赎的罪、以及我对紫乃和男人的关系所抱持的情感,所有的一切都掩埋起来,当作不曾发生过。
这样就好了。这样就没事了。
紫乃,我会保护你的。
所以。
所以——
♥
我们预先把能追查到加木屋身份的物品都拿掉了,钱包、手机、衣服和鞋子都剥光,所以应该没办法从这里查到身份。为了避免从齿型查出身份,我用铲子前端插进男人的下巴,一次又一次捣碎。接下来只能祈祷永远不会曝光,祈祷就算尸体重见天日,也已经彻底腐烂,只剩下骨头。
一切都结束,回到紫乃家时,已经中午了。客厅地板上依然残留着我们犯下的罪证,但只要花时间慢慢清理干净就行了吧。我们已经累瘫了,我满脑子只盘算着接下来要怎么办,在紫乃提醒之前,都没发现自己浑身泥巴。我借了浴室冲澡,换上紫乃的T恤时,身体已经濒临疲劳的极限,好想立刻躺下来。今天我没有排班,工作不必请假。
「优香,到我床上休息吧。」
紫乃去淋浴时,我听从了她的好意,紫乃领我去她二楼的房间。虽然是独栋房屋,但建筑物并不大,室内很狭小。紫乃的房间似曾相识,十分怀念,也就是一片混沌,衣物、化妆品、内衣裤乱丢,说是无立锥之地可能言过其实,但若非我现在疲惫不堪,可能会抵挡不了想要整理的冲动。
我倒在紫乃的床上,因为是夏天,床上只丢着一条毛巾被。我把它拉过来,因为没穿裤子,光着腿很没安全感,想要拿来盖。床单可能都有在洗,意外地很干净,不过它确实飘散出怀念的紫乃的体味。
高中的时候,我们常在紫乃家一起躺在她的床上,聊些鸡零狗碎的话题。感觉紫乃都只点头不应声,但这样对我来说就足够了。你有在听吗?你也说些有趣的事嘛。我哪有什么有趣的事情可以说?你明明是我朋友,看来完全不了解我喔?我一阵气愤,伸手搔了紫乃的腋下,紫乃怕痒地扭动身体,轻笑出声。如果说那就是紫乃的笑脸,那么我的确是看过紫乃的笑脸,只不过那是带着泪的丑陋笑脸。不要搔人家啦,优香你很讨厌耶。
这样也行。这样也可以,紫乃,不要哭,让我看你的笑脸,只对我一个人笑。
我好像不知不觉间睡着了。听到像警笛的声音,我惊醒过来。我害怕可能是警察上门了,但仔细聆听,是救护车经过远方的声音。室内阴暗,窗帘拉上了,所以看不出时间,搞不好已经入夜了。
我忽然感觉到气息,躺在床上望过去。
紫乃在床沿坐下来,探头看我说:
「早安。」
「早安……现在几点?」
紫乃露出奇妙的表情,就像疑惑我怎么会想知道这种事,歪头说:
「不知道,应该超过六点了。」
我慢吞吞地爬起来。
「干嘛,你观察人家睡觉喔?」
「也不是啦。」
紫乃摇摇头,接着困扰地说:
「这里是我的床啊。」
「难道你没别的地方睡?」
「对啊。」
我还以为别的房间有床什么的,紫乃会在那里休息。但如果有那种房间,紫乃一开始就会要我去那里睡吧。
「抱歉,我以为……」
「没事,看你的睡脸也不错。」
这么说来,以前好像也发生过我在紫乃的房间不小心一个人睡着的事。
紫乃坏心眼地闪烁着眼睛,我转开脸,躲避她的目光。接着我发现她穿着一件薄薄的细肩带衬衣,镶着许多蕾丝的细肩带很可爱,但肩膀和前胸完全袒露;衣摆不长,如果不是交叠着双腿,感觉内裤都要露出来了。
「你穿那样太暴露了吧。」
「会吗?」
紫乃意外地歪起了头,黑发可能是因为没有整理,鬈度垮掉了,但也因为这样,保留了她高中时代的少女面容,也没有化妆,因此更显清纯。眼前是我所认识的紫乃,但她这身居家服是怎么回事?一直以来,紫乃都是以这身模样和男人共处吗?在我们联手杀害弃尸的男人面前,她也都是穿成这样吗?
但紫乃从以前就会这样,毫不设防。这就是吸引异性的魅力吗?不只是她的外貌和服装,她的动作和表情等等,也浓浓地散发出迷人的风采。与她如影随形的流言,肯定也助长了她神秘的妩媚。就连我,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有时也会为了她短裙底下露出的长腿而一阵怦然心动。
紫乃现在也散发出这样的氛围,有些虚幻,感觉若是丢下她不管,她会就此消失无踪,然而裸露的白嫩颈脖和锁骨又显得无比冶艳。总觉得脸颊灼热起来了。
「T恤只剩下一些怪图案的,正常的那件给你穿了。」
紫乃侧起头来,如瀑的柔顺黑发滑下肩头。
「这样啊。」
我俯视身上的T恤不晓得写些什么的图案,点了点头。这件也有点怪,如果其他的更怪,反而让我很好奇。
忽地,紫乃说:
「优香,我们可以牵手吗?」
「咦?」
我惊讶地看紫乃。
紫乃垂下目光,一只手抱住了自己的胳膊,显得不安无依。
「可以啊。」
感觉以前还是少女的时候,不需要询问,也没必要询问,我们都在她的房间自然地牵手。高中生的紫乃羞赧地说,牵手让她感到安心。当时我心想,她应该不想破坏自己高冷的形象,所以没有调侃她。
紫乃靠到我身旁,我强烈地感受到她的香味,伸手握住她的手。紫乃的手有点冰冷,似在微微发抖。
「紫乃,难道你没有睡?」
紫乃别开了目光。
啊——我一阵狼狈。
「对不起,你一定很害怕。」
发生了那么恐怖的事,我却在这里睡着了,紫乃一定很不安,却不敢叫醒我,好几个小时就这样一个人承受着。
紫乃没有否认,我觉得她是不会撒谎的人,即使没有点头,她不否认,就代表了承认。
「优香,可以再牵久一点吗?」
「可以啊。」
「今天晚上你也可以留下来过夜吗?」
「嗯。我们很久没有一起睡了,干脆一起睡怎么样?」
紫乃的母亲整晚没有回家的时候,我好几次在紫乃的房间过夜。两人塞一张单人床,实在很挤,但那样的拥挤让我感到舒适。这张床一样有紫乃的体香,但比那时候的床更宽阔,就彷佛是为了让两个人一起入睡而准备的。
两个人?和谁?讨厌的联想掠过脑际,我为了将它驱散,拉起紫乃的手。紫乃没有反抗,在床铺躺了下来。
「没事的,放心,有我陪着你。」
我一边对紫乃说,一边梳理她的发丝。
紫乃阖上眼皮,修长的睫毛微微地颤动着,感觉那阖起的缝间随时都会溢出泪水。我搂住她小巧的头,我不知道这样的行为究竟能带来什么安慰,又能获得多少心安?但紫乃在毛巾被里,将赤裸的脚勾上我的脚,我感到意外,吓了一跳,却奇妙地不感到排斥。如果这样能让紫乃安心,那就好了。脚与脚之间感觉到她肌肤的柔软与淡淡的热度,总觉得似乎触犯了什么禁忌,让我心脏有些怦怦跳起来,但呼吸很快就平静下来了,是因为我也渴望安心吧。
就这样,我搂着紫乃睡着了。
♥
其实,为了尸体被发现时预作准备,我应该就此和紫乃断绝联系才对。「我们只是高中的朋友,已经好几年没见面了」,只要打造出这样的剧本,有杀人动机的紫乃就会因为没有驾照而被认为不可能犯案,嫌疑会落到其他人身上。
但紫乃拒绝了这个提议,总是高冷而不悦地拒绝他人的紫乃,略垂着目光,肩膀颤抖,揪住这么说的我的衣袖。没错,当我们还是少女的那个时候,就已经决定好不让彼此寂寞了。
很快地,我们就作出一起住的决定。因为工作因素,没办法说搬就搬,但我们利用空档,进行准备。当然,紫乃把那栋透天厝退租了。我们的新居,不适合那个卑劣男子的记忆。
经历多次看房,我们在都内租了一间小公寓。空间狭小,房租却很贵,但因为离职场近,而且房租两人分摊的话,也不算难以负担。紫乃想要租更好一点的地方,她的金钱观有些不正常,这与她从事的工作也有关吧。我早已隐约察觉,但也不想说三道四,紫乃好像在做夜晚陪客的工作。
紫乃向我坦承这件事时,我责怪她为何不早点告诉我。紫乃垂下修长的睫毛,用指头卷绕着发稍,缩起肩膀喃喃说:
「可是,我不想被优香讨厌。」
确实,我或许是感到震惊,但如果会为了这种事讨厌紫乃,根本就不会和她往来这么久吧。而且紫乃从高中的时候就有这种流言了,如今也没什么好惊讶的。
我讶异紫乃如此冷漠,居然有办法陪客,但紫乃有些自豪地说,她在某些喜欢这种冰山美人的男人之间很受欢迎,赚的不少。我没有继续追问,学紫乃那样只冷冷地应了声「这样」,结束了这话题。我也不是什么清纯的黄花闺女,但我明白听到这件事,内心就会感到有些空虚。
准备搬家的期间,紫乃好像打掉了肚子里的孩子。我不知道在杀死那男人以前,她原本打算如何处理肚子里的孩子,恐怕紫乃自己也很犹豫吧。这些犹豫,应该反映了她过去对男人的爱是真心的。想到这件事,我不得不自问自身究竟是什么立场。紫乃说过,「其实优香跟我们的事应该无关」,或许紫乃说得没错。若是这样,我算是紫乃的什么?而紫乃对我又是什么?
我们只是一同扛起了杀人罪的共犯吗?
新住处的卧室超乎预期地成功减少了杂物,我新买了梳妆台,将无数的化妆品收纳到同样全新的架子上,心情有些欢愉,紫乃看了说「好像公主」。虽然梳妆台和架子都不是粉红色的,但化妆水和香水瓶晶莹闪烁,予人公主风的印象也说不定。我说我也不是刻意要弄成这样,紫乃奇妙地问:
「你不想要当公主吗?」
「又不是小女孩了。」我嗤之以鼻。或许多少是有些向往,但公主风格不适合我,适合公主这个词的,是紫乃这种女孩子。
新生活就这样开始了,白天我在沙龙上班,晚上回家,在客厅累瘫着,然后晚了一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紫乃就会回来。有时她很早就回家,但也有时彻夜不归,十分不规律。她几乎每一次都顶着毫无疲态、若无其事的神情回来,不过有时心情会特别好,虽然不会展露笑容,但嘴唇微带笑意,话也会变得比较多,因此我可以清楚地看出来。不过就算问她是不是遇上什么好事,她也只是闪躲说「没有啊」。
是工作上遇到了什么好事吗?她从事的工作上的好事,会是哪种事?我完全无法想像那种世界。
紫乃通常都吃过晚饭才回家,但她来得及在晚餐前回来时,就像高中那时候,我会煮饭等她一起吃。这种时候,她也会愉快地微带笑意,眼睛发亮地品尝我煮的饭菜。如果同一天休假,我们会一起去兜风,去评价高的餐厅外食。
「感觉好像约会。」
坐在副驾的紫乃打趣地说,但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真心这么想。至少一起出门的时候,她总是打扮得美如天仙,她会要求我为她化妆,吹整好头发,问我适合什么衣服。紫乃有很多衣服,有时外出前会耗上将近两小时准备,感觉比去上班还要用心。
「不必这么大费周章吧?」
听到我的话,副驾驶座上只看外表就如同公主般高贵的她向我露出调皮的眼神说:
「因为优香很帅啊,我也得配合你才行。」
「我很帅?」
「对啊。」
紫乃看着前方说。
「就像王子一样。」
这时号志转绿了,因此我无法转头确定她是什么表情,只能踩下油门,但紫乃的声音听起来不像在调侃,而是带有几分严肃。虽然这或许只是单纯的幻听而已。
我觉得高中的时候,我在为紫乃化妆的过程中,直面了她与我决定性的不同。我不管再怎么努力让自己变可爱,都无法变成紫乃那样,所以我想要发展出自己的个性。颀长的身材和宽阔的骨格,一直以来都被揶揄像男生,但如果以妆容和穿搭来发挥这些特性,或许就能让自己看起来富有魅力。我把头发剪短,内侧挑染,服装也改成中性的款式,也许是这个缘故,职场同事和客人经常称赞我很帅。但紫乃形容我就像王子时,我第一次感受到何谓昂扬。过去就算有人这样称赞我,我也只觉得自尊心稍微得到了满足,但是听到紫乃这么说,我觉得心跳猛然加速了。心头小鹿乱撞,却又有些揪心。
「我不只是你妈,还是王子喔?」
我打马虎眼地笑道。
「对啊,优香是我的王子。」
紫乃说,恶作剧似地呵呵轻笑。
我错了。如果不是正在开车,或许就能看到紫乃的笑容了。还是紫乃就连在开这种玩笑的时候,都一脸端凝?
对于杀了一个人,或许我们想得太轻松了,或许是尸体到现在都还没有被发现,让我们松懈下来了吧。没看到那个人下落不明的新闻,也没有警察上门。紫乃说,那个人渣为了不让妻子抓到外遇,总是谨慎地抹去与紫乃交往的痕迹,手机也处理掉了,应该不会查到紫乃身上来。
这天入夜以后,我怀着有些迷醉的情绪躺在床上,似乎冲过澡的紫乃来到了我的卧室。她只穿了件透肤的蕾丝细肩带衬裙,难道不怕冬天冷吗?但紫乃没有洗头发,也没有卸妆,一头乌亮的长发仍维持着美丽的鬈度。尽管难说仍维持着我刚为她梳妆的原样,但还是美丽极了;身上的衬裙也是,散发出蛊惑的气息,即使说那是她的营生工具也不奇怪。
「怎么了?」
我有些紧张地问,紫乃以调皮的眼神说:
「我来和王子温存了。」
「你喝醉了吗?」
「可能吧。」
紫乃裸露的肩膀白得过分,但也因此显得冻寒。她爬上床来,鬈翘的发梢轻搔着我的胸口,脸颊凑近过来。她的呼吸带有葡萄酒香,当然,还有我熟悉的舒服的紫乃的香味。
「我好冷。」
「谁教你只穿这样。」
「我得勾引王子,免得王子背叛呀。」
多淫荡的公主啊。
紫乃的话让我有些心痛,但我用毯子裹住了她。
她用嘴唇按上我的颈脖。我觉得正在做非常糟糕的事,但她的指头、脚尖,就像那时候那样,冰冷极了,所以我觉得必须温暖她才行。虽然没能看到她的笑容,但耳边一次又一次响起第一次听到的她娇媚的声音。在令人融化的刺激当中,我们渐渐忘了寒冷。
从这天晚上开始,紫乃再也不睡自己的床了。
♥
我们杀了那个男人,已经过了两年以上。
这天我休假,但要替等一下要去上班的紫乃化妆。我有空的时候,上班前的紫乃都会要求我这么做。吹整好发型,美美地化好妆,比起她自己弄的妆发,似乎更受到称赞。虽然我没有问是来自谁的称赞,但一定不是同事吧。
这种时候,紫乃总是想要付我钱,她会特地上网看我上班的沙龙官网,从名牌钱包里抽出钞票,支付请我弄发妆时的金额。一开始我总是拒绝,但紫乃坚持不让。
「不可以,优香是专业人士,我买了你的时间和技术,你得重视自己的技术才行。专业人士的技术,是必须收取对价的。」
说穿了,我为紫乃做的发妆是工作的延伸,但也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我才不在为紫乃梳妆的时候偷工减料。我总是烘托出她的魅力,让她变得完美、美丽、动人。但完成的她不是只属于我的公主,镜中美丽的紫乃,是向我以外的某人展示的。优美的眉毛、亮泽的头发、闪耀的肌肤、秀色可餐的嘴唇,都是。它们的滋味,不是只属于我一个人的吧,我总是必须亲手完成绝对不可能只由我一个人独占的美。
紫乃的指尖轻触绽放着可爱光泽的粉红色嘴唇。
成果连我自己看了都要痴迷。
「我喜欢这唇膏。」
「很适合你。」
「优香你不擦吗?」
「唔,这种颜色不适合我吧。」
这种女孩味十足的唇膏,我已经好几年没擦过了,只会偶尔擦些棕色系的唇膏而已。
「喏,完成了。」
镜中的紫乃对我一贯的品质感到满足,嘴唇微微漾起笑意,以调皮的眼神从镜中回看我。这位公主可能没发现,比起她从名牌皮包里掏出来的钞票,对我而言,这才是最棒的报酬。在我的手中变得更美的她,在男人们面前,会以什么样的表情、发出什么样的声音呢?和我所知道的表情和声音不同吗?想到这些,我就陷入彷佛饥渴的情绪,在紫乃出门后感到忧郁,我不知道这种感情该如何称呼才好。
我知道你最重大的秘密,我知道你杀人的罪愆。然而我却觉得紫乃还有好多我无从得知的秘密。
我说,紫乃,我没有资格知道那些吗?
每次在床单上紧紧地拥住她纤细的裸身,我都好想在她潮红的耳边细语:别再做这种工作了,别再要我为你化妆了,如果要这么做,就当只属于我一个人的公主。
如果我这么说,紫乃会怎么回话?
「优香,干嘛这么激动?真像个傻子。我们只是共享秘密的关系而已吧?」
我害怕她冷冰冰地、恍若无事地这么反驳。
紫乃说过:
「我得勾引王子,免得王子背叛呀。」
不要说这种话。
我什么事都愿意做,我什么事都为你做了。我为了你杀了那个男人,为了你而运尸。为了你挖洞,为了你埋了那个男人。我怎么可能背叛你?然而,你却对我说这种话?
「你是能为了爱而杀人的人呢。」
为什么呢?许久以前有人对我说过的话,如今又重回脑海。那是一名算命师老太婆说的话,当我还在读专科学校的时候,曾和要好的女性朋友一起去逛街头算命摊,当时的我丝毫没想过自己会杀人。那时我应该是笑着听朋友尖叫「天哪好可怕」,但算命师的表情很严肃。你能为了爱而杀人。
为了爱。
我对紫乃的感情是爱吗?
我兴起「什么是爱」这种陈腔滥调的疑问,差点笑出来。我哪知道呢?我从来没有过那种感情,即使有过,也没有人告诉我那就是爱。可是,假设这就是爱,总觉得令人意外,因为我想都没有想过,自己居然会对女生萌生这样的情感。即使如此,当紫乃第一次钻进我的床上时,我不仅自然地接受了那种行为,更是悟出这就是我一直以来的渴慕,欢喜颤抖。
我想要紫乃。
可是,紫乃又是如何?
她对我是什么想法?
我只是刚好共享一个秘密的、能够排遣寒冷与寂寞的对象?
国中时,女同学们嘲笑我「才不会有人喜欢你」,她们的声音在脑中响起。她们怜悯我,说我可怜。不会有人喜欢,也就是不会被爱,不会有人爱我。紫乃是怎么想我的?
为了不让对方背叛,勾引对方,或许是最简便的手段。
紫乃,告诉我。
勾引和爱不一样吗?
这天一如往常,我让紫乃变得完美。
她说离上班还有一点时间,我们在客厅喝咖啡打发时间。虽然开了电视制造热闹的声响,但我一直看着紫乃,看她的脸赏心悦目多了,新闻无趣的内容根本没得比。我说着无聊的事,紫乃依然只是嘴唇微带笑意,安静地聆听,看来我无论如何都看不到表情肌死绝的公主的满面笑容。
我锲而不舍,把职场听到的事加油添醋地说给紫乃听,忽然注意到她的表情有了变化。她微微瞠目,应该洋溢着润泽的嘴唇变得苍白。她的视线不是对着我,而是盯着电视。
「紫乃?」
我循着她的视线望去。
电视萤幕映出的,是那家废医院发现成年男性尸体的新闻。
♥
紫乃一直抖个不停,那实在不是能去上班的脸色,因此我要她请假。我得以拥抱我一手打造出来的完美公主,却一点都不开心。我在毯子里温暖着她,抚摸她的头发,不停地哄「没事的」。她的发香明明是我亲手洒上去的,却让我心痛如绞,因为,我感觉到命运即将从我的怀抱里夺走她。
隔天紫乃也请假了,我无法丢下她一个人,只得跟着请假。紫乃衣服也不换,一直关在房间里,也没有吃我为她准备的饭菜。每次我做汉堡排,她总是会像孩子般眼睛闪闪发亮,一脸满足,现在连这样的反应都没了。我依偎在蒙上毯子沉默不语的她的背部,念咒似地反覆告诉她:没事、没事的。
没事的。
我如此告诉紫乃,也告诉自己。这并非毫无根据的乐观,都已经过了快三年了,要查出身份,应该很耗时间,而且就算查出紫乃和那个男人的关系,应该也没有留下任何是我们下手的证据。
事情发生在隔天清早,这天我打算继续请假,待在紫乃的床上,门铃罕见地响起,我的心脏猛地一跳,生起某种类似预感的感觉。没事的,我向紫乃细语道,摸了摸她的头发。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溜出房间,盯着对讲机的萤幕,门口站着两名西装男子。我一阵天旋地转,踏紧地面,好不容易才没有倒下。
「真嶋紫乃小姐在家吗?」
画面上的男子以有些暗澹黏腻的刺耳声音说。
「我们是警视厅的刑警。真嶋小姐在家吗?」
男子从怀里掏出警察手帐打开,对着镜头出示警徽。
我屏着呼吸,思索该怎么做。最糟糕的是,他们的来访,证明了警方发现尸体后,很快就查出了死者身份,甚至是和紫乃的关系。可是,怎么会?那个人不是非常小心,不让家人发现自己外遇吗?所以才会失踪近三年,警方都没有查到紫乃身上来。他们到底知道多少?
我考虑假装不在,但这只能拖延一时。萤幕里的男人带着确信说着:「真嶋小姐,你在家对吧?」就算假装不在,倘若他们从昨晚就盯着这里,会怎么样?对方知道人在家,我们却假装不在,简直就是在宣扬自己作贼心虚。
房间门打开,紫乃探头出来。
她不安地蹙着眉头,脸色很糟。
「没事的。」我毫无根据地对紫乃说,「可是,假装不在不是上策,你先换一下衣服。」
紫乃点点头,回去房间。
「来了。」
我恐惧着耐性十足地守在门外的男人们,回应对讲机。
「不好意思,刚好在换衣服。」
这话是真的,我现在也只穿着内衣裤,也得穿上衣服才能应门。
「啊,不好意思打扰了,不会占用多少时间。」
表情阴郁的男子旁边的娃娃脸男子代替他开口。
「请问有什么事吗?」
「我们在侦办一起弃尸案,有些事想要请教一下真嶋小姐。」
「请稍等。」
可惜的是,几乎不可能有时间和紫乃串供。虽然应该以上班为借口,请他们改天再来,但我今天请了假,紫乃也是,若是警方预先调查过我们的职场,会招来多余的怀疑。我迅速更衣,和紫乃稍微讨论了一下。这种时候,幸好因为我们是年轻女生,就算花上老半天整理仪容也不会显得不自然。我穿上T恤和牛仔裤,紫乃穿了以见客来说有些太可爱的羊羔绒材质居家服,但她本来就不是会在意这种事的个性吧。我硬着头皮让两名刑警进入客厅,幸好之前为了镇定心情,打扫过一番,不方便被看到的东西都收起来了,要是平常,就得四处捡拾紫乃到处乱脱的衣物吧。
两人自称警视厅搜查一课的刑警,神情阴郁的四十多岁男子是警部,戴眼镜的娃娃脸年轻人自称巡查部长。他就像电视剧看到的保安特警一样,戴着黑色的小型耳麦,是为了接收无线电指令什么的吗?我们在沙发坐下,但他们说不会久留,就站着说话。可是表情阴郁的警部虽然瘦,个子却很高,站在那里充满了压迫感。两名刑警都看着紫乃,却也没有要求我离席,我满怀焦急地看着紫乃的侧脸。
「真嶋小姐和泽渡小姐对吧?我们今天主要是来向真嶋小姐请教一些问题的。」娃娃脸刑警说明,「真嶋小姐认识加木屋这个人吗?」
「认识。」紫乃静静地点头,接着蹙眉说:「可是,我们已经好几年没见面了。」
「你们以前交往过吧?」
一针见血的问题。
我倒抽了一口气,直盯着紫乃看。
「没有。」
紫乃摇头,我心中一凛。万一刑警掌握了不伦的证据,就等于是紫乃睁眼说瞎话了。明明我才对紫乃说,除了那天的谈判以及接下来的杀害这些重要的事实以外,据实以告才是上策啊。
比方说,紫乃堕胎的纪录应该会被调查,警方会得知紫乃曾在加木屋失踪的时期怀孕。我认为与其如此,编造出两人原本有不伦关系,但紫乃怀孕,告诉对方这件事,对方却不肯负责,躲起来避不见面,双方就这样断了联系,这样的说法应该比较安全。
然而现在当着刑警的面,我已经不能再开口了。
紫乃柳眉微蹙,一脸奇妙地说:
「我们没有交往。刑警先生怎么会这么想?」
「没有吗?」
警部以有些阴险的声音,以问题回应紫乃的问题。
紫乃歪着头说:
「我不知道对方是怎么想的,加木屋是店里的常客,指名我很多次,我们交情不错,然后他人很好,出手又大方,所以我也在店外陪他约会过几次。但我是做这行的,和他单纯就是金钱交易的关系,不过就是这样而已,最近都没有见面了。」
警部眯起了眼睛,似乎对这个回答不满意。
相对地,紫乃那双硕大的黑眼微绽光辉,嘴唇泛起蛊惑的笑意,修长的眼睛悠然注视着刑警们。
「我的工作,也有让客人享受模拟恋爱的部分。我们在店外约会,即使别人看起来就像一对情侣,但我对他的甜言蜜语,也完全是营业话术。不过也因为这样,经常有不少人误会。刑警先生不懂吗?」
紫乃已经不再使用敬语了,娃娃脸刑警似乎被紫乃灼热的眼神煞到,有些困窘地别开目光。两名刑警就像被她散发的妖艳空气所吞噬,沉默下去了,被她这么一堵,可能手上也没有反驳的材料。
但警部朝我瞥了一眼,那是怀疑的眼神吗?也许警方已经掌握紫乃不会开车了,那么,怀疑在加木屋失踪的同一时期开始同住的我牵涉其中,是天经地义的事吧。
「那——」
紫乃柳眉微蹙,略略侧头。
「加木屋怎么了吗?」
我赫然一惊。
一阵悚惧让我的皮肤爬满了鸡皮疙瘩。表情阴郁的警部双眸眯成了一条缝,就像落实了紫乃想要达到的效果,娃娃脸刑警也在短暂的一瞬间露出错愕的样子。
警部假惺惺地说明:
「啊,我们还没有说明呢。其实——」
刑警们一开始只说是来侦办弃尸案——
他们完全没有提到加木屋就是死者。加木屋的死对我们来说是太过理所当然的事实,但这些刑警故布疑阵,采取了也可以解读为警方正把加木屋视为嫌犯调查的问法。
是为了刺探我们的反应。
所以紫乃讶异地这么问,是最正确的回应方式。警方问到加木屋的时候,紫乃的回话并未使用过去式,如果是知道加木屋已死的人,有可能会不慎以过去式描述,因此这名表情阴郁的警部听了才会露出不满意的表情。要是像我这样,只知道紧张得停止呼吸,反而会招来怀疑。
警部向紫乃说明,我发现娃娃脸刑警眼镜底下的眼睛正定定地观察着我。
「很遗憾,前些日子发现了加木屋卓司的遗体。」
紫乃微微睁大眼睛,眨了眨眼,表情看起来一点都不刻意,就像是真心惊讶。我静静地吁了一口气。我得振作起来才行,至少不能扯紫乃的后腿。
「怎么会?」
紫乃说,警部摇摇头。
「死因还不清楚,警方正在调查。」
「他是被杀的吗?」
我觉得一直沉默也很不自然,开口问刑警。嘴巴整个干掉,声音都哑了。
「还不清楚,但很有可能。」
从这样的回答,无法得知尸体的状况,以及警方掌握了多少。接下来刑警向紫乃询问加木屋是否与人结怨等无足轻重的问题,但既然他们都找上这里了,目标应该是我们,这些问题或许是为了避免被我们悟出这件事的烟雾弹。
正在写笔记的娃娃脸刑警望向我。
「为了慎重起见,请教一下,泽渡小姐对加木屋这个人——」
「我完全不认识。」
「泽渡小姐和真嶋小姐是高中同学吧?你没有听过加木屋这个人吗?」
「没有,我们不太会聊工作上的事,尤其紫乃不会提到客人的私事。」
我皱眉说。这是真心话,因此应该颇有说服力。
「这样啊。」
娃娃脸刑警手按在耳边,皱起眉头。
「那么,我们告辞了。」
表情阴郁的警部微微颔首,他们给了名片,说要是想起什么事就联络。我把紫乃留在客厅,送两人到玄关。最起码也得装出配合办案的善良民众的样子吧。
「啊,最后可以再问个问题吗?」
在玄关穿好鞋子的娃娃脸刑警开口。
他回头,眼镜底下的眼睛直盯着我:
「泽渡小姐,你知道真嶋小姐的母亲离奇死亡的事吗?」
「咦——」
我忍不住回头看客厅。这是间小公寓,我能看见从敞开的门看着这里的紫乃的表情。紫乃只是看着这里,一脸不知道在想什么的表情,她应该没听见巡查部长的话吧。
「什么意思?」
「四年前,真嶋小姐的母亲从公寓楼梯跌落死亡。你不知道这件事?」
「不……我不知道。那个……她不太提自己的事……」
「你刚才没有惊讶呢。」
刑警注视着我。我不明白这话的意思,正自语塞,过了一段奇妙的停顿后,他慢条斯理地告诉我:
「我们问真嶋小姐她是否在和加木屋交往时,你只是默默看着她,你没有惊讶,也没有露出『那是谁?』的表情。而你刚才听到她母亲的事,惊讶地转头看真嶋小姐。遇到自己不知道的事时,你会像那样看真嶋小姐来确定。你是不是早就知道真嶋小姐和加木屋的关系?」
「呃……不,我不知道。可是她本来就那样,就算她有交往的男友,我也不觉得奇怪,所以想说八成是前男友之类的……」
行得通吗?我满脑子都在编造借口,或许眼神游移了。感觉刑警大眼镜底下的那双眼睛,正钜细靡遗地观察着我的表情。他静静地说:
「前男友?我一开始只说加木屋,你怎么知道他是男的?」
我觉得呼吸都要停了。
但我立刻发现我的反应很正常。
「因为……你问他们是不是交往过……」
「啊,确实……你说得没错。一般听到交往,都会联想到男女朋友嘛。」
从刑警别有深意的话听来,这应该是陷阱,是顺便刺探我和紫乃关系的狡猾质问。从刚才开始,我说了什么一定不重要吧。这名刑警是在观察我的表情,对于那些正常情况根本不必慌乱的挑语病问题,我不慎表现出惊慌了。
这让我不由得自觉到这两名刑警的可怕,其实更应该提防的,也许是这名娃娃脸巡查部长,而不是表情阴郁的警部。他们没有更进一步追问,形式性地道谢,把浑身冷汗的我留在玄关,就此扬长而去。
我伸手扶墙,撑住几乎要踉跄的身体。紧张的丝线绷断,疲劳一口气涌上心头。回到客厅,紫乃坐在沙发上,一脸奇异地仰望我。
「优香,你脸色好糟。」
「我没事。」
「是因为我说了多余的话吗?」
「不是啦。」我否定她的话。「你没有错,扯后腿的八成是我。」
「怎么了?」
我从厨房柜子取出杯子倒水,一口气灌下肚,感觉因排汗而失去的水分开始循环全身,终于能喘过一口气。我简洁地向紫乃传达自己的失误。
「他们一定发现是你了。」
「没问题的。」
不知道究竟有什么根据,紫乃面不改色地说。
「加木屋为了避免被老婆抓包,一直很小心,所以没有留下任何证据。我刚才也说过了,就算查到加木屋和我有关系,客人自作多情也是常有的事,刑警应该没办法再深入调查到什么,我想他们一定没有确信。」
「堕胎的事呢?」
「这也不必担心,医生比你想的更守口如瓶。」
「要是这样就好了……」
比起我来,今天的紫乃似乎更精明。或许她为了尸体曝光、刑警上门这天,早已在脑中做过各种演练了。确实就像紫乃说的,警方似乎没有关键证据,所以才会采取试图突破我的心防的手法吧。虽然不甘心,但他们的攻击成功了。
「紫乃。」
「什么?」
我站在厨房旁边,注视着不晓得在想什么的公主。
「听说你妈过世了,这是真的吗?」
紫乃的眼睛微微出现惊讶的神色。
「刑警跟你说了什么?」
「原来是真的。」
紫乃低下头。
「为什么你都不跟我说?」
「这件事跟你无关吧?」
「这……」
是这样的吗?紫乃的母亲,我也不是没见过。说到四年前,是我和紫乃的往来暂时中断的时期。或许这是不好主动提起的话题,依紫乃的个性,也不会刻意跟我说吧。但我们一直住在一起,却什么也不提,这不会太不自然了吗?刑警说是离奇死亡,但如果是从楼梯摔死的,应该不叫离奇死亡吧?难道是因为有可能是遭人推落,而非单纯的失足跌落……?
太荒唐了,紫乃应该没有弑母的动机。就算有动机,紫乃也不可能做出那种事。
不知不觉间,紫乃漆黑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看着我。
「刑警或许跟你说了什么,」
她以完全看不出在想些什么的表情,静静地把头侧向一边。
「但我什么都没做。真的。」
「这样……」
「优香,你相信我吗?」
「当然。」
我笑道。
紫乃的嘴唇微微泛起笑意。
可是,真的吗?
我说的「当然」,或许掺杂了谎言。
就如同你总是不肯告诉我,你究竟把我当成什么。
因为你总是不肯告诉我事实。
♥
日常丕变,接下来的日子饱受不安折磨。
并非有什么明确的变化,后来刑警完全没有再上门。新闻偶尔会提到那起弃尸案,但无法从中得到进一步的消息。不过,某天晚上我一个人在家时看到的新闻,让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个新闻节目只提到尸体严重损毁,以及终于查出死者身份,依然看不出侦办进度,不过跑马灯上写着「美满家庭的父亲惨遭毒手」,并播出记者在被害人住家附近访问邻居的影像。
「他们夫妻感情真的很好。」「他们人都很好。」「他们家有个还很小的女儿,常看到她在公园玩,都会向人打招呼……」「好几年了,太太都在痴等丈夫回来。」「真是太可怜了,希望凶手早日落网。」
让和平的家庭破碎的悲剧。关系人士表示,遗体的头部有执拗地遭到破坏的痕迹,是极度疯狂且异常、人神共愤的犯行。凶手到底是基于什么可怕的理由,夺走了幼小女童的父亲……?
我再也承受不住,关掉了电视,只能低头心想:这样啊,原来看在世人眼中,是这样的啊。一个活该被杀、差劲到不行的垃圾渣男的死,在世人眼中竟是这副样貌。没有人想像得到,那个人搞外遇、让女方怀孕,甚至满不在乎地撇清责任。世人认定错全在我们这一方,说这是一起残忍而疯狂的杀人案。
没事的,没有留下任何证据,我们绝对不会被抓。然而我却甩不掉恐惧,上班的时候、回家的时候,感觉随时都有人在紧盯着我。上班路上总是停着同一辆车子,似乎在监视我的行动;就连在沙龙为客人做妆发的时候,都强烈地感觉到玻璃墙外头的马路射来某人的目光。这些只是错觉,是我多心了吗?还是——
紫乃与我完全相反,似乎完全不在乎刑警,先前的沮丧就像假的一样。时间能配合的时候,她就会要求我为她化妆再去上班。是为了转移注意力吗?我觉得她上班的日子比之前更多了,紫乃总是带着许多印有高级名牌LOGO的纸袋,开开心心地回家,应该是男人送的礼物。
总是由我一手打造的完美公主,今天你怀着什么样的感情,投入什么样的男人怀抱?她一脸端庄地坐在梳妆台前,指头抚摸着她的肌肤,我总是感到呼吸困难。不管是她的素颜还是最大的秘密,我全都知道,然而为何我会感到如此心痛?为何会如此焦急、饥渴?
我化妆的时候,紫乃开口:今天晚上我不回家了。我问为什么,她一脸高冷,但声音带着雀跃,说:
「我跟客人约好了,那个客人总是让我很开心,让我不必去想烦心的事。」
化妆完毕、样貌完美的淫荡公主。
「优香,你怎么了?」
紫乃漆黑的眼睛注视着我。
「紫乃。」
一直怀抱在心中的苦闷渴望宣泄。
我再也承受不住,看着镜中的她。
手指想要理好她的头发,却颤抖不止。
「这种工作,你要做到什么时候?」
我要为了花钱买你的人,把你妆点得美艳动人到何时?
还是即使看似不在乎,其实紫乃也很不安?所以才会说那种话?我不是男人,所以无法填补她的恐惧和寂寞吗?若是如此,为何我会生为女人?
「你没有资格干涉我吧?」
紫乃眯起眼睛说。
我们到底算是什么?
为了对你的爱,我大概能够杀人。但紫乃并非如此,我们只是共享一个秘密而已。
「可是……」
可是什么?我说不下去,闭上嘴唇。
镜中的紫乃,以那双冰冷的瞳眸看着我。
「我们只是朋友吧?」
紫乃安静地起身。
「你没有权力干涉我的生活。」
她留下我为她洒上的香味余韵,走出我的卧室。
这天晚上、隔天晚上,紫乃都没有回来。
♥
紫乃不回家的夜晚愈来愈多,春天也渐渐来到尾声。
她的作息本来就很不规律,我们在客厅碰面的机会自然也减少了。自从刑警上门那天以后,紫乃一次也没有上过我的床。妆发也是,那天晚上以后,就再也不找我处理了。
紫乃,我做错了什么?
我孤单地躺在床上,不断地自问自答。都怪我无法完全相信她和母亲的死无关吗?
优香,你相信我吗?
也许紫乃看出了我回答这个问题时细微的动摇,还是说,是对掉进刑警的圈套、露出破绽的我感到失望?或许紫乃已经失去了和我一起生活的好处,如果理由是我是女人,那么她应该是交了能够让她排遣寂寞的新男人吧。
这样的话——我恐惧起来,这是称得上妄想的想像,或许紫乃会把所有的罪行推到我头上来。因为嫉妒而丧心病狂的我杀了那个男人,一个人开车把尸体载到山里埋了。万一她向警方密告这样的情节,警方会信以为真吗?
如果有某些证据的话,应该会信吧。比方说,紫乃可能持有某些我不知道的物证,花瓶碎片、凶器的菜刀、铲子这些,当时我们是分头处理掉的。紫乃有没有可能没有丢掉,偷藏起来了?
当然,这只是被害妄想,紫乃不是会做这种事的人。但我觉得显而易见,她的心早已离我而去;或者从一开始,我就根本不曾触碰过她的真心?
才不会有人喜欢你,可怜。
许久以前听过的女同学们如此嘲笑的声音,在脑中萦回不去。
紫乃果然也这么想吗?
事情发生在我下班回家的路上。我发现这几天一直有人跟踪我,大概是故意让我发现的,警方一定是想借由这么做,来对我施压。我在夜晚的路上停步,回过头去。虽然对上眼了,男人却不在乎,踩着徐缓的步调,彷佛要吊人胃口般踱了过来。混浊阴郁的眼神在夜黑中宛如猎犬的眼睛般闪耀,紧抓住我不放,是那个警部。第一次见面之后,已经数个月不见了,今天他好像只有一个人。
「每天缠着我,到底是怎样?」
我不耐烦地出声,警部沉静地说:
「我想让你看一样东西。」这名刑警的声音总有些湿黏,让我生理上无法接受。「这里不太方便,找家咖啡厅坐坐如何?」
我也考虑过拒绝,但若要证明自己的清白,最好答应,而且我也很好奇他想让我看什么。我们进入附近的咖啡厅,面对面坐下来。警部没有废话,开门见山地说:「我想请你看一段影片。影片可能会有些震撼,请作好心理准备。」我觉得讶异,但还是同意了。他取出手机,播放了某段影片,并莫名其妙地声明「没有开声音」,把手机的小萤幕搁到我前方的桌面。
我的视线落向萤幕。
立刻就后悔了。
恶心。
是男人和紫乃的性行为场面。应该是男方拍的吧,没有拍到男人的脸,镜头俯视着紫乃。紫乃跪着仰望男人,她扭动着冶艳纤细的裸身,灼热的视线对着镜头。最让人恶心的是,紫乃满面笑容。
我不认识的紫乃。
我从未看过的笑容。
湿润的黑眼灼热地仰望着男人,沾满唾液而湿亮的嘴唇张开,喃喃着什么。虽然没有声音,但我似乎可以猜出她在说什么。
我喜欢你。
我爱你。
面带笑容地。
满脸凄切地。
羞赧地吃吃笑着。
然后,那千真万确,就是我一手打造出来的公主——
我一手复脸,把映出残酷影像的机器推还回去。
「真嶋小姐说那只是营业话术,」警部说,「但听到影片里这些话,足以怀疑他们是男女朋友呢。」
泽渡小姐,你还好吗?泽渡小姐?
我在天旋地转中聆听着刑警的话。
「如果你有什么线索,请联络我。就我认为——」临别之际他这么说,「你可能被真嶋小姐骗了。」
我从来没听过如此令我毛骨悚然的阴险嗓音。
我一个人走在回去公寓的路上,思考完全跟不上。我好想立刻倒下,推说那只是一场梦,忘了一切,然而令人作呕的那段影像却牢牢地攀附在脑海里。
我不可能认错自己化的妆,谄媚男人的紫乃,顶着我为她化的妆容。但我成为职业化妆师开始为紫乃化妆,是我们杀了那个人以后。对了,发型也跟现在不同,那么——
那是好几年前的影片。
是紫乃读高中时的影片。
放学后,她顶着我为她化的妆,去找那个男人。
原来她们从那么早以前就——
然而紫乃却只字未提。
我回到家,关进厕所,把胃里的东西全吐了出来。我不停地呕吐,吐到只剩下泪水,才终于能把头从马桶里抬起来,我甚至提不起力气抹去唾液,背靠在厕所墙上,仰望着天花板。妆大概全糊了,现在的我,脸一定惨不忍睹。
妆。
我为她化的妆。
是因为变漂亮了,紫乃才会跟年长的男人交往吗?
或者这与化妆完全无关?
我为紫乃化妆,才不是为了让她去取悦那种男人。
我从没看过的紫乃的笑容。
我们都一起过了这么多年、发生关系那么多次,我却终究无法看到她那种表情。
那段恶心的影片,比什么都更强烈地揭示了我所不知道的紫乃的爱。
绝对不会对女人的我展现的、对死去的男人的爱。
一直以来,我都在搞什么?
为了什么而活?
我踉跄着勉强站起来,洗了脸。我深陷在不可自拔的虚无感中,都无所谓了,就算被抓也无所谓。啊,这就是警方的目的吗?那名刑警就是为了对我施压、让我崩溃,才会亮出那段影片……
让我背叛紫乃……
我?背叛?
背叛紫乃?
如果得不到你的话,索性——
传来插入钥匙开门的声音,正在洗手台注视着面无人色的自己的我惊吓回头,是紫乃回来了。
探头看玄关,紫乃正在脱高跟鞋。又有男人进贡了吧,她提着一只我也很熟悉的高级精品纸袋。紫乃注意到我,表情僵住了,一定是以为我会责骂她吧。她把纸袋藏到身后,露出警觉的眼神,却又立刻讶异地眨眼。
是因为我的脸色糟透了吧。
或许我应该握着菜刀埋伏你的。
要是可以刺死你,我也跟着一起死,一定就能解脱了。
因为得不到你的话,人生还有什么意义?
「优香,你怎么了?」
然而被紫乃这样担心地一看,我一定又会犹豫起来,所以走到玄关的我,手上没有什么菜刀,我只能就这样瞪着我得不到的公主。
「紫乃,你跟他……从高中的时候就在交往吗?」
紫乃垂下目光。
接着没什么似地点点头。
「对啊。」
「为什么不跟我说?」
「这跟你无关吧?」
「你那种口气……」
跟我无关?
我都为了你,埋了他耶?
「我实在搞不懂你……」
我无力地呻吟,却也无法传进紫乃的心中。
「你不用懂我。」
紫乃走向客厅。
她把手提包和纸袋放到桌上,脱下身上的外套看我。
「优香,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我们只是朋友吧?」
那双黑眼散发出有些厌烦、懒散的神色。
「我……我为了你……!」
我走近她,抓住她纤细的上臂,明明就算抓住也不能如何。
「我为了你,甚至都做了那种事!」
沉静的眼睛在咫尺之处注视着我,那眼神就像在看误会了公主微笑的可悲男人。
「是我拜托你的吗?你这是在讨人情吗?你想要我怎么样?」
不对。不是这样的。我想听你说的,不是这种话。
「你怎么……」
紫乃闭上眼皮,叹了一口气。
接着以坏心眼的眼神耸了耸肩。
「是啊,你为我做了金钱买不到的事嘛。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帮你做。」
不对,不是这样的,我想要的不是那种东西。
「不是那样……」
「你喜欢跟我上床?好啊,我不收你钱。我可是专业人士,就算是跟女生,也能包君满意。」
为什么?
不知不觉间,我搧了紫乃一巴掌。
紫乃捂着捱打的脸颊,以冰冷的眼神回视我。
没有丝毫畏怯。
她宣告:
「你不要搞错了,我只是为了让你不背叛我,才勾引你的。」
我再也站不住了。
我难看地抓住她的身体,当场颓坐在地。
我能够想像紫乃冷冰冰地俯视着我的表情。
因为我无数次在那么近的地方注视着你的脸,妆点着它。
因为我无数次满怀爱怜地,抚摸着睡在一旁的你的脸颊。
「可是,你就只会扯我后腿。今天也是,看你这样子,是警方跟你说了什么,让你方寸大乱对吧?」
紫乃的话灌入瘫坐在地的我的耳中。
紫乃小小声地、傻眼地冷哼一声:
「没事,我习惯了,你就跟那些男的没两样。」
跟那些男的没两样。
是这样吗?
原来我跟那些花钱买公主肉体的男人一样吗?
只是误会了你甜言蜜语的营业话术。
「你懂了吧?我这个女人比你以为的还要差劲,差劲到家。」
我终于放开了紧握住紫乃衣服的指头,手臂脱力,落在地上,身体已经不听使唤了。
我怎么会这么傻?
果然就是这样。
没有人会喜欢我这种人。
都是我自作多情,一头热。
「看来我们最好不要在一起了。」
紫乃说,离开了我,然后传来她房间的门关上的声音。
我不像样地呜咽的期间,紫乃都没有出来。当我哭到累了,想死到不行的时候,门打开来了,但紫乃没有安慰我,而是拖着小行李箱,走出了公寓。
再见了,紫乃。
我的公主。
♥
算命师说我是能为爱杀人的人。
现在我完全明白这句话了,我可以为了爱,杀死失去存活价值的我,感觉连紫乃都能下手杀掉。如果得不到你,连你我都不要了,与其让其他男人恣意玩弄你,我想干脆把你杀了,让你永远只属于我。想像你对着别人露出我绝对得不到的笑容,我就绝望得快疯了,这样的人生还有何意义?
我不知道如此丑陋的强烈感情能否称为爱,我不知道何谓正确的爱情,就连正确的爱恋,我一定都不曾经历过。因为我从少女时期以来,就一直只有她一个。
这教我从何体会其他的感情——?
我一直难看地哭个不停,一路哭到早上。但就连这种时候,非去上班不可的时间也逐渐逼近,肚子也饿了起来。这就是所谓的失恋吗?我茫茫然地想着少女般的问题。
得填一下肚子才行。紫乃正在吃什么?有好好摄取有营养的食物吗?她都对我说了那么残忍的话,我却还惦念着她,这让我对自己感到无可救药。
我吐出空虚的苦笑。
紫乃收拾行李离开了吧,她应该有许多可以投靠的地方。我边烤吐司,边祈祷对方是个正经男人。坐在沙发上啃着吐司果腹的时候,我忽然注意到客厅的纸袋——紫乃想要藏起来不让我看到的男人的贡品。怒意涌上心头,我想立刻把它拿去扔了,就连它镇坐在我的视线里,都教人火大。我站起来走近它,打开纸袋一看,里面装着以缎带包装的可爱小盒子,还附了张卡片。不是报复,我好奇是什么样的男人进贡给紫乃,想要一探究竟,取出对折的卡片打开来。
上面写着这几个字:
生日快乐,优香。
我以发颤的手取出缎带包装的小盒子,拉开缎带,压抑着急切的心情,小心翼翼地拆开包装纸,里面是装着口红的包装盒。望向卡片的文字,紫乃的字很丑,我花了点时间才辨识出内容:
『生日快乐,优香。虽然对化妆大师的你说这种话很不好意思,但这个颜色一定很适合你,你当然也可以当个公主。』
这么说来,下星期是我生日,因为发生太多事,我完全忘记了。所以紫乃才不想被我看到吧。
可是,反正这也是她勾引的手段之一吧?
只是为了不让我背叛的、表面上的温柔罢了吧?
我望向卡片的文字。
专业人士。
紫乃说过,专业技术是必须支付代价的,这一定也是她的信念吧。
好吧,我不收你钱。
她说过这句话,但这是昨晚回应我的要求而说的话吧。那么以前呢?之前的那些呢?不求任何代价上我的床,是为了勾引我?其中真的没有任何感情?
我打开包装,取出那只唇膏。
是完全不适合我的可爱粉红色。
我不是说过了吗?
我茫茫然地呢喃说。
这种颜色不适合我啊……
但完全不管这些,才是紫乃的作风。
或者她果然看透了?
就像少女时期看透了我的孤独那样。
我隐微的向往,其实早就曝了光吗?
就如同我一直透过镜中看她那样,
紫乃也透过那面镜子观察着我吗?
「紫乃……」
我摇摇晃晃地前进,寻找自己的提包,终于找到之后,从里面取出手机。或许我又自作多情了,但就算是我自作多情也无所谓,被她嘲笑「你白痴啊」也没关系。
我想相信笨拙的她。
我拿着手机,打电话给紫乃。她没接,所以我留下语音讯息:
『紫乃,你在哪里?我去接你,告诉我你在哪里——如果你不说,我就去跟警方自首,说全部都是我干的。』
是这句威胁奏效了吧。
她立刻回覆了讯息。
♥
紫乃所在的地点有点远,她似乎不是去投靠男友,而是待在同事家。我不是搭电车,而是开车去接她。坐上副驾的紫乃还是一样一脸端凝,但看起来有些坐立不安,似乎是因为难以揣摩我的居心。
「优香,我随便搬出去,你生气了?」
「差不多。」
我们的对话就只有这样。我把车开往公寓的方向,但实在承受不了沉默,看到导航预告的塞车资讯,改变了心意。我默默地把车开进刚好看到的宾馆,也可以顺便甩掉跟踪吧。紫乃露出奇妙的神情,但乖乖照着我说的跟上来。我看着房型介绍,本来想随便挑一间,但是看到其中一间,涌出恶作剧的心情,按下了它的按钮。
我带着紫乃进入房间。
室内最为抢眼的,是附有大床幔的床铺。
就宛如公主安睡的场所——不是这种梦幻可爱的风格,若要说的话,比较接近奢华风,但这种情况也无法奢求更多了。
「优香,为什么要来这种也方?」
我抓住她的上臂,不容分说地把她拉过来,强硬地按倒在床上。我压在她身上,在极近的距离注视她的双眸,她的脸真的好美。不用我来化妆,你也就像个真正的公主。
「优香?」
「你是故意那样说的吧?」
困惑游移的眼睛仰望着我,但我不知为何无法回视紫乃,视线落在她的胸口一带。
「才不是,我是——」
「明明就是。」
「不是。我真的差劲透了,我配不上优香,所以——」
「你看,明明就是嘛!」
我大吼,瞪着紫乃。
「你就是故意摆出冷冰冰的态度、故意使坏、说出那么过分的话!」
「不是。」
紫乃别开视线。
「我讨厌优香,所以……」
「看着我的眼睛说。」
紫乃看向我。
却一声不吭。
「为什么要说那种话?」
「因为……我……」
黑色的眼睛渐渐湿了,紫乃为此羞惭似地,再次别开了目光。她开始摇头,就像小女孩闹脾气,接着就这样闭上了眼睛。我看见颤动的睫毛逐渐因渗出的液体闪耀起来。
无论何时都如此美丽的,我的公主。
「我……什么都没办法给优香,我什么都不能给你。」
不要说这种话,不要哭。
别哭啊。
「紫乃……」
紫乃咬住嘴唇,她似乎已经死了心,接受无法逃离我的事实,仰起咽喉,以祈祷般的表情呢喃说:
「我什么都没有,但优香给了我好多。你为了我,甚至做了让自己痛苦的事,可是我却……」
溢出眼角的液体渗进她的妆容里。
没错,这样就对了。这样就行了,紫乃。
我触碰她的眼角。
把那些妆全部抹去。
让我看到真正的你。
「我想要你讨厌我,我不想再把你牵扯进来……」
不对。
不是这样的,紫乃。
你也给了我好多东西。
你不是对我说了吗?说你不会让我寂寞。那句话不晓得为我带来了多大的救赎。你都不知道,和你共度的时光,多么深地温暖了我的心吗?
我什么都不要。
我只想要你。
我不知道什么是正确的爱恋,也不知道这算不算爱情。
即便如此,我还是想要你。
从好久好久以前,我就想要你了。
「如果你什么都没有,就把你给我吧。」
我俯视着她阖上的眼皮。
畏怯地紧闭、颤抖的眼皮。
「我想要你,我要你只属于我一个人。」
我祈祷地呢喃道,就宛如魔法咒语生效一般,紫乃的眼皮慢慢地睁开来。
漆黑的双眸泪湿,犹豫地颤动着。
「优香……」
紫乃反覆眨眼,也许她是在犹疑,是否可以把我牵扯进去、是否可以让我再背负更多的罪。但我无所谓,若是为了你,要我杀掉多少人都行。我就是这么想要你。
终于,紫乃回视我了。那眼神不知所措,俨然像听到告白的清纯公主。
「好……我来当你的情人。」
就和曾几何时,说「我来当你的朋友」那样。
但是,和那个时候不同。
紫乃泛着泪水,展露出我冀求不已的满面笑容。
♥
你不擦那条唇膏吗?紫乃这么问,所以我将它抹到唇上。看了看房间的镜子,还是太可爱了,感觉不适合。她裸身躺在附床幔的床上看着我,已经不哭了,以有些调皮的眼神期待着结果。
「如何?」
我回到床上,紫乃歪起头说:
「我看不清楚,过来这里。」
我靠过去在床沿坐下,结果手被一把拉过去。
我就这样被迅速起身的她按倒了,等于是和数小时前反过来。
「好可爱。」
紫乃俯视着我,灼热地呢喃。
「这次换优香当我的公主。」
长发一次又一次在我的颈脖轻拂。
我沉浸在幸福里良久。
没事的。
我绝对不会让这份幸福结束。
我紧紧地抱着她发誓。
我会保护你的。
那名阴郁的刑警一直在跟踪我,刚才我也发现,在进入宾馆之前,有辆车子一直尾随着我们。但这正证明了警方手中没有任何证据,亮出那段影片时,刑警只有一个人。我听说过,一般刑警在办案时,都是两人一组行动。仔细想想,他会给我看那种影片,也相当反常。因为毫无线索,所以只能独自办案,甚至不惜使出违法手段,也要对我的心理施压,逼迫我背叛紫乃——八成就是这样吧。
但我才不会背叛紫乃。
「我会保护你的。」
我的指头抚过一旁正在调匀凌乱呼吸的她的白肌。
「这么说来,昨天我在站前被一个奇怪的算命师叫住。」
紫乃怕痒地扭动身体说。
听到这话,我一阵心惊。
「那是……老太婆吗?」
紫乃眨眨眼。
「不是耶。可是那个算命师说了奇怪的话。」
「什么奇怪的话?」
「『你杀过人吗?』」
紫乃没什么似地笑。
「被说中了,所以我吓了一跳。」
「什么啦。」
我也笑了。与其说是算命师,那根本只是脑袋有问题的人吧,乱枪打鸟地抓人就问,刚好问到心里有数的紫乃罢了。紫乃特别引人注目,就算被那种怪人盯上,也一点都不奇怪。
该提防的是那个阴郁的警部吧。
如果往后他仍单枪匹马地纠缠我们,亮出奇怪的证据的话……就算杀了他,封住他的嘴巴也行,只要再把他埋到别处,让他人间蒸发就行了。
只要是为了保护你,我无所不能。
我们不会落网。
因为又没有证据。
「紫乃。」
我呼唤身边的公主。
她羞怯地微笑,期待地闭上眼皮。
我静静地吻上她的嘴唇。
♥
我真是个了不得的恶女。
一切都如同我的计画。
因为我老早就知道优香喜欢我了,所以我相信,她一定会帮我。
不,我也猜测,依她的个性,很有可能会替我杀了加木屋。实际上,刺出第一刀的也是优香,要是那一刀就宰了加木屋,真的一切就如同计画了,但现实真是不尽如人意呢。
真是个小傻瓜。
我伸出指头,轻抚入睡的她的头发。我激烈地与她欢爱了一场,她已经累了,好阵子都不会醒来吧。
加木屋有家室,这件事他一开始就告诉过我了,但我觉得就算他是有妇之夫也无所谓,我打算迟早要用我的魅力让他离婚,那个时候我还小,似乎有些过度乐观。我觉得这是因为幼时丧父的关系,每次我笑,妈就会打我,大骂:笑什么!你不配活在这个世上!但爸爸不一样,爸爸对我很温柔,似乎是因为这个缘故,我总是情不自禁地被气质相近的年长男性所吸引。
我是什么时候开始恨起怎么样都不肯跟太太分手的加木屋的?既然得不到,干脆杀了对方,这种情绪,优香一定也能明白吧?我打算给加木屋最后一次机会,告诉他我怀孕了,但加木屋的态度还是一样,既然如此,他被杀也是自找的吧?
当然,怀孕是假的。
如同我的计画,你激动起来,拿刀刺了加木屋。然后如同我的计画,开车来的你帮忙运尸,埋了他。把重活都推给你,真是不好意思,谢谢你为了我而挥汗劳动。
接下来只需要收服深爱我的你就行了。
如此一来,你就绝对不会背叛我了吧?
我太擅长勾引男人了。
就算换成女生,绝对也会顺利。
一切都如同计画。
只有一件事我失算了——那就是我居然真的爱上了你。
发出安静的呼吸声沉睡的我的王子——还是公主?
都无所谓。
我把嘴唇凑上你的脸颊,轻轻地、不把你惊醒地。
送上不知道第几次的吻,却仍意犹未尽。
连自己都感到意外,因为我有自觉,我渴望的是父亲,所以完全就是女生的你,就只是我的朋友。应该要是这样的。
没想到我会如此后悔。
闭上眼皮。若是意识到呼吸,连握住你手的指头前端都要不由自主地发颤。早知道会对你萌生出如此怜爱的情绪,就根本不用去爱那种男人了。
我想要从一开始只看着你一个人。
因为我,把你的命运扭曲了。
所以警察上门时,我想了一下。
觉得不能继续再把你牵扯进来了。
如果要伏法,是不是最起码该由我一个人扛起一切?
所以我才故意对你冷淡,但计画失败了呢。
不过留下给你的礼物离开,也是计画的一部分?还是——?我自己也弄不懂自己的心思。或许我是在无意识之中,希望你发现而留下来的。
优香,你知道弃尸罪的时效是几年吗?
听说是三年。
已经快三年了。
三年一到,你就没有任何罪责了。我杀了加木屋,你协助我掩埋尸体。若是这样的说辞,即使被捕,你也能全身而退。应该。
我的王子。
在那之前,我会保护你的。
或是万一快落网的时候,我就向你坦白,其实这一切都如同我的计画吗?你一定会怒不可遏,或许会想杀了我。与其被捕,我情愿死在你手里。到时候我一定会笑着接受——虽然可能会哭出来吧。可是,事后你一定要好好地把我埋起来,不让任何人发现喔。或者即使是那样的我,你也愿意全然地包容?
当然,这些都只是万一。
警方似乎没有任何证据。
所以我们稳如泰山。
我唯一担心的是——
在站前叫住我的那名年轻女算命师。
为什么呢?
她那双碧绿的眼睛彷佛看透一切——
看到那双眼睛时,我涌出了一股近似恐惧的感情,与此同时,还有一种彷佛看到镜子的奇妙感受。或许世上真有那种不可思议的力量。
不过没事的,我不可能因为超自然力量那些东西而被警方逮捕。
所以优香。
现在你放下心,好好休息吧。
我紧紧地抱住令人怜爱的那具身体,闭上眼皮。
好幸福。
可是为什么呢?
破灭正步步进逼。
这样的预感宛如死神的阴影,正逼近我的身后。
即使这样也好。即使如此,我也丝毫不后悔。
这份幸福,我一定会死守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