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资是在每个月月末上班的时候,由所长发下来的。
艾文回到更衣室,将折了两叠的工资袋夹在两手之间,闭上眼睛。
很轻,很薄,很不可靠——即使如此,这也是我和母亲一个月的生活的重量。
「你在偷偷笑什么啊」,休伊特笑着说道。
「哈啊,对,对不起。」说着,艾文很快开始在脑海中计算起生活费。
房租,伙食费,电,煤气,自来水。这个月能稍微有点结余。是找人修理空调呢,还是说,多存点钱比较好呢。
「喂,阿丧。你接下来要干点什么?」
休伊特的声音让他合上了心中的家庭收支账本。
今天难得的没有加班。在这样的日子里,休伊特通常会去城里玩。他俩的工资应该差不太多,但休伊特独自一人生活,也不存钱,生活比艾文要多少宽裕一些。
「哈啊,我,我要坐电,电车回去。」
「啊——太无聊了!太没劲了啊。年轻人啊,你那样就行了吗!?」
去喝酒吧,休伊特说。
「偶尔也陪陪我吧。我请客。」
「哈啊,但是那个,我妈妈,在等我。」
「那就想成是加班吧?努力在职场上维持圆滑的人际关系也是一项重要的工作。」
「那,那么,你去邀请所长吧…」
「和老头子喝酒又有什么意思?」
「哈啊……」
即便如此,艾文还是漫不经心地跟了过去,大概是因为他也想稍微喘口气吧。
休伊特和艾文穿过小巷子,登上前方一座可疑大楼的小型升降机(L i f t),下到地下几百层。两人走出大楼,周围是被喧嚣和五彩缤纷的光芒包裹的繁华街。
这里是最下层街区。
自从几十年前的封闭以来,官方说法是最下层没有人居住,但最近从“特莱伊”来的难民和被驱逐出上层的犯罪者住在这里,形成了好几个这样的街区。
封闭的原因是从都市地下涌上来的怨念对住在地下层的人的肉体和精神造成了不小的负面影响。活祭墨盒式的替身护符和皮肤上的护法纹身(T a t t o o A m u l e t)也只能起到安慰的作用。但是,那些舍弃了自己的土地、想要在这里生存下去的人们反而会吞噬这种怨念,越来越顽强地在这个空间里扎根。
当然,政府也不是没有对成为吸血鬼(V a m p i r e)之类的魔物的温床的这个街区进行过“消毒”行动。但是,被赶出这个街区的人们又能被关押在哪里?D层以上的都市机能已经处于饱和状态,而且,若将他们流放到市外,无异于宣告他们的死亡。政府此前进行过的几次“净化行动”都因遭到非公认市民的强烈反抗而受挫。
总之,住在这个都市中的人们无法否定这个街区。这个街区的诞生源于都市的问题凝集而生的淤塞,其病态的生命力也是由都市自身的问(•)题(•)凝结而成的。
休伊特轻快地走在充满杂乱而下流活力的繁华街上。艾文快步跟在他后面,生怕跟丢了他的背影。他好几次差点撞到人,每次都低头说着对不起,对不起。
在通勤电车里见不到的、种类繁杂的人与他擦身而过。串街宣传的人背着宣传用背后灵。涂了香油的肌肤闪闪发光,打扮得像是泳装一样的年轻姑娘走在路上。还有全身都挂着叮啷作响护符的流动咒具卖家。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长着一对大牙,将眼瞳染成红色的吸血鬼打扮的男女——休伊特说,他们被称为“有牙(F u n k y)”。
既有建在整修大楼后面的大型店铺,也在有路边摆摊的成群结队的小摊。各种各样的音乐从各自的店门口的扩音器里高高响起,而他们招揽客人的大声呼喊声也不亚于扩音器的声音。
就像是祭典一样,艾文这么想。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的想法是正确的。这条街上的喧嚣,和艾文他们在工作地点放的音乐一样,是为了祛除缠绕在自己身上的怨念的祭祀。是街区为了展示自身的生命力而不断上演的“祭祀”。当它结束的时候,就是街区死亡的时候。片刻不眠,连休息都不被允许,就好像被什么追赶着一般,祭典继续着。
昏暗的店内,飞舞着时隐时现的荧光。一个舞台搭在了吧台的前方。舞台上面,几个女人正穿着鲜艳的散发原色光的服装(或者说是内衣),扭着腰跳舞。
休伊特笑着在艾文耳边说,
「…喂,别呆呆地张大嘴巴。会被当成冤大头的。」
「啊…」
还没等艾文合上变成了介于A和O之间的形状的嘴,一个陌生的姑娘就溜到了艾文身旁。
她有着以黑色和银色为基调的妆容和首饰,与那散发出点点黑色的银色眼瞳十分相配。
女人用身体蹭着艾文,和他搭话。
「哎呀,你不喝酒吗?好可爱。」
从舞台飘来的烟雾漂浮在吧台上。艾文的面前放着一杯还没碰过的可乐,杯子里流着凝结的水珠。
「你能请我喝杯酒吗?」
「哈啊,那,那个…」
艾文求助般地回头看向休伊特。而休伊特正在和胸、腰、背部都长着绒毛的猫女窃窃私语着什么。和艾文四目相对之后,他苦笑着点了点头,
「那,那个,不太贵的话…」
姑娘嗤嗤地笑了,点了一杯艾文不知道名字的酒。
然后,「是鲔哦」,她说。
鲔…?
「鲔…鲔是…鱼吗?」
在尸体店的行话里,“鲔”指的是尸体…她说的鲔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是我的名字。」
她指着自己的胸口,再说了一遍,「鲔」。
「你的名字呢?」
「哎,那个,艾,艾文·奈特沃克。」
艾文的脸红到了耳根,答道。他不习惯和女孩子说话。
「艾文先生…我可以叫你艾文吗?」
「嗯,那,那个…请便。」
姑娘点的酒来了。鲔拿起玻璃杯。
「那么,艾文…干杯。」
鲔的上唇涂成黑色,下唇涂成银色。每当她笑的时候,嘴唇就会像鱼一样一蹦一跳。
你平时都玩些什么?鱼唇跳了起来。
「哎,那个,休息的时候,会,看,看书什么的。」
嘿唉?什么书?
「最,最近是,资格考试的…」
什么资格?
「那个,遗,遗体复苏,保全,处,处理资格的——」
然后呢?然后呢?
当艾文在心中默默念完『参加的考试是遗体复苏保全处理关系法6-1·关于处置设施的卫生管理』这句话时,鲔说。
「呐,稍微冷静一点再说吧?」
「哎,那个,前,前辈…」
休伊特正沉迷于挠猫娘的喉咙。他注意到了艾文。
「啊?哦,这里我来付钱。」
他微微一笑。
「嘛,好好干吧。」
「啊,哈啊…」
鲔把胸部贴在困惑的艾文手臂上。
「谢谢,前辈~。多谢招待。」
她拉着艾文走出店门。
艾文不记得在巷子里拐了多少次弯。他有些担心记不住回家的路。
艾文叹了口气,望着天花板。一个,两个,三个大斑点。房间里满是灰尘,光线昏暗。
鲔刚进屋就脱下了衣服,走进浴室。
艾文呆呆地坐在床上。
——这个,果然,是那(•)么(•)回事(•)吧。
如果说他没有那种想法,那是骗人的。但是。
淋浴的声音显得格外遥远。
不知为何,他突然想看参考书,但电灯太暗了。
艾文环顾四周,想看看有没有台灯。但是小小的房间里除了床和小桌子以外,连一件家具也没有。房间很空虚。
由于鲔表现得很熟悉这个房间的样子,艾文一开始还以为这是她的房间,但若是这样的话,这里也太缺乏生活感了。
也就是说,这里是宾馆或者别的什么房间,而她经常利用这里。
——也就是说,果然,是那(•)么(•)回事(•)啊。
怎么办,艾文想。自己没有可以挥霍的钱,而且……犯傻的话没准会被嘲笑。
好,等她出来就好好道歉,哪怕要付几成市价的取消费也要回去。但是,“市价”到底是多少呢?如果前辈在这里的话就可以问问他了。
浴室的门“咔嚓”一声响了起来。同时传来的,香皂轻飘飘的气味。
鲔用浴巾包裹着发烫的樱色身体,捂着胸口,有些腼腆地微笑着。
「久等了。」
似是在展示自己的长腿般,鲔横穿房间,坐在了艾文的旁边。借由歪斜的床,艾文感受到了她的体重,面色通红。
「那,那,那个…」
「…你,没有什么奇怪的爱好吧?」
「嗯,嗯?」
——「兴趣是读书」,很奇怪吗?
「捆绑,殴打之类的。」
「啊…」
艾文挥挥手。
「没,没,没有。」
「太好了。」
鲔躺在床上。
「那么,之后就随你喜欢了。」
「嗯,嗯?」
她银色的眼睛突(•)然(•)失去了焦点。
「那,那个?」
此后,鲔便一动不动。她燥热的身体迅速失去了血色,变得苍白。
艾文慌忙拉起她的手。凉飕飕的,接近室温。但是,还有一点脉搏。他从口袋里取出代替钥匙圈使用的小电筒,确认她的瞳孔反射。他首先是放下心来。
有好几次,假死状态的人类被早早抬进了工作地点,当时正好就是这种感觉。其中也有人稍微修改了神经,让自己能凭自己的意愿进入假死状态。记得是叫“能动假死”来着。据说,外围地区每年有四个月的时间会被切断95%的电力供给,住在那里的人们就靠这个方法在冬眠状态下度过漫长的“冬天”。
她的体内大概也有同样的机关吧。
——原来如此。这就是“鲔”吗。
艾文终于明白了。不知是出于对卖身的厌恶,还是出于满足奸尸兴趣(N e c r o p h i l e)的需要,总之,这就是她的风格。
不知为何,艾文心情平静了下来。如果是以尸体为对手的话,那正是他的擅长领域。
艾文让鲔好好躺下,在她的头下面放了一个枕头,然后用干毛巾仔细擦去粘在她身上的水滴,盖上被子。然后,他从内口袋里取出工资袋,(一番深思熟虑之后)把一万瓦兹纸币放在她的枕边。
「…那个,不好意思。我先回去了。」
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听见,艾文一边想着,一边规规矩矩地低下了头。
鲔那一动不动的银色眼睛,就像是真正的鱼眼一样。
为了不让她瞳孔干燥,艾文闭上了她的眼睛。在遮住了那对给人深刻印象的眼睛之后,鲔的那血色全无的脸看上去很像母亲。那样的话——
最后,给母亲一个晚安吻。
就在他弯腰向床的时候,房间的门发出一声巨响打开了。
大摇大摆走进房间的,是一个身高能顶到天花板的大汉。大汉露出硕大的犬齿,威吓般瞪着艾文。
是“有牙(F u n k y)”的人。
「你这混蛋想干什么?」有牙(F u n k y)的男人说道。
「啊,啊?」
——这个人是怎么回事?
有牙(F u n k y)的男人径直穿过艾文身边,走向床,粗暴地掀开鲔的被子。
鲔依然一动不动。
你对这家伙做了什么,杀了她吗?这么说着,有牙(F u n k y)的男人逼近了艾文。
「那,那个,她多,多半是,能动假死。」
艾文刚想说不用担心,脸上就挨了一拳。
「讲什么狗屁道理。是你,是你杀的。你打算怎么办?」有牙(F u n k y)的男人滔滔不绝地说着。
「哈,啊,那,那个,这,这」
——用不了多久,她应该就会醒来的。或者就叫个医生过来为她注射葡萄糖,按摩一下,很快就会恢复的。
艾文刚说到「用」,就又挨了一拳。
「杀人犯!」
——这是怎么回事,这人是怎么回事?完全不明所以。
艾文一屁股坐在地板上。
他的脸一阵发麻,一股暖流从鼻子里流了出来。是鼻血。
又热又冷的块状物从喉咙深处生了出来,堵住气管,勒住胸口。
泪水模糊了视野。
艾文为了确保呼吸顺畅而进行的吸气动作,由于横膈膜的痉挛,变成了噫,噫,噫,的断音,化为了可怜的呜咽。
人类好可怕。
从危险的角度来说,“行走的尸体”和小巷深处的魔物要更加危险。但是,在日常生活中,进入房间攻击人类的,除了吸血鬼(V a m p i r e)和觉妖怪等少数例外之外,只有人类。
你是怎么弄的,是怎么杀的人,有牙(F u n k y)的男人一边如此叫唤着,一边往地板上吐唾沫,踢着墙壁和椅子。
艾文一边在远去的意识中听着自己噫,噫,噫的声音,一边看着男人的身影。
——不管怎么说,我什么都没做,况且她也没死。但是,究竟要怎么才能解释清楚呢。
总之,现在能做的就是等她醒来,或者等这个男人冷静下来。艾文这么想着,时间过去了十秒。
等得不耐烦的有牙(F u n k y)男人说道。
「快拿钱来,别磨磨唧唧的。」
——为什么?
艾文好不容易才发出声音,
「哈噫?」他答道。
“噗”的一声,床上爆发出了小声。接着,“啊哈哈哈哈”鲔笑着直起半个身子。
「算了吧。那个孩子,有点迟钝。」
比起艾文,更吃惊的反倒是有牙(F u n k y)的男人。
「喂,现在起来的话…」
「不行不行。已经暴露了。那家伙的本职工作——」
「本职?」
「他是尸体店的…真奇怪啊,你们俩说的话完全驴唇不对马嘴。」
这时,艾文终于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这两个人是一伙的。
大概是这样的情节吧:女人在纵欲的过程中死去,男人惊慌失措,就在这时,突然出现在男人面前的有牙(F u n k y)男人说“我可以帮你秘密处理掉,但要给我钱”吧。
而且,有牙(F u n k y)的男人也意识到,鲔的笑——至少有一半是针对自己的。
这个男人不习惯自己被嘲笑。一瞬间的困惑和羞耻变成了愤怒,其矛头指向了艾文。
男人回过头的脸已经涨得通红。
「别得意忘形了,怂货!」
艾文肚子被踢了一脚。
他像是虾一般蜷缩身子,呻吟着。无法呼吸。
——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个人到底想说什么?你想怎么办?不是想要钱吗?为什么要踢我呢?
艾文抬起的脸被踢飞了。
视野变暗,眼睛深处火花四溅。
但是,疼痛在远去。
不可思议的是,他的意识很清晰。
有牙(F u n k y)的男人把脸探到艾文脸前,又有什么东西在嘎吱作响,但声音太遥远,听不见。
男人巨大犬齿的根部有明显的接缝,像是蛀牙一样发黑。
——肯定是找了个不太好的牙医吧。
怀着无比透明的心情,艾文思考着这种问题。
✟
「然后,你身上的钱就都被抢走了?」
扛着尸体袋的休伊特哈哈大笑。
「整整一个月的工资?你可真是给那家伙上了不少贡啊。」说着,他又笑了。
「这,这不是,什么,好,好笑的事情。」
艾文一皱眉,眼睛周围的淤青就痛了起来。
同样抱着袋子的艾文拼命绷着脸跟在休伊特后面。是拜托所长预支工资,还是取出定期存款呢?他为钱的问题而头疼。
休伊特把“货物”放在工作台上。
「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不好。下次我们去更适合新手的地方吧,怎么样?」如此这般,他抱着艾文的肩膀拍了拍。
——果然,休伊特虽然不是坏人,但是会以别人的不幸为乐。
实际上,也不知道昨天后来发生了什么,休伊特的脸上有很大的抓痕。从上班开始的早上,他的心情就很不好,但是在听了艾文的话之后,他就像现在这样心情变好了。
「不,不用了。」
艾文粗暴地把“货物”扔了出去。从拉链的一端,肉汁哗啦哗啦地渗了出来。
哦哟,和这(•)个(•)人没关系。艾文慌忙把袋子重新仔细放好。
「那么,你母亲怎么说?」
休伊特的脸颊画着三条长长的线,笑嘻嘻地松弛着。艾文再次撅起嘴,把头扭向一边。
要是他说自己回到家后就放下心来,直接哭了出来之类的话,休伊特一定会哈哈大笑。
今天的BGM是“巴贝拉普”。无数的语言都在异口同声地表达着某种主张,但其中却没有一个能让人理解的词语。
「哇,好厉害啊。」
休伊特盯着艾文的“客人”说。
工作台上的尸体全身都被大口径子弹贯穿,残损严重,而且明显分量不足。幸运的是,只有头部几乎毫发无伤,但尸体的侧腹部被削得精光,内脏也不知去了哪里。
「放到散货那里吧。」
所谓的“散货”,就是用于补完其他尸体的储存零件。
平时,这种判断应该由所长来做,但所长一大早就因为登记的关系去了政府机关。他打电话说今天不来上班。
艾文切下尸体损伤较少的部分,将其放入用圣水稀释过的灵液(E l i x i r)中,单独打包。
接着,他将尸体被切下的部位用缩略记号记在票据和管理笔记上,剩下的部分则扔掉,作业随之完成。因为手头空了出来,他就去给休伊特帮忙。
休伊特这边的“客人”,脖子以下几乎毫发无伤。可以说是比较容易处理的“好尸体”。
但是,尸体的脖子和下巴上却留下了劈裂的痕迹,其头颅完全消失了。
头部残损。艾文在票据上写下“缺头”。
「太,太过分了…这,这,这是怎么,死的。」
听到这话,休伊特微微一笑。他在堆满了从尸体身上扒下来的衣物的小推车底部抽出一支手枪。
「是这家伙。」
「啊…」
对枪不太熟悉的艾文,只知道那把银色的手枪属于被称作左轮手枪的种类。但是,这玩笑一般的大口径和尺寸,实在是太危险了,他这么想道。
休伊特举枪对准尸体已(•)经(•)不(•)存(•)在(•)的(•)眉(•)间(•)。
「里德&沃恩92型·五十口径咒化马格南。刚才那具尸体好像是被冲锋枪击中的,但装的子弹应该和它是一样的……是空尖弹。」砰,他模仿着射击的样子,然后换一只手拿着枪身,把握柄递给了艾文。「小心点,装了弹的。」
艾文战战兢兢地接过休伊特递过来的手枪。休伊特刚一松手,枪就沉了下去。很重。
枪整体看上去很精妙。是新品吧,艾文这么想到。如果是这样的话,这把枪本身还没有被用过。不知为何,他稍微松了口气。
在反复试错之后,他终于找到了正确的握法,不可思议的是,他的手竟然如此熟悉它的重量。手枪就像是吸在了他的手掌上一样。艾文轻轻晃了晃,无论哪个方向都能轻松地移动。尽管如此,手枪还是巨大的存在感——“破坏力的团块”,他有这样的实感。
想要开枪。
艾文摇了摇头,打消了这个念头。这不是我的东西。首先,很危险。如果打中前辈的话……。
艾文看着躺在台子上的尸体。
这么说来,这个人为什么会死于自己人的子弹呢?
「是,是,内讧…吧。」
「嗯?…谁知道呢。」
休伊特也一脸不解地暧昧回答。
「总,总之,要写失物管理票(シュウカン),吧?」说着,艾文转过了身。
「等一下,等一下。」休伊特在背后用手臂勒住他。
「你真死板啊——」
「哈,哈?」
「听好了,92是专门用来狩猎吸血鬼(V a m p i r e · H u n t)的样品。是最强的E马格南哦?」这样,休伊特耐心劝说道。「不说出去的话就不会被发现。」
「但,但是,如,如果是重要的东西,就更…」
「我说啊,尸体已经没法再爱惜枪了——」说着,休伊特拿起手枪,「我会好好保管这家伙的,对吧?」然后,他把枪放回小推车里。
「之后试着开一枪吧。」
休伊特微微一笑,把沾满鲜血的衣服“扑通”一声堆在上面。
艾文望着深蓝色布料上用白色印刷的简单的防护印记和大大的“S. E. A. T.”的字样,
他「哈啊」地应了一声。
——票据处理就之后再做好了。这样一来,就需要费两遍工夫了。
艾文从袋子里拿出刚刚打包好的头部,一边用毛巾沥干水分,一边走到工作台。把它和之前的“缺头”尸体组合起来,就变成完全的尸体了。
——这样一来,散货里的“头部”就少了一个,取而代之,“缺头”变成了「全身」…咦?
「那,那个,前辈。」
艾文把头放在台子的一角。
「嗯?」
休伊特用台灯照着手边,用小刀整齐地对准尸体脖子的断面。尸体的下颚被他果断地切了下来。艾文把头部放在台子上,说,
「这,这,这个头,和那,那个身体,要贴在一起吧?」
「现在正要贴呢。」
「这,这样的话,复苏的,是这个人吗,还是——」
艾文指了指自己拿着的头部,接着又指了指“缺头”的尸体。
「还是,这,这,这个人呢?」
「这个…」
休伊特思考片刻后说,
「哪个都一样。尸体就是尸体。『全身』多了一个,而『散货』的部件少了一个。只要数量对得上就行了。」他说道。
原来如此,确实是这样的。尸体就是尸体。只是一个物体,一个空壳。无论谁是谁都无所谓。处理票据的时候就怎么简单怎么来就行了。
艾文也是这么想的。
但是,这里的东西并不是空壳。
被吸血鬼(V a m p i r e)支配的男人的灵魂,即使死后也继续被他的肉体咒缚着。
伴随着疯狂。
「噢哦噢噢哦噢噢——!」
在脑袋相连的同时,尸体咆哮起来。
尸体颤动着向后反弓身子,手脚胡乱地挥舞着。
音乐明明没有断,为什么!?
艾文慌忙想要按住它,却被撞飞了。他的身体打翻了小推车,飞出几米远,摔倒在地。
「阿丧!」
休伊特的注意力被转移到了艾文身上。尸体的手抓住他的两只手臂,注入非人的力量,强行扭了起来。
“咔哒”一声,休伊特的肩膀周围发出奇怪的声音。
尸体推开发出不成声的惨叫的休伊特,从工作台上跳了下来。
艾文坐起身,望向工作台。
从工作台落到地板上的台灯照射着尸体,在昏暗的车间墙壁和天花板上映出如魔物般晃动的巨大影子。
尸体抓住休伊特的后脑,把他的脸砸在工作台上。
这不是单纯的“行走的死者”的行为。其中带有明确的杀意。
——怎么办,必须想想办法。
这么想着,艾文想要站起来,但是腿却用不上力。他的膝盖不停地颤抖着。
尸体发出不明所以的叫声,一遍又一遍地、不知厌倦地砸着休伊特的头。
艾文只能颤抖着看着。
待休伊特的身体完全失去力量后,尸体才终于放开手,回头看着艾文。
它的脖子歪成不自然的角度,猛烈地摇晃着。他脖子的骨头并没有接上。
尸体朝这边走过来了。
每踏出一步,它那不(•)稳(•)定(•)的头就会摇晃一下。
一步,又一步。随着头的摇晃,它那失去平衡感的身体也随之倾斜。但是,就在倒下的前一刻,它停下脚步,接着再前进一步。尸体描绘着巨大的波浪线的轨道,正在确确实实地靠近。
艾文坐在地板上,拼命往后退去。
很快,他就靠在了墙壁上。已经无处可逃了。
彼此的距离在缩短。
他陷入半恐慌之中,用手摸索着周围。他的手摸到了一张湿布。
墙边,从倒下的小推车中掉下的衣服堆成了山。
——这里面…!
艾文拼命地挖着这座山。他发现了坚硬的手感,不顾一切地抓了起来。
是E马格南。
他打开疑似保险(S a f e t y)的开关,双手拿起枪。准星在哆嗦。
尸体逼近他的眼前,扑面而来。
艾文扣动了扳机。
随着一声巨响,艾文眼前一片空白。强大的反作用力让他的手腕猛地跳了起来。他的后背砸在墙上,一团空气打在脸上,有什么细小的飞沫溅到了他的全身。
这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
艾文心中的恐惧消失了。他的意识和感情似乎都被开枪的冲击吹散了。
一段时间的恍惚之后。
不知道过了多久,艾文烙印着枪口的焰光的视野,不知何时恢复了。
他的眼前躺着一具尸体。
尸体再次变成了“缺头”的样子。
——!对了,前辈呢!?
艾文扶着墙壁,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前,前辈……?」
没有回答。
休伊特像一摊烂肉一样,躺在工作台旁边的地板上。
他的脖子骨折了。面部损毁。已经没有体温了。
完全,死了。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艾文的嘴唇发出无声的话语。他就像是在祈祷圣句一般不断重复着这句话。
但是,他的思考是停滞的,脑子里完全是一片空白。
他坐在工作台上,双脚悬空,双手握着E马格南,呆呆地俯视着休伊特的亡骸。
他只是,在等待着什么。
那是什么?
自己也不太清楚。
咔嚓一声,BGM的磁带结束了。
尽管如此,他还是继续等待着。
远方,传来六点的汽笛声。
不久——
休伊特蠕动着坐了起来。
艾文把“散货”的零件塞进废弃桶,写了修改的票据,那天就下班了。
“缺头”,两个。
总之,数量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