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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黄金国度

毁灭前的香格里拉 凪良汐 33090 2024-11-04 12:19

  江那静香,四十岁。世界上分成两种人——已经死的人与快要死的人。再过一个月,所有人都会平等地踏进坟墓。不,连坟都没有。听起来像鬼话,但这是事实。

  ★ ★ ★

  友树和他女朋友走到旁边讲话。

  「藤森,如果你要去东京,我也要一起去。」

  「不行,江那,你回家。爸爸妈妈都来接你了。」

  「可是,我爸他……」

  友树的表情复杂又迷惘。我想也是。以为出生前就过世的父亲其实还活着,说好的温文儒雅、聪明老实荡然无存,是个迎面走来会令人下意识想躲开的可怕流氓,而且初登场就来个大飞踢。

  这位爸爸——信士在医院大厅的沙发沉沉地昏睡,毕竟连夜赶来,接着又和波光教的干部展开死斗,就连这个暴力分子也体力不支了。

  我在信士身边坐下,思考接下来会怎么样。

  四天前,首相召开记者会,天地色变。我耗费大半生努力累积起来的东西瞬间消失,长年任职的公司擅自歇业,退休金变成了青花鱼罐头,儿子差点误杀同学,然后差点被同学杀掉。

  十八年前分手的男人跑来找我,轻轻一脚便踢破了我用细瘦的双手守护多年的玄关大门,还想强暴我。不过事到如今,都是小事情。毕竟现在可是有关系到人类灭亡的大事正在发生,有小行星朝地球飞过来,我们全部的人都会死。

  茫然思索时,友树和雪绘走了过来。

  「决定得怎么样了?」

  「嗯,藤森要跟我们一起回广岛。」

  「很好,演唱会没关系吗?」

  「这种情况一定不会办,我真正的目的也不是演唱会。」

  雪绘垂下眼帘,我不再追问。每个人都有一两个不想被别人知道的秘密,友树也在体恤雪绘的心情。儿子长大了,会替女人操心了。我有点不是滋味地观察他们,友树朝我一瞪。

  「你在笑什么?」

  「没有啊。」

  我把嘴咧得更开,友树一溜烟跑了。这小子,竟然给我在喜欢的女生面前装酷。孩子大了啊,我不禁想起从前生他的回忆。

  生小孩真的有够狼狈,比国中时被学长们痛扁、和信士吵到邻居报警还要狼狈。友树出生的方式简直要杀了我,我也赌上一口气心想「岂能被你杀掉」,好不容易才苦撑下来。中间我几度痛晕,接生员依然不停微笑喊话「很顺利哦」,我都想问:这叫顺利?生下新生命真是不得了的大事。

  看见经过一番折腾才生下来、眼睛肿得像青蛙的友树,我浑身虚脱地心想,差点杀掉我的人,竟是如此柔软脆弱的小生物。

  我先赌上一条命,把友树从不知名的地方召唤到这个世界,接下来,为了让这孩子活下去,我能为他杀掉其他生物吗?不需要理由,我就像只欢欣鼓舞的猛兽,把脸颊用力蹭向友树湿答答的小脑袋瓜。

  我辞掉酒店,改做正派的工作,但因为高中没毕业,能做的职业非常有限。带友树上超市买东西时,其他有先生陪伴的太太,总是用眼角余光打量拼命翻找特价品的我,自己则毫无顾忌地伸手拿起没打折的肉盒。尽管知道不应该纠结,但我好几次都觉得羡慕。

  这种时候,我很讨厌想起信士。

  当初确定怀孕时,比起高兴,我更觉得伤脑筋。我喜欢信士,被他揍也能反击,但是宝宝不行。宝宝这么小、这么柔软,被信士的铁拳一揍就挂了。

  我心里藏着秘密不能说,常因一些小事和信士吵架。平时我会毫不犹豫地还手,但是自从开始优先保护肚子之后,我单方面地被踢被揍。肿到只能睁开一半眼皮的视野前方,信士像怪物似地张牙舞爪,我领悟到不能带着孩子和他一起生活。

  ——我们为何无法活得坦率呢?

  我在家暴当中长大,信士也是。学乌龟缩成一团,不明白为何被揍、只能拼命道歉的童年生活,我一辈子也忘不了。明明知道那有多痛,为何信士老做出跟讨厌的父母一样的事情呢?

  孩子就像一栋正要盖起的新屋,屋子要靠一根根柱子来支撑;支撑我和信士的柱子上刻满了暴力的痕迹,即使屋子盖完了,也无法抽出这些柱子,不管屋龄变成几岁,带有伤痕的柱子都会继续埋在里面。

  支撑我和信士及那些坏朋友的柱子相当地脆弱,一有风吹草动,整间屋子便会不安定地摇晃。信士揍人的声音,与布满伤痕的柱子发出的吱嘎声重叠,我会产生一股想把柱子折断、把自己这栋屋子拆了的冲动。信士失控起来更严重,怒气也向着自己的情人,也就是当时的我。

  若说信士是大笨蛋,我就是一般笨,虽然都是在比烂,但我稍微正常点,所以也比信士了解他自己。他一定活得很痛苦吧?一定很寂寞吧?我想为他煮温暖的饭菜、想为他做更多事,每次想多为他付出,我都察觉自己是真心喜欢他。

  我的个性是一旦下定决心就不会反悔,要不是因为怀孕,我应该到死都会陪伴他。但同样地,因为我爱他,无论如何都想生下他的孩子。于是我逃跑了。为了保护孩子,为了保护信士不杀死自己的孩子,我用尽全力逃亡。

  逃走之后,偶尔胸口会出现骚动,感应到信士的气息。信士的暴力和爱一样强烈,察觉的瞬间,不管是在工作还是在吃饭,我都会立刻抱起友树逃跑,不惜丢下工作、住处和家具。持续了很长一段动荡生活后,某一天,我在优点只有房租便宜的老公寓晾衣服时,蓦地惊觉……

  最近都没有感觉到信士的气息。

  刚逃离信士身边的头两年,我的住处和工作不停地换。终于摆脱这样的苦日子了,信士放弃我了,以后可以安心养大友树了。

  想是这么想,我却莫名哭了。仅仅两年,信士就放弃我了。心脏上明明刺了我的名字,还说恐怖大王降临时要在一起。是我自己逃走的,我却不讲道理地对他生闷气。

  我拿着湿衣服,滴滴答答地掉眼泪,同时看着躺在婴儿毯里熟睡的友树。友树长得和信士一点也不像,但骨子里无疑流着信士的血。

  接着,我用尽全力拉拔友树长大。生产前明明觉得只要孩子健康就好;等孩子壮了点,便希望他将来能成为一个聪明、体贴的好男孩;当他开始变胖时,我也曾一度焦虑,心想我和信士都是瘦子,孩子究竟像谁呢?但我提醒自己,个性好比较重要。得知他在学校被欺负时,我气到快要抓狂,恨不得去痛扁那群爱欺负人的小鬼头,要他们跪地向儿子磕头道歉,但我忍住了。儿时被欺负的孩子只是丑小鸭,我相信友树以后会成为好男人,现在,我只需要静静守候。

  ——结果,世界竟然只剩下一个月就要结束了。

  请问,我这努力不懈的十八年该怎么办?抛下信士的我,人生最大的期待就是看见友树成长。神,有种给我站出来!我会让祢尝尝女人赌上一辈子的浑身一击!

  「阿静——」

  忽然被点名,我往旁边一看,信士还在熟睡。

  ——他在喊我的名字?

  我想起,我俩初识之时,都还只是国中生,彼此并不熟识。自从知道他这个人,我就时常听到关于他的传闻。每次听说他又成功打倒了谁,我都感到很傻眼,心想——他又被学长使唤了。只要是照顾过他的学长所交办的事,他都照单全收。看见学长私底下也在笑他笨,我感到很不爽。

  ——你啊,有没有稍微学乖了?

  我对着符合四十岁年龄的沧桑睡脸问。

  由于医院有配给食物和毛毯,当晚我们便在医院大厅住下。

  信士没起来吃东西,只是一直睡。跟从前一样,偶尔感冒了就光是睡,药也不吃,靠着身体的能量自愈,像极了流浪狗。

  隔天快要中午时,总算轮到友树看诊,他的鼻梁没断,除了全身多处挂彩并无大碍。信士也终于醒了,我告诉他,大伙儿要一起回广岛。

  「那,我去找代步工具。」

  信士如吃饲料般,咔哩咔哩地咬着医院发的饼干,一口气喝光瓶子里的水,接着就晃出医院,一个小时后开着一辆宾士车回来。是古老的低车身款,车窗贴着防窥膜,一看就是黑道爱用的车。

  「这辆车是?」

  「我叫他给我,他就给我了。」

  信士懒得仔细回答,他的衣服上沾了新的反溅血痕。遇上睡饱饱、体力恢复的信士,那些家伙肯定不好过,不过,反正会开这种车的也不会是什么善良市民。友树和雪绘看似有点迟疑。

  「遇上好心人了呢。好啦,你们也快点上车吧。」

  我将两个孩子推进后座,自己坐上副驾驶座。

  「肚子要是饿了,后面的食物自己拿去吃。」信士说。

  后座放着几个塞满食物的塑胶袋。

  「哪来的?」

  「超市的大叔被一群人围殴——」

  透过后照镜,我看见孩子们身子一僵。

  「他们打完人就把食物扫走,我看时机正好,就请他们把车子一起让给我啰。我有轻轻摸了摸他们的脸和肚子当谢礼,他们看起来很高兴。」

  「这样对孩子的教育不好。」

  要做就偷偷做——我在心中加上一句。

  「我没差。妈,你还不是从仓库偷了青花鱼罐头?」

  「我也没差。多亏阿姨给了江那一把菜刀,我才能得救。」

  友树和雪绘插话助阵,信士皱眉看我。

  「你都年纪不小了,不要这么冲。」

  「你有什么资格说我?」

  友树和雪绘忍不住笑出来。

  我们坐上信士开的宾士车,朝广岛出发。我请友树他们检查食物的保存期限,发现不少吐司和点心面包已经快要过期。

  「里面有饭团,但是已经过期三天,应该不能吃了。」

  「吃坏肚子要看医生很麻烦,吃面包比较保险。」

  「那,这个菠萝面包给你。藤森,你喜欢吃菠萝面包吧?」

  「你怎么知道?」

  「小学时听你说过。」

  「那么久以前的事情,你竟然还记得。」

  「啊……抱歉,我没有其他意思。」

  我在副驾驶座窃笑不止。友树暗恋人家暗恋得太明显了,真有趣。

  「友树,你也挑一个给叔叔吃呀。」

  呃!友树和信士同时一愣,车内扬起一股紧张的气息。

  「啊、呃……选什么好呢?」

  「……炒面面包。」

  信士的声音比平时浑厚低沉,听起来超可怕。他们都太在意彼此了。

  「没有,里面只有奶油面包、红豆面包和巧克力螺旋面包。」

  「……那就,奶油面包。」

  信士勉强挤出这一句,我整个爆笑出来。

  「友树,你爸不吃甜食,给他吃饭团吧。」

  友树急急忙忙打捞塑胶袋,拿出一个梅干饭团问:「这个呢?」信士默默收下它,用单手操作方向盘,另一手抓着过期饭团吃了起来。

  「那个,叔叔……」

  后座传来怯怯的搭话,信士的脸颊抽动了一下。他应该不想被叫「叔叔」吧?我为接下来的发展捏了一把冷汗。

  「叔叔你……真的是我的爸爸吗?」

  原来如此。不只友树想确认,信士也想搞清楚吧。

  「天晓得?」

  信士也只能这样回答。男人和实际怀孕生产的女人不同,除非特别去做血缘鉴定,否则没有方法知道孩子究竟是不是自己的;更别提孩子的出生、成长他统统缺席。我从这对突然相认的父子身上感受到压力,直截了当地说:

  「友树是你儿子,绝对没错。」

  透过后照镜,可以看见友树的脸颊微微涨红,信士说:

  「有我这种爸爸,请节哀。」

  装酷是为了隐藏害臊?或者他真这么想?应该两者都有。

  信士虽然孔武有力又能打,心里的想法其实相当自虐,认为自己脑筋不好,只有身手可取。实际上确实如此,但这不等于没有价值,也不表示不值得被爱,因为信士从小生长在缺乏爱的环境,所以不明白。人无法了解没吃过的东西是什么味道。

  ——可是,信士啊,友树知道什么是爱哦,因为我一直有用爱去喂哺他。

  「是吗?果然是真的爸爸。」

  友树的自言自语流露出害羞与骄傲。他在友树差点被杀时飞踢救人,又在医院救了大家一命,接受众人的喝采,即使言行举止就像暴力分子,在友树心里,应该还是正义英雄的形象更胜一筹。

  「江那,好好哦,有这种爸爸。」

  雪绘也发出羡慕的叹息。

  「是说,你的家人也会担心吧?有没有跟他们说一声?」

  「我离家的当天晚上有打过一次电话。」

  「这种时候出门,他们应该担心得要死吧?」

  「不,那倒是还好。」

  声音的温度骤降。后照镜里的雪绘面无表情,旁边的友树也感到不知所措。

  「太不像话了吧?只剩一个月就会死,应该要担心一下吧。」

  信士的粗神经发言,使车内的气氛一阵尴尬。这家伙果然很呆。我将导航画面切换成音响,想听点音乐,结果广播节目主持人悲愤地大谈末日,还真是无声胜有声。

  「请问,我可以听Loco的歌吗?」

  我回答「好啊」,雪绘按了按手机,歌声立刻流泻出来。

  「我知道,这不是化妆品广告的歌吗?」

  「对,Loco本人拍的那支广告。我很喜欢这首歌。」

  旋律很舒服,但我喜欢力道更强劲的。不过,只要雪绘听了心情变好,听什么歌都无所谓。

  「感觉会听到睡着,不小心撞车。」

  信士的批评毫不留情,雪绘急忙道歉、关掉音乐。沉默再次降临。这个大白痴!为了缓和气氛,雪绘主动询问:「您想听什么音乐呢?」和信士相比,雪绘要成熟一万倍。

  「只要是有名的歌手,付费串流平台上几乎都有。」

  「是哦?那,毒药乐团。」

  「啊,我知道,是一个叫布袋寅泰的人唱的吧※?」

  注:布袋寅泰也刚好有一首歌叫〈POISON〉,所以才会造成误会。[n2]

  「我不是在说他。」

  「可是,没有其他布袋寅泰了啊。」

  「就说不是。」

  在世代隔阂的耍弄下,车内好不容易响起毒药乐团的〈Talk Dirty To Me〉,以及信士接连点播的克鲁小丑与史奇洛。这些全是我们上一个世代流行的摇滚乐团,但在我们年轻时,总觉得要听老歌才是内行人。

  「哦哦!妈,你们年轻时也会听歌啊。」

  「废话,我们当年也才十七岁。」

  「好难想像哦。」

  「没办法,老师和家长给人的感觉就是『生下来就是老师和家长』嘛。」

  孩子们愉快地谈天说地,彷佛我们现在要去野餐,可惜道路还是一样塞,途中友树开始用手机查询捷径。

  「在下一个红绿灯右转,这样会通往山路,我想应该比较快。」

  友树比汽车导航更懂得怎么看地图,信士听见「山路」,眼睛都亮了。转眼间,我们来到平时只有当地人敢开的险峻山路,信士速度不减地催油门,后座频频传来惊叫声。「呀——」的是雪绘,「哦——」的是友树。

  友树发出的不是害怕的叫声,而是兴奋的欢呼,一双眼睛因为激烈的飙速感而闪闪发亮。每次听见那彷佛小野兽的吼叫,我都再次确信,他果然继承了父亲的血。

  我在深夜时分醒过来,这几天不是坐车就是骑车,有时直接睡车上,全身筋骨都僵了。是啊,我也不年轻了。

  我决定下车活动筋骨。车子停在住宅区的一处建筑空地,这里的房子盖到一半就被弃置,只留下地基和柱子。太热闹或太荒凉的地方都很危险,这种地方刚刚好。我朝夜空伸懒腰,发现有道人影坐在房子的地基上。

  「睡不着吗?」

  黑夜之中,雪绘的身影如同一抹幽魂。过于细瘦的剪影非但不可怕,看了还有些心疼。我在她的身旁坐下。

  「我想打电话给父母,但就是做不到。」

  雪绘双手抓着手机,看起来万分沮丧。

  「他们很疼我,我真是不知感恩。」

  「小孩不需要觉得亏欠父母。」

  「我是养女。」

  我暗吃一惊。哦,原来如此。

  「他们收养我之后才生下妹妹,帮她取名叫『真实子』,真正的孩子。」

  「还真是不好受啊。」

  「父母对我一视同仁,我有受到公平待遇。」

  倘若是真的,她就不会使用「受到公平待遇」这种句子了。我想不是形式上的问题,而是本人才能感受到的细微差异吧。

  「我的亲生父母是东京人,我一直很想见见他们,所以把握最后的机会离家出走。只是,现在问我是否真的想见他们,似乎也不是。我连名字和地址都不知道,根本不可能找到他们。我想,也许我只是不想继续待在那个家里。」

  「能够厘清自己的心情,不是很好吗?」

  以结论来说,要想通这件事才是最不简单的。

  「抱歉,把江那卷进来。」

  「不用道歉,是友树自己决定的。」

  一个人再怎么聪明灵巧,许多事不实际做做看是不知道的。友树自己的判断和行动,让他获得了父母无法给予的宝贵经验。

  「我只是不想承认罢了,因为不敢对父母说实话,所以用『想见真正的父母』来隐藏心情。如今就算明白了这件事,也不能怎么样。」

  「是啊,世界上无解的事情太多了。」

  「离家第一天,我打过一次电话,还传过一次LINE,向他们报告我在横滨,妈妈有回LINE讯息说『我很担心你,快点回家』,她大可不必这么做……这令我很烦躁……」雪绘欲言又止,「所以,我觉得自己不知感恩。」

  「不需要这样责备自己,你比一般的孩子懂事多了。」

  如果真的很担心,父母早就主动打电话了。你没事哦?有没有遇到危险?你现在人在哪里?你什么时候回来?会这样疯狂追问才正常。

  「我本来想要默默一个人去死。」

  雪绘的剪影抬头注视夜空。死亡本来就是孤独的,我想任谁都是如此,重要的是临终前有人陪伴。这孩子虽然有家人,感觉却是孤独的。

  「来我们家吧。」

  声音忽然传来。回头一看,车窗开着,友树探出头。

  「来我们家吧。」

  友树又说了一次,语气充满男子气概,就像在说「我来保护你」。不知雪绘会如何回答?身为妈妈,我忍不住替儿子干着急。此时雪绘的手机响了,我本来期待是她的家长打来,结果只是Loco官方粉丝俱乐部的Instagram发文通知。

  「我就知道,Loco的东京巨蛋演唱会取消了。」

  「这种时候还发通知,真老实啊。」

  「咦?可是上面说,一个月后,要在大阪举行最后一场演唱会耶。」

  「一个月后,不就是小行星落下的时间吗?」

  友树下车走过来。

  「嗯,她说『我要在当天开演唱会,有空的家伙过来听吧!』……是本人吗?语气不像Loco,她说话不会这么粗鲁,照片里还拍到一个奇怪的男人。」

  我和友树一起看向雪绘的手机。Loco和一个年轻小伙子勾肩搭背、咧嘴大笑,手指比「耶」,跟我在电视上看到的形象完全不同。

  「这是她的男朋友吗?看起来是一般人。哇,底下好多留言。」

  仔细一看,粉丝的留言不断涌现。「感谢更新」、「我一定会去」、「大阪?」、「我想跟Loco一起死」、「想看曲目表」。这些人都是年轻人吧?死前照样冲演唱会的决心太强了。骂人的留言也满多的,「男朋友好土哦」、「会不会读空气?」、「直到最后都自私到家的女人」、「去死」……鼓励和谩骂穿插在一起。

  「……我想去。」

  雪绘说。一个月后,街上应该满目疮痍吧。

  「那我也要去。」

  友树马上接着说。我「呼——」地吐气。

  「既然这样,我也去看看吧。」

  两人讶异地望着我。

  「这不是当然的吗?」我说,「全部的人都只剩下一个月的时间,雪绘想看演唱会,友树想要保护雪绘,我想跟友树在一起,我们分别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吧。」

  我在内心对于打扰年轻人感到抱歉,若非情况特殊,我并不打算插手孩子谈恋爱,但现在是非常时期,儿子,原谅我。我在心里道歉——

  「妈,谢谢你。」

  「阿姨,谢谢你。」

  两人异口同声道,我听了开怀大笑。我把儿子养成既能守护心爱的女人,也能珍惜父母、坚强又贴心的好孩子了。而且,他爱上的也是一位懂得为别人着想的女孩。

  「友树、雪绘,谢谢你们。」

  我起身说完「之后的事情,你们自己决定」,便滚回车上。信士维持跟刚才相同的姿势熟睡,他向来都是一旦睡着就不容易被吵醒。

  「阿静……」

  信士在说梦话。他梦见我了吗?

  「那么,我也去。」

  隔天信士也这么决定。当时,大伙儿坐在房屋骨架的地基上,把信士抢来的吐司抹上奶油和果酱当早餐吃。

  「你确定?这可能是最后一个月哦。」

  「管他一个月还是一年,反正不会有人找我。」

  也就是说,分开的这些年,信士还是一样孤独。

  「你们别小看大阪哦,那里的人平时就很火爆,最后一个月应该不好待。我知道一个方法不会被盯上,记得带上One Cup清酒、赛马报和红笔,看起来像醉汉似的,在街上晃来晃去,这样就会没事。」

  「未成年不能喝酒。」

  友树认真地反驳。

  「所以我才要陪你们去啊。」

  信士一副嫌麻烦的表情,友树豁然开朗。

  「有叔叔陪我们去,感觉放心多了呢。」

  雪绘说道,友树一脸骄傲地点头,信士则照例摆出他的凶脸。能够被孩子们依赖,他分明高兴都来不及,真是笨拙啊。

  「可是,距离演唱会还有一个月,这段期间要怎么办?要是有地方住就好了,问题是,现在旅馆和网咖都没开,还需要准备很多食物。」

  「还是先回广岛,等演唱会近了再去大阪?」

  「行不通的,现在交通已经够乱了,之后状况只会越来越多,马路上到处是撞坏的车跟尸体,你们要是不介意辗过腐烂的尸体,我是无所谓啦。」

  信士用力咬下从吐司边缘挤出来的番茄酱,友树和雪绘不禁捂嘴。这男人既笨拙得惹人怜爱,又粗神经到让人火大。时隔十八年,重新看着我家的男人,我确定了一件事——我仍跟从前一样,爱他的笨拙,也爱他的粗神经。

  「大阪我有头绪,我们先去看看吧。」

  信士说完,计画总算暂时敲定。

  塞车的情形一刻比一刻严重,路上,我们差点被失去耐心、开始横冲直撞的汽机车撞到,好不容易在隔天下午抵达信士说的「有头绪的地点」。

  「原来是这里。」

  透过前挡风玻璃,我眺望着四天前发生凶杀案的荞麦面店。因为信士说「有头绪」,我还以为他在大阪有朋友。不愧是信士,思考回路绝非常类。我有很多话想说,但这里现在确实是空屋,只要没有被抢,应该也保存着食物。

  「我们进去看一下,你们先在车上等。」

  不能让孩子们看到凄惨的凶杀现场。我和信士先去店头看看情形。缓缓推开大门,恶臭立刻扑鼻而来。

  我们在血肉腐败发出的浓重臭味当中前进。老爷爷和老太太维持跟四天前相同的姿势趴卧着,两人皆已失去人类应有的样貌,皮肤如垮掉的黏土,身体下方的血泊也干掉了,变得又黑又稠。

  「还好是秋天,要是夏天,应该惨不忍睹。」

  信士用流氓的姿势蹲下、凝视尸体,伸手轻轻剥掉停在老太太白发上的小飞虫,那张沉静的侧脸,令我嗅出一丝端倪。

  「你杀过人吗?」

  「前几天才把一个人丢进河里。」

  「除此之外呢?」

  「有。」

  「为什么?」

  「五岛的请托。」

  我下意识地皱眉。我讨厌五岛,他老是交派危险的工作给信士,对着受伤归来的信士施予温情,看似是温柔地替伤者缠绷带,实则是用人情将他套牢。五岛很擅长抓住人心,他很聪明——我是指负面的意思,他很懂得利用别人。信士不是早就察觉了吗?

  「儿子也不希望有个杀人犯爸爸吧。」

  「他有名字,叫友树。」

  信士继续瞅着老太太的尸体,表情宛如被遗留下来的狗儿。我对他这种偶然流露的绝望侧脸很没抵抗力。

  「他要是讨厌你,也会讨厌我。」

  我也用流氓的姿势蹲下来,与信士肩并肩。

  「是我下的手,和你无关。」

  信士拒绝让我帮忙,因为不想让我背负罪业。我很感谢他的男子气概,却也气到牙痒痒。我俩沉默下来,接着听见「妈——」的呼唤,来不及阻止,门就被推开了,友树和雪绘才踏进一步就愣住了。

  「呃,怎么回事?」

  友树震惊地望着尸体。

  「……被杀了?」

  「不是我们杀的。」

  「我们在去接你的路上,认识了这对面店的老夫妇。当我们吃完饭离开,又绕回来拿忘记的手机时,发现老夫妇被过路打劫的强盗杀死了。也就是说,这里现在是空屋,可以借来住。」

  信士说明,并省略了强盗的末路。

  「要住在有死人的屋子吗?」

  「尸体我会清干净。静香,带他们回车上。」

  「我也要帮忙。」

  「你陪孩子吧。」

  信士起身,嫌麻烦似地对我抬了抬下巴。他打算一个人背负到底。我瞟了他一眼,推着友树和雪绘的肩膀,带他们出去。

  「……爸爸真的没杀人吗?」

  回到车上后,友树小心翼翼地发问。

  「没有。」

  没杀那对老夫妇——我在心中加上这句。后座没有传来应答。

  友树和雪绘在害怕。暴力是一把双面刃,歼灭坏人可以,杀死无辜的老夫妇不行——这么想很正常。但是,无关善恶。如果只用自己能不能接受、赞不赞同来决定善与恶,实在不能称作公正。

  人都会带着私心。是啊,我扪心自问,假如友树感到害怕,不想跟信士一起住,我会再次带着孩子逃走吗?我能在最后丢下这个寂寞的男人吗?身为母亲,我的第一优先是小孩,我才是最自私的那一个。

  过了一会儿,手机响了,是信士打来的。

  「帮我找点花来,什么花都可以。」

  他只说完这句就挂断了。

  「友树,雪绘。」

  我回头看后座,两人震了一下。

  「我们去找花。」

  「花?为什么?」

  我默默下车,两人也慢慢跟上。

  我们三人漫无目标地走在住宅区。车站附近虽然有小商店,但多半拉下铁卷门,不晓得是小行星骚动害的,还是本来就如此。我们走过死气沉沉的商店街,沿着流过住宅区的河道走着,眼前突然景色开阔。

  「那里有许多黄花。」

  友树指着河岸。那里开着一大片加拿大一枝黄花。

  「就它吧。」

  三人走下河堤。我用之前交给友树的菜刀砍断花茎,雪绘突然尖叫「虫!有虫!」,一把丢下黄花。仔细一看,花茎上爬满了红色、有翅膀的小虫子。雪绘吓到飙泪。

  「我来拿吧。」

  友树捡起雪绘丢下的花,几只红色小虫爬到他的手臂上,雪绘看见之后,也急忙检查自己的手,一边大叫一边把虫子拍掉,一溜烟逃回河堤上方。我和友树笑了出来,在两人拿得动的范围,尽可能地采走黄花。

  回到河堤上后,我忍不住回头。河的下游有一座桥,就是我们把杀害老夫妇的强盗推下去的那座桥。那个男人现在怎样了?有获救吗?还是——。友树看见我发呆,不解地问「怎么了?」,我说「没事」,离开了河堤。

  「阿姨,那是不是花店?」

  走不同路回去时,雪绘发现了一家花店,门前有几个打翻的水桶,感觉没有营业,但鲜花柜里的花还很鲜艳漂亮。我喊声「打扰了——」,住在里面的人听见声音,啪躂啪躂地跑出来。冲出来的是一位阿姨,不知怎地,用焦急虚弱的表情望着我们。

  「这些花能卖给我们吗?」

  我瞄了鲜花柜一眼,阿姨垮下肩膀,显得万分失望,有气无力地说「喜欢的话自己拿」。我们道谢,打开柜子。

  「嗳,你们几位呀。」

  阿姨在通往二楼住家的楼梯踏板前坐下。

  「有没有看到我家儿子呀?」

  我看向阿姨。

  「他四天前出门,就没回家啦。他听电视说有陨石要掉下来,整个人变得不对劲,冲着我大吼大叫,我问他要不要吃饭,被他吼说『现在哪有闲情吃饭』,踢了前面装花的桶子就跑走啦,到现在还没回家呢。」

  「这儿子脾气真差啊。」

  「不是他的错。这孩子二十岁时罹患了忧郁症,一直往返医院看病呢。他平时很乖的,偶尔不顺心才会暴怒,失控起来谁也拦不住。都已经三十三岁的人了,还染着一头金发、戴着心形耳环呢。」

  我感到心头凉了一截。

  「我怕他情绪失控会干傻事,真的好担心呀。」

  我回过头,两个孩子正从鲜花柜中取出玫瑰花,我阻止道:

  「放回去。」

  「咦,为什么?」

  「别问了,放回去。」

  将所有花都物归原处后,我低头说「打扰了」,走出店门。

  「别客气,尽管拿去呀。」

  阿姨不解地说,而我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你们若是看见我家儿子,帮忙转告一声,说家人很担心他。接下来只会越来越乱,那孩子能放松待着的地方只有家里呀。」

  我听着阿姨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回程时忍不住低下头。不能拿她的花。胃部彷佛沉入铅块一样沉重。

  「妈,你没事吧?脸色好差。」

  「要不要休息一下?」

  两人担心地望着我,我回答「没事」。杀死老夫妇的男人;把男人丢进河里的信士与我。对老夫妇来说,男人是无情的强盗;同时,他也是母亲心中的宝贝儿子。要接受两个截然相反的事实,真的很痛苦。

  到了傍晚,信士来电表示整理好了。我们三人前往面店,由我率先入内。老爷爷和老太太的尸体不见了,血迹也刷洗得一干二净,露出黑色的石地,屋子里也通过风了。

  「变干净了,进来吧。」

  两名孩子战战兢兢地入内。

  「喂,来里面!」

  信士的声音从屋后传来。我们通过厨房,经由后门走到屋外。

  后院种植了花草树木,芬芳的香气轻搔鼻腔。开出橘色小花的金木樨树下隆起了土堆,与隔壁住家做出区隔的围墙前放着一支铁锹,信士的衣服和鞋子都沾满泥土。

  「花。」

  在信士的催促下,友树交出环抱的大束黄花。

  「这不是杂草吗?没有更像样一点的花吗?」

  信士稍微念了一下,说「好吧,就这个吧」,用温柔的动作,将黄花铺在隆起的土堆上,然后以流氓的姿势蹲下,朝着两人的沉眠之处合掌。

  「原来是祭拜用的花……」

  友树低语。我也感到很讶异,原来他是这么细心的人。

  看似粗暴,实则怕寂寞。尽管本人应该没有自觉,但说穿了,不懂得爱人的方法,因为用情过深而伤人,到头来也是在伤害自己。这个脾气来了只能看见眼前事物、宛如流浪狗一般的男人,现在依然没变,但——。

  我回厨房清点存粮。为了做生意而准备的荞麦粉、乌龙面、米、肉、干货相当充足,可以安心吃上一个月。

  我清掉坏掉的料理,煮了一锅新的白饭,并将老爷爷最后打的荞麦面过水煮熟。正当我想着明天得自己揉面时,友树和雪绘走了过来。

  「关于爸爸……」

  我心头一惊。

  「他帮忙做了这么多事,我竟然怀疑他,对不起。」

  「我也要道歉,我太害怕了。」

  看到两个孩子一脸愧疚的样子,我顿时放松到差点腿软。

  「没关系,在那当下,会误会很正常。」

  「也是,电影常常把尸体跟父亲放在一起。」

  「你刚刚明明吓坏了,一知道没事,马上就得意忘形。」

  我故意损他,友树敛起表情。

  「以后这种事只会越来越多,总不能动不动就大惊小怪。」

  友树在强装镇定,雪绘也一脸严肃地抿着嘴。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对他们来说太残酷了,也让两个才十几岁的孩子被迫长大。

  「那么,把这个拿给爸爸,跟他说声『辛苦了』。」

  我从冰箱拿出啤酒和杯子,交给友树。

  「啊,还有,别跟他说花店阿姨的事情。」

  我尽量佯装冷静。

  「为什么?」

  「不要问,反正别说。」

  信士独自将金发男丢进河里、独自埋好老夫妇的尸体,连我本来应该承担的部分也一并抢走,所以,这次换我帮他背负重担。我不了解尸体的重量,不了解埋葬的墓穴有多深,但我体会了现实的重量——那个金发男也有关心他的家人。

  信士躺在店里的榻榻米座位上休息,友树把啤酒端去。我问雪绘要不要一起去,她瞥了座位一眼,笑着说「我才不想打扰那两人」。

  「唉,爸。」

  信士大大震了一下,看着友树的眼神既像威吓又似害怕。不能怪他,这是他在医院展开死斗以来,第一次被友树喊爸爸。他究竟能不能扮演好「父亲」呢?我吞下口水,紧张地观望。

  「爸,今天辛苦你了。」

  友树又喊了一次,紧张地将啤酒托盘放在桌上,信士也动作别扭地坐起来。接着,友树拔掉瓶栓,以生涩的手势将酒倒进杯子里,信士喝了一口说「你也喝吧」,并替友树倒了一杯。

  「啊,我未成年,不能喝酒。」

  「反正也不会成年了,没差吧。」

  哪有人这样说啊?这男人是神经断掉了吗?友树犹豫地试喝了一小口,下一秒,整张脸皱起来。对十七岁的舌头来说太苦了啊,我心想。信士盯着他的脸。

  「那个,你叫友树,对吗?」

  「是。」

  「高二吗?」

  「是。」

  「是吗?高二,真好啊。」

  对话结束。信士,你这样是要友树怎么回?拜托稍微做个球,问他喜不喜欢念书啦、有没有加入社团啦、学校好不好玩啦之类的!

  「学校好玩吗?」

  这就对了。我松了一口气。

  「是,啊……不是,不太好玩。」

  「对哦,静香说你被欺负。」

  友树瞪了我一眼,眼神像在说「干么把这么丢脸的事告诉爸爸」。唉唷,抱歉抱歉,我当时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名字和地址呢?我去宰了他!」

  信士在奇怪的地方展现父亲的威严。

  「爸,你已经在品川站干掉他了。」

  「就是他啊,我没控制力道,也许他真的死了。」

  「死了也不值得同情。」

  友树淡淡回应,我感到些许讶异。之前我还觉得友树太乖了,但也许是因为我不希望他像爸爸,才把他教育成这样,他只是一直在压抑。我不禁好奇,如果解开了束缚,他会变成怎样的青少年呢?

  「江那的感觉变了呢。」

  我随兴地煮着高汤,雪绘在我身边喃喃自语。

  「怎么个变法?」

  「他的个性比较静,平时校园里的恶霸叫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但是,偶尔会有惊人之举。」

  「你和友树很好吗?」

  雪绘摇摇头。

  「我们只在小学的时候好好说过一次话。那天,我前一晚才因为妹妹的事情而伤心,想去东京见亲生父母,江那主动和我搭话。」

  听说,雪绘当时心烦意乱,对友树爱理不理,本来想用冰冷的态度打发他走,结果却收到一颗暖暖包。

  「暖暖包好温暖,我当场就哭了。我平时绝不在人前哭,江那也没有特别提我哭的事情,我觉得好安心。」

  我在心中松了一口气。看来友树没有遗传到信士的粗神经。

  「结果,我却对他做了过分的事。」

  雪绘的声音沉了下来。

  「新学期的开学第一天,我当着其他同学的面无视他。我们约好要一起去东京,江那为我查了很多资料,开心地找我讲话,我却假装不知情。我觉得很可耻,一直很想忘掉那段记忆。」

  「有时候,人要对不熟的人才能敞开心房。」

  我也有这种经验。原来大人和小孩是一样的。

  「我明明最讨厌霸凌,却做了伤害江那的事情,在江那受伤时默默看着,还想利用欺负江那的人带我去东京。结果,那些人想要对我不利,我又被江那救了。我到底在干什么……」

  对不起——雪绘小声道歉。

  「谢谢。」

  「咦?」

  「人都想忘掉曾经伤害别人的事吧,而你却一直放在心里,还有好好道歉。」

  没有人不会犯错。太过轻易地原谅错误,或是太过严厉地苛责错误,都不是件好事情。这孩子对自己感到可耻,她有坚强的外貌,也有一颗纤细的心,友树看上了一个好女孩啊。我朝当事者一瞥,他紧张归紧张,仍有好好地在跟信士说话。

  晚餐吃月见乌龙面和饭团。我找不到现成高汤包,人生初次使用了昆布和鲣鱼干熬汤。我没自信煮得好,但孩子们连续数日没吃到温热的饭菜,吃得津津有味。饭后由孩子们负责洗碗,我去打点睡觉的地方。

  店铺二楼是居住空间,走上楼梯看到的第一个房间是客厅,与客厅相连的和室是老夫妇的卧室。另一间是西式房间,看起来从前是孩子房,现在里面只摆了张书桌,墙上贴着有年代的棒球选手海报。这个家的孩子现在过得怎么样呢?他若是回来了,我们就好好交代老夫妇的临终情形,诚心道谢及道歉,赶快离开这里吧。

  ——在那之前,先借我们住一下。

  我对着棒球选手海报双手合十,然后回去铺床。老夫妇使用的卧室壁橱里收着棉被,收纳箱里也有寝具和衣物。我和雪绘借用婆婆的睡衣,信士和友树就穿老爷爷的。友树还没什么问题,但信士身高将近一九○,穿起来袖子和裤管都太短了。

  「好小件,我穿内裤就好。」

  「笨蛋,别忘了雪绘也在同一个屋檐下。」

  「别在意,你们也可以只穿一条内裤睡觉啊。」

  「我反对。」

  友树先我一步举手。信士皱了皱眉,最后不敌友树「唯有这点死不退让」的气势,心不甘情不愿地套上过小的睡衣。我在两个房间铺好被子,表示要信士和友树睡一间,我和雪绘睡一间。

  「咦?」

  友树和信士异口同声道。

  「大人睡一间、小孩睡一间不就好了吗?」

  「怎么可能让友树和雪绘一起睡?」

  信士用力板起脸孔。

  「你从刚才就跟学校老师一样,净说些屁话。他们不是在交往吗?十七岁一定很想做吧,就让他们——」

  我踢了他的小腿,让他闭嘴。

  「友树,爸爸就交给你照顾了。」

  我把友树推到信士面前,带着雪绘前往孩子的房间。

  「抱歉,那男人神经断掉了。」

  我低头道歉,雪绘笑着摇摇头。

  「很明显啊,叔叔在意的不是我跟江那有没有交往,他只是害怕跟江那一起睡,因为会紧张。亏他外貌这么凶悍,现在看来简直就像一个新手爸爸,其实满可爱的。」

  连高中女生都看得出来啊,我不禁苦笑。

  「他们会聊什么呢?」

  「要不要去听?」

  「偷听不道德……但,走吧!」

  我俩互相窃笑,轻轻推开纸门,蹑手蹑脚地走到信士他们的房间。说话声从本来就关不紧的纸门缝隙间漏出来。

  「你真的没跟雪绘交往吗?」

  询问的声音隐隐传来。

  「藤森不可能把我当成对象啦。」

  然后是一句自虐的回答。

  「雪绘是女神级的嘛。」

  「嗯,她是我们学校最受欢迎的女生。」

  雪绘在昏暗的走廊害羞地垂下头。

  「静香从前也很抢手哦。」

  「不会吧?」

  臭儿子!我抡起拳头。

  「爸,你跟妈为什么分手?」

  大概是愚蠢的话题起了作用,友树的语气自然多了。

  「静香是怎么提的?」

  「什么也没提,她说你在我出生前就死了。」

  「也只能这样说吧。我想,原因八成出在我太烂了,说来就是一个不成气候的混混,没一件事情做得好,有天静香终于受够我了,就离家出走啦。」

  「妈说你温柔又聪明,而且很强哦。」

  「让你失望了。」

  「才没有,」友树果断否认,「爸,你一直都知道有我这个儿子吗?」

  这个问题像在问:你明知道有我,却生而不养吗?

  「我不知道。」

  「真的吗?」

  「真的。抱歉,长年放任不管。」

  信士有听懂友树的讯息,并且给出了答案。

  「既然不知道,那就没办法啦。」

  友树的声音流露满满的安心,我在心中向他道歉。

  抱歉,儿子,我每天光忙着过日子就心力交瘁了,三餐主要在意吃不吃得饱,没顾到营养均衡,其他孩子理所当然拿去上补习班的钱,我也会优先留下来当作日后的伙食费。

  因为我和家里闹翻的关系,友树没有外公外婆协助照料,寒暑假都待在狭窄的公寓看家。每次看到儿子一成不变、毫无亮点的暑假图画日记,我都觉得自己扼杀了他的童年,做了无可挽回的错事。

  这些年来,我还满努力的。这是实话。

  即使如此,我依然只有做到最低标。这也是实话。

  假如当初没有逃家,我和信士及友树三人,能过上安稳的日子吗?我思考着两种可能,一种是意外光明的未来;一种是家暴肆虐的家庭地狱。

  话说回来,我始终觉得「家暴」这个词怪怪的,暴力不管用在哪里都是暴力,不需要赋予意义,也不需要找理由——这点我切身明白。

  我被母亲呼了巴掌,又被父亲扯着头发四处拖行,最后在某个寒冷的冬日被丢出屋外。我曾百思不解,为什么有时犯错不会被打,有时却被打到惨兮兮?后来才察觉,没有什么特殊理由,一切全凭父母当天的心情决定。这个事实令我哑口无言。

  我一方面爱着流有我的血脉的友树,一方面也知道,由血缘建立的家庭不是绝对牢靠。也许,我真正害怕的不是友树变成受虐儿,而是自己心中无法抹除的,对于家庭的恐惧吧。

  所以,我像个成天猜测父母心情而担心受怕的孩子,想趁悲剧发生以前逃跑,想将这条以暴力串起的劣质项炼狠狠扯断;但同时,我是否也由于自身的胆小,硬生生地从友树身边剥夺了父亲,从信士身边剥夺了儿子呢?明明是自己的事情,我却有许多地方想不明白。

  「爸,你到现在还爱着妈、从来没变心吗?」

  「怎么可能,她逃离我身边,都过了十八年。」

  「那你怎么会突然跑来?」

  就在这时,远方传来玻璃破碎的声音。噪音持续响起,并且逐渐靠近。

  我赶紧抱住雪绘,下一秒,屋子的窗户应声破裂。雪绘发出尖叫,信士父子连忙冲出来,身子探出破掉的窗户察看屋外的情形。似乎没看见人影,信士咂舌。友树问:「有没有受伤?」我和雪绘都没事。

  「太好了。是说,妈,你们在这里干么?」

  我总不能说,我们是来偷听新手爸爸和儿子对话。

  「有人朝窗户丢东西,」信士从碎玻璃中捡起石头,「这样无法安心睡觉,我去外头守着,你们三个一起睡吧。」

  「不行啦,我不能跟藤森同寝。」

  「要是真的发生事情,你们三个在一起,我也比较好保护。」

  信士用不容反驳的语气说完,急忙走下一楼,我留下来清扫破掉的玻璃。友树拖着自己的棉被,来到我和雪绘住的房间,他的头低低的,脸红到耳根。

  「呃,我睡角落吧。」

  「三人一起并排睡啦。」

  雪绘主动提议,友树听了,怯怯地往后缩。

  「我躺中间哦。」

  我挤进两人之间,友树大大松了一口气。他真的太正经了,雪绘也了解他的个性,才会主动说要大家一起睡吧。能让女孩子安心,就是好男人。

  即使状况有异,我依然陷入熟睡,醒来时已经天亮。

  友树和雪绘分别在我的左右方,发出安稳的鼻息。

  能让女孩子安心就是好男人,能让孩子安心就是好爸爸。

  我静静离开棉被,走去一楼,没看见信士的身影。推开店面拉门,信士背对门口盘腿而坐,交抱双臂打着瞌睡。

  「……哦,天亮啦。」

  信士边打呵欠边回头。

  「守夜辛苦了。」

  「两个小鬼呢?」

  「熟睡中。」

  「是吗。」

  信士对着朝阳眯细双眼。

  「已经早上了,你也去躺着,好好睡一觉。」

  「睡前我想先吃饭,肚子好饿。」

  「我马上做,你想吃什么?」

  「能吃就好。」

  我回到店里,去洗脸台洗了把脸,然后借用应该是婆婆在用的CHIFURE牌化妆水拍了拍脸,但牙刷实在不敢用别人的,所以我把牙膏挤在手指上,随便搓了搓牙齿。白饭昨天还有剩,就在我用油豆腐煮味噌汤时,友树他们也下楼了,我使用大量进货囤放的鸡蛋做了高汤鸡蛋卷,由孩子们端送到客席。

  「开动——」

  所有人双手合十,齐声说道。友树和雪绘绽放笑容,因为有普通的早餐可吃而感动。信士眨眼间就扒完一碗饭,伸手要我再添一碗。

  我在陌生的城市,住进了惨遭杀害的老夫妇家里,与十八年前分手的男人,以及儿子和儿子心仪的女生,围坐桌前吃饭,而世界再过三周就会毁灭。眼前的状况真的很异常,但是,为何我却感到莫名踏实呢?

  饭后,我把整理餐桌的任务交给孩子,悄声和信士讨论今天的行程。信士用手枕着头部,侧躺在榻榻米座席,大概是填饱了肚子有些想睡,眼皮沉沉地垂下来。

  「信士,你先睡,等你睡醒,陪我出去买东西。」

  「去偷去抢吗?」

  「你要这么说也可以。我知道现在不该奢侈,但至少要有牙刷和内裤,电池和瓦斯罐也要备起来,谁知道何时会停电停瓦斯。」

  「我们也想去。」

  两个孩子跑过来。

  「不行,外面太危险,你们留下来看家。」

  「有爸在不用怕。」

  与此同时,刺耳的破裂声响起,店头拉门上的玻璃被砸碎了,一个瓶子叩隆隆地滚进来,瓶口塞着捏成长条状的纸,前端还点着火。肯定是那个吧。正当大家愣住时,信士眼明手快地冲下座席,抓起瓶子、赤脚冲出去。数秒后,传来剧烈的爆炸声,整栋建筑物都在摇晃。

  「爸!」

  友树吓得跳起,追着信士跑出去,我也想跟过去,但雪绘吓到站不起来。

  「雪绘,你没事吧?」

  轻轻摇晃她的肩膀,她张着大眼,一连点了好几下头,似乎没办法说话。我摩挲她无力的双手,告诉她「没事、已经没事了」。

  「我、我没事,叔叔他……!」

  「看我宰了你!」

  马路边传来信士的怒吼。

  「看样子很好。」

  「太好了。」

  我们一起拍抚胸口。

  我拿着信士的鞋子走出店门,走没几步就看见一个男人被信士揍倒在马路边。柏油路一片焦黑,上面四散着碎玻璃,到处窜起火苗,男人的衣服着了火,额头到下巴的半张脸烧成红色,大概是被信士扔回的汽油弹波及,要是直接命中,肯定不只如此。

  「信士,停,再打下去会出人命。」

  「管他去死,他是那个邪教团体的人。」

  信士揪住男人的衣襟。仔细一看,男人身上穿着新闻播过的波光教立领制服。医院当时的骚动重回脑海,使我不寒而栗。

  「你也想要散布奇怪的药剂,是吗?」

  「只有干部级的人才有『净化之光』,我只是一般信徒。」

  「一般信徒会拿着汽油弹朝别人家里扔吗?别骗我你只是睡昏头,你们家的混帐教主是个疯子,那算哪门子救赎?」

  「不准污辱教主!」

  信士毫不留情地甩了男人一个巴掌,烧伤的皮肤从脸上剥落,男人发出惨叫。

  「昨晚也是你朝屋子扔石头吗?」

  「不是我,还有其他信徒,是他们下的手。」

  「听你在放屁。」信士回呛,看着我说:

  「听见了吧?现在要是放过他,他会再来捣乱。」

  「大概吧。」

  「那还不如现在干掉他。」

  信士杀红了眼。唉,又来了,血气一上来就不讲道理。想要压抑怒气却遏制不住冲动是信士的坏毛病,为了不被矛盾的情绪击溃,或者想要快点被击溃,信士才会失控伤人。

  「信士,放过他吧。」

  「就算放过他,他也活不久。」

  「是啊,所以不用刻意去杀他。」

  信士连我也瞪,像要把我吓退。

  「我这么说不是为了他。」

  听不懂也没关系,即使如此,我还是想说。

  暴力就只是暴力,尽管看似会因为情况不同,被赋予各种意义,实际上根本没这回事。我和信士承受了来自父母的暴力,那个耳环男对老夫妇使用了暴力,波光教以净化为名的暴力,以及眼前的信士施加的暴力,这些就只是暴力而已,不是正义也不是恶。花店阿姨忧心儿子的模样在脑海闪现,她的儿子早已被暴力杀死,许多画面在脑中如旋转门般不停翻面、旋转。

  「信士,收手吧,不要再做这种事了。」

  我不知如何表达内心的百感交集,只能请他住手。

  「反正都要死,就别再增加无谓的重量了。」

  就算把自己被揍的怒气发泄到别人身上,我们所承受的痛苦也不会因此抵销。如果年轻时能想通这些,也许我会选择不一样的生存方式。可是,要理解到这些事,需要相当的人生经历才足够,所以人们往往只能回顾过去的失败,做好停损,并努力不再重蹈覆辙。听起来很不讲道理,但这就是我们所能做到的成长。

  「停吧,拜托你。」

  我露出困窘的眼神,信士狠狠放开男人。

  「下次再来,我一定杀了你。」

  男人趴在人行道上,好不容易才爬起来,连滚带爬地跑走了。信士轻舔手肘内侧,我才发现他烧伤了,不禁一阵心疼。

  没有信士奋勇抵抗,也许我们早已全员死在这里,结果我却替这位凶手求情。我对信士说声抱歉,他瞥了我一眼,说道:

  「你是对的。」

  我微吃一惊,信士把头撇开。

  「我也搞不清楚原因,反正我总是很笨。」

  信士对着燃烧的柏油路吐口水,手插口袋走回店面。我是第一次看见信士揍人到一半中途收手。

  有鉴于这场汽油弹骚动,后来信士独自外出打劫。

  我原先设想由大人组外出补给物资,孩子组留守看家,谁知道大白天就有神经病朝屋子丢汽油弹,我们判断只留孩子在家太危险。最后,我将修理门户的工作交给孩子,把需要的物资写在纸上交给信士。这是中午的事情。

  「我不是说,如果晚归要通知一声,你连电话也不接,到底在干么?」

  信士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多。

  「电池没电了。是说,不是才八点?」

  「现在是非常时期,孩子们很担心你,没吃晚餐一直在等。」

  信士看向友树和雪绘,他们的肚子从刚刚就在咕咕叫。

  「是吗,那就赶快吃饭吧。」

  也不想想是谁造成的?我气呼呼地走进厨房,点燃瓦斯炉。

  「我辛辛苦苦打猎回来,她那是什么态度?简直是鬼妻嘛。」

  客席间传来信士的抱怨。

  「妈很担心你哦。」

  「少多嘴!」

  我生气大吼,友树缩了缩肩膀。他们两个只知道信士战无不胜的一面,所以才能这么悠哉,事实上,信士只要被人拜托就会胡乱逞强,我明知这点,却还这样拜托他,想来真气我自己。

  「有了这些东西,应该勉勉强强过得去。」

  信士在榻榻米上展示他的战利品,有电池、牙刷、内衣,竟然还有巧克力。显眼的大型超市应该已被打劫一空,他到底去了哪里?有没有逞强?我仔细检查他的衣服上有没有新的溅血,眼角余光瞥见友树和雪绘崇拜地大喊「太强了」,信士趁他们没注意时悄悄走下座席。

  只见他默默将回来时随手置于柜台的报纸卷挟在侧身,从后门走去院子。从气窗偷看,信士在金木樨旁蹲下、摊开报纸,把枯萎的玫瑰花轻放在老夫妇沉眠的土丘上,双手合十地闭上眼。

  我见过那个玫瑰花。

  用餐完毕后,信士去洗了澡,速速就寝。孩子们在座席开心地享用信士带回来的点心,因为久未吃到甜甜的巧克力而兴奋吵闹,然而,当他们拿起手机,旋即换上严肃的表情。

  ——这种时候搜集资讯很重要。

  友树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听说发生大型灾难时,社群媒体上有许多实用资讯,不过这几天似乎连网路都变得很难连线,雪绘沉着脸说,可能是伺服器被塞爆,不知多久才能恢复连线。关于网路,我和信士都不熟。

  「我也失败了,傍晚前明明还能用。」

  「工程师已经尽力了吧,现在大家光照顾自己就忙不过来,这些人还愿意修复就很感激了。」

  「江那,NHK开始播新闻啰。」

  雪绘打开电视机。距离首相记者会已过八天的夜晚,电视台只剩NHK仍勉强在早晚时段播新闻,由不是主播的一般工作人员口齿不清地念着政府和对策室的新闻稿,内容跟昨天大同小异。

  如今全国各地都发生了恐攻等级的暴动,移动时请务必小心。集体自杀一再发生,请国民怀抱希望、互助合作。——与其说是新闻,感觉更像心灵喊话。面对世界末日,所有人都变回了手无缚鸡之力的幼童。

  「你们两个,网路不要看太多,不然会疯掉。」

  我一边洗米,一边朝座席大喊,友树转过头来。

  「不全是坏消息,里面也有YouTuber上传的搞笑影片,还有艺人开的Instagram直播,一般人也能用OpenChat鼓励彼此,里面最有用的就是推特,可以按照区域查询最新资讯,不过也很多假消息。」

  「拜托你说日语。」

  「妈,你太无知了,掌握消息很重要耶。」

  「掌握之后没有对策,还不是一样。」

  「不然,妈,你都在干么?」

  「看也知道,在弄明天的早餐啊。」

  友树叹气摇头。这几天他真的给我骑到头上了。面对即使努力也束手无策的浩劫,我们能做的只有尽量延命,除此之外别无他法。要活命就要吃东西,我已经做好即使牺牲别人也不会让孩子饿肚子的觉悟。

  我趁孩子们上网时去二楼铺床。为了不吵醒信士,我尽量轻柔地铺着棉被,他翻了个身说:

  「……你们要睡了吗?」

  我说「嗯」,信士马上起身,脱下过小的睡衣,换上衬衫与长裤,我问他要出门吗?他说要去守夜。

  「我趁打劫时去附近绕了绕,发现波光教的分会离这里很近,走路就能走到。」

  我想起午间的骚动。

  「不要过度乐观,情况只会越来越糟。」

  信士告诉我,弃置在国道上的事故车辆多到无法忽视,渐渐挡住去路,使塞车情况加剧。除了车子,还有被撞死的尸体。车站附近充斥不良分子,携带大包行李的避难家庭惨遭暴力集团打劫、抢夺食物。连宁静的住宅区都开始沦为失序地带。

  当天夜里,友树睡走廊对面的和室,我和雪绘睡小孩房。等雪绘的鼻息变得规律,我悄悄溜出被窝。

  我走到厨房,打开冰箱拿出啤酒,在托盘上放了两只玻璃杯。推开大门,随即看见盘腿席地而坐的信士背影,模样挺像守城的武将,害我忍俊不禁。

  「怎么了?」

  信士回头,我回「没事」,抱膝在他身旁坐下。信士看见啤酒和杯子,扬起嘴角。我们没有特别干杯,一起喝了啤酒。今晚很明亮,澄澈的夜空上浮现椭圆形的白色月亮。

  「你那玫瑰花是从哪找来的?」

  突然被问,信士并未流露诧异,皱眉说「那个啊」。

  「附近的花店找来的,我查看店内时,发现鲜花柜里有像样的花,本来想直接拿走,结果一个老太婆冲出来,问我有没有看见她家儿子。」

  我叹气。

  「是他吧,被我丢到河里的家伙。」

  「大概吧。」

  「她说昨天也有一组家人来找花。」

  这次换我皱眉,犹豫该怎么回答。

  「因为这样,你白天才叫我不要再杀人,对吧?」

  我垂下脖子,不知道该怎么说。

  信士没有追问,我俩沉默地喝着啤酒。

  「本来今天有更多食物,但我留在花店了,老太婆见了眉开眼笑,说柜子里的花统统送我,我明明没跟她要。不过我想,如果被她儿子杀死的老夫妇的坟墓上,能供上他母亲送的鲜花,或许能稍稍减轻儿子的罪孽吧。」

  「你也算是做了一件善事。」

  「哪里算?那老太婆要是知道自己跟杀死儿子的凶手道了谢,肯定很想一头撞死。」

  才不会。但我没说出口。

  「而且说到善行,我想不管我做得再多,都是杯水车薪。」

  「信士,不会——」

  「毕竟,我一共杀了两个人。」

  信士的视线往下落到盘腿的地面。

  「那天,是那家伙女儿的生日。」

  那天是指哪一天?我心想,但没有追问。

  「我在公园埋伏,然后在公园的厕所里杀了他,走出来时,撞见他的情妇带着女儿。他女儿才读国小,疑惑地探头问『爸爸呢?』,总觉得她跟花店的老太婆有点像,不,其实完全不像,但微妙地重叠了,」信士皱眉,「真奇怪啊。」

  也许他真的不清楚,但本能性地嗅到了不相似的两人,身上散发出相同的气味。信士大概意识到了自己的罪,就算没有太多自觉,今后这股罪恶感也会继续折磨他吧。

  尽管时间只剩下一个月——

  「我很笨,很多事都搞不懂。」

  「我也是啊。」

  「比我好多了吧。」

  「我也这么以为,但似乎不是,」我饮尽杯中剩下的啤酒,「我从父亲身边夺走了儿子,也从儿子身边夺走了父亲。」

  「没办法,有我这种暴力父亲,你也——」

  「不,我会逃走不是你的错,是我自己太软弱。我也是直到最近才发现,我仍摆脱不了儿时家暴的阴影。」

  平时明明忘记了,有时记忆却会如同浮沫般,从心里深处浮现,里面还掺杂了自己的天真与不足,想必在我有生之年,这些浮泡都不可能捞完。

  「这是当然的啊。」

  信士维持盘腿坐姿,手向后撑地,仰望夜空。

  「就跟幸福的家伙常常谈起快乐的童年一样,他们也只是忘不了。幸或不幸,都只是记忆罢了,差别只在回想时会开心或生气。无论是我还是你,或是其他人,会永远记得这些事,应该很正常吧?」

  尽管感到不公平,但不管说再多都无法改变过去。我们只能背负起这些东西——曾有一个男人被我们丢进河里、那个男人也有关心他的母亲,以及我们曾被双亲殴打的事实,继续活下去,如此而已。然后拼命地游、拼命地游,努力游到临终的岸上。

  「我不希望友树和雪绘也需要背负这些。」

  「他们不会。」

  「难说,友树从小寂寞,雪绘的父母不是亲生父母,他们从很小开始就背负重担,其实很可怜。」

  「重担吗……」信士苦笑,「那么,由我们替他们扛吧。」

  「有办法说扛就扛吗?」

  「谁知道?不过,我们毕竟是做父母的啊。」

  我从未想过会从信士口中听到这些话,因此吃了一惊。如今,我们肩并着肩,抬头望着白灿灿的月亮。原来我们已在不知不觉间,来到如此遥远的地方。我心里感到莫名欣喜。

  异常的日子过久了,也会渐渐培养出习惯和节奏。

  夜里,我会趁孩子睡着时悄悄溜出房间,和信士聊着孩子白天时的模样,与从前的大小回忆。除此之外,三餐大家一起吃,我找时间做家事,信士负责调度物资,孩子负责搜集情报。

  今天吃完午餐后,两个孩子又啪当坐下,上网搜寻新闻。每天世界各地都会发生暴动,波光教引发的恐攻只是微不足道的其中之一。

  「这些人主张的『净化之光』,根本救不了任何人啊。」

  「可是具体来说,神的救赎到底是什么呢?难道不是破坏吗?」

  「不是有一句话叫,有形之物终有毁坏的一天?」

  「诸行无常,佛教说的。」

  「所以,波光教其实是对的?」

  「不对吧,不过,也许可以用诸行无常的变相版来解释。」

  电视台的无线电波已失效,网路也一下连线一下断线,相当不稳定,还能用的智慧型手机和电脑成为人们不惜厮杀也要抢夺的物资。我们家虽然备有电池与太阳能式的充电电池,但我提醒孩子,上网务必节约使用。是说,昨天东京发起了高中生革命,友树和雪绘似乎相当兴奋。我在深夜的啤酒时间跟信士聊着这些事。

  「已经没有需要打倒的政府,革命要干么?」我说。

  「我们年轻时也常做没意义的事啊。」

  「正确来说,是老做不该做的事。」

  我和信士相视而笑。即便在这种时候,孩子们仍想试图改变什么。我的心情莫名畅快,一次喝了两瓶本来说好只喝一瓶的珍贵啤酒。

  隔天下午,友树卖力地替老夫妇的坟墓周围除草,我和雪绘一边揉着晚餐要吃的荞麦,一边用蜂蜜和砂糖熬煮信士带回来的过期干苹果。

  「妈、藤森,你们看,有蝉耶!」

  友树从后院飞奔进屋,雪绘发出尖叫逃到榻榻米座席。

  「不要把虫拿进厨房。」

  「抱歉,因为很难得啊。看,已经秋天了还有蝉!」

  「不用给我看,所有昆虫都是蟑螂的亲戚。」

  「啊——啊——啊——」雪绘躲在座席捂住耳朵大叫,似乎很害怕听到蟑螂一词。友树不满地嘟嘴,把蝉收进口袋,我很想叫他别放进口袋,万一放到忘记,我在洗衣服时跑出来怎么办?

  「妈,你在煮什么?我在后院都闻得到一股酸酸甜甜的味道。」

  「糖渍苹果。」

  「借我吃一口。」

  我有点在意口袋里的蝉,不过仍用汤匙舀了一口喂他。

  「好吃,是甜点。」

  「我会在三点的点心时间端出来,配着储备的咸饼干吃一定超好吃。」

  我一说,友树马上绽放笑脸。

  「最近的妈好像『妈妈』啊。」

  「嗯?」

  「三点的点心时间啊。」

  友树边傻笑边走去院子。望着友树十七岁的背影,我想起了还是小宝宝的他、幼儿期的他、小学生的他,以及国中生的他。

  ——好像「妈妈」啊。

  是啊,尽管迟了这么久。我喜极而泣。过去的我忙于工作赚钱,没有好好陪伴友树的童年。友树总是独自返回空无一人的公寓,等我回家。我一次也没替他做过三点的点心。

  ——虽然迟了点,但还好有赶上。

  我轻轻搅拌锅里熬煮的果实,加入一小撮盐巴提味。

  傍晚时分,信士回来了,肩上扛着一大块硬邦邦的冷冻牛肉。不知不觉混出感情的打劫伙伴告诉他,郊外有一座食用肉品管理仓库,他便去了一趟。

  「太强了,感觉可以来烤肉耶!」

  友树和雪绘的情绪嗨翻了天,他们和四十岁的大人组不一样,还在饥肠辘辘的发育期,只吃荞麦面和饭团大概不够吧。这种时候有得吃就该心存感激,不过看到一大块肉,还是很让人兴奋。

  「爸,你看你看,这是我的战利品。」

  友树递出一个小盘子,盘子上面罩着玻璃杯,里面有只蝉。雪绘再次发出尖叫逃走。

  「这种时候还有蝉啊。」

  信士好奇地打量被困住的蝉。我不知道那有什么好看,只觉得很恶心,并叫友树快点把虫丢掉,结果——

  「女人就是女人。」信士叹气摇头。

  「女生不懂昆虫有多帅。」友树一搭一唱。我把头一撇,不看那只微微震动的褐色昆虫,这对父子在我身边大谈虫子的话题之后,信士说「好啦,把它放走吧」,友树不满地大叫「咦」。

  「没办法啊,这也是蝉的倒数一个月。」

  信士拿着装蝉的盘子站起来,友树理解之后跟了出去。

  「不知道他们在干么,跟我家爸爸一点也不像。」

  躲在座席角落的雪绘胆颤心惊地说。

  我端着煮好的糖渍苹果和茶来到座席。

  「你爸爸是医生,对吗?」

  「对,祖父和曾祖父也都是医生。」

  「那当然不一样啦。」

  「是这样吗?」雪绘看似不满地捏起糖渍苹果。

  「你后来还有跟家里联系吗?」

  「有,用LINE。」

  她有个别跟爸爸、妈妈,以及那个名叫「真正的孩子」的妹妹传讯息。妈妈问她为何不回家,爸爸训她到底要不要回家,妹妹传了哭脸贴图求她快点回家。这些是雪绘垂下眼帘告诉我的。

  「光看文字其实挺窝心,感觉爸妈和真实子是真的爱我,我们就像真正的一家人,我还满高兴的,」雪绘顿了顿,「所以,我不想听见他们的声音,不想看见他们的脸。」

  我默默听她说下去。

  「因为实际听到声音、看见脸孔,会得知多余的资讯。」

  爱情也需要保持适当的距离,有些人离得越近感情越好,有些人则不然。与其变得憎恨彼此,不如别见面。

  「我很高兴有江那和叔叔阿姨陪伴,」雪绘托腮微笑,「如果没有你们,我就孤苦伶仃了。」

  她保持微笑,一滴水滴沿着长长的睫毛,啪嗒地滴落桌面。

  我轻摸雪绘的黑色秀发。她是我的宝贝儿子所心仪的女孩。手掌传来与友树不同的柔顺发触。每当雪绘发出抽噎,水滴便啪嗒啪嗒地连续掉落。后门打开,两人来到座席。

  「咦,藤森,你怎么哭了?」

  「这是在欺负媳妇吗?」

  我拿起桌上的抹布丢信士。

  「藤森,你没事吧?我妈真的在欺负你吗?她其实面恶心善,不过请放心,我会站在你这里哦。」

  友树努力安慰,雪绘擦了擦眼角,笑说「不是啦」。

  距离小行星撞击地球还有十天。

  世界朝着混乱及破坏的方向急速下坠。

  最近屋外飘着浓浓的臭味,因为没人收垃圾,路边堆满了腐臭物。厨余和汤汁倒还好,尸体的臭味让人无法忍受,友树和雪绘出门时会用丝巾围住口鼻代替口罩,信士照样若无其事地出门乱晃。

  杀人和自杀变成家常便饭。我们所在的区域还没断水断电,中间曾一度中断,不过很快便修好。我很讶异这种时候还有水电厂的员工在抢修线路,听说有人做了自动更换的修复系统。

  「最后能仰赖的还是机器啊。」

  「但如果被破坏的是电线杆或水管的头尾就完蛋了,而且网路伺服器当掉,也只有工程师能修复,真的超感谢他们。」

  友树和雪绘做出膜拜手机的动作,彷佛手机是此时此刻的神。

  对这些网路世代的年轻人来说,网路是足以和现实世界匹敌的另一个世界。在网路上不用在意现实中的身份,能跟没见过面的名人在社群上互动,还能擅自加入各种议题来刷存在感。

  「那种人叫网路小白。」

  「不过,当现实世界崩溃时,还能在虚拟世界收发资讯,很厉害啊。」

  雪绘崇拜的女明星Loco,也持续在一个叫Instagram的社群媒体开直播,公开最后一场演唱会的最新进度。不只Loco,全世界的明星,甚至连罗马教皇都在开直播,我随口说「教皇唱什么歌啊」,害他们笑出来。

  正面的活动挺多,消极的活动也不少,以比例来说是后者居多,不断有笨蛋开自己的死亡直播。如果只是跳楼就算了,听说还有那种开车撞人、把电线杆撞断,拿附近的电路供应陪葬的麻烦制造者。

  今天我们也在附近散步,沿着河堤走,顺道去采供奉老夫妇的加拿大一枝黄花,结果在茂密的草丛间发现了已经不能称之为人的物体。一对年轻情侣用绳子绑住彼此的手腕倒在河堤边,变成灰色的皮肤上聚集了大量苍蝇。

  信士啪沙啪沙地拨开花丛,友树和雪绘害怕得皱眉,但仍保持冷静,默默跟在信士身后。即使不愿意,所有人多少都适应状况了,或者该说麻木了。

  「藤森,这里超多虫,你别过来比较好,在那边摊开报纸吧。」

  「嗯。啊,江那,右边那束比较漂亮。」

  雪绘听从友树的指示行动,友树也听从雪绘的指示行动,两人的默契好得不得了,我面带微笑地望着两人,屁股突然被人拍了一下,信士抬了抬下巴要我过去。我跟着信士走到一边,同时提醒不要离孩子太远。

  「反了啦,拜托离远一点,你也稍微顾虑一下孩子的心情,」信士厌烦地回头瞪我,「你整个白天都在家,晚上又让他们分开睡。」

  「你有意见?总不能让他们一起睡吧。」

  信士咂舌,从「我说啊」破题。听说,他前天调度物资回来时,偶然在附近公园瞥见友树和雪绘,他们一起坐在熊猫弹簧摇摇椅上,一人各戴一支耳机,用手机愉快地听音乐,一边轻摇弹簧。

  「模样看起来有够呆,不过,让人想一直看下去。希望他们可以永远像个小朋友,开开心心地玩摇摇椅。」

  我想告诉他,这就是珍爱的心情。

  「我发呆了一下,他们往反方向的出口走去,走路的时候,友树做出奇怪的动作,一下伸手、一下缩手,我马上看懂,差点大叫『快上啊』。磨磨蹭蹭了大半天,他才握住雪绘的手。」

  我吃了一惊。握手啦?然后呢?

  「雪绘让他握着手,两人并肩散步。」

  真的假的?我学年轻人双手扶脸,信士也难得感到害羞。

  「我很高兴多了个女儿,不过照这样看来,应该是多了媳妇吧。」

  「你想要女儿吗?」

  我光把友树一个儿子带大就累惨了,如果多了个女儿,生活会是什么模样?我想像了一下自己和信士、儿子、女儿共组的四人家庭,这些都只能是梦了。

  煮晚餐时,友树来到厨房。

  「妈,我想商量一下。」

  他说话扭扭捏捏,不知在干么。

  「那个,今晚啊,可以交换房间吗?」

  结果飞来一颗直球。

  「雪绘说OK吗?」

  以防万一,我确认道,怕是友树自己先偷跑。

  「嗯,是雪绘提议的。」

  意外大胆啊。我被迎头敲了一记,不过事到如今,也没有理由反对。

  「明白了,那从今天开始交换房间吧,信士那边由我去说。」

  「那个,若是不方便,我们也可以睡楼下座位哦。」

  「说什么蠢话,不管怎样,第一次都不能在座位吧?你也替雪绘想一想。」

  「想一想?」

  「你们不是要亲热吗?」

  友树的眼睛张到最大。

  「不是啦,我是在说你跟爸啦!」

  「什么东西?」

  「你不是每晚偷溜出去跟爸聊天吗?刚刚在河边气氛也很好啊,我和藤森有在顾虑你们哦。」

  正当母子双方都感到无奈时,信士从二楼走下来。

  「友树,走,去特训。」

  「啊,好——!妈,反正就是这样,你不要乱误会!」

  「那是我要说的吧?是说,什么特训?」

  「我请爸爸教我怎么打架。」

  「学那要干么?」

  「为了变强。」

  明明只剩十天——我把无谓的话语吞回去。

  「最近藤森情绪不太稳定,刚刚也是话讲到一半就哭出来,所以我下定决心,绝不让她感到害怕,为了再保护她十天,我必须变强。虽然没办法保护她活下来。」

  「你自己不怕吗?」

  「当然怕,可是,跟之前和平的世界相比,我比较喜欢现在的自己,之前我常有想死的念头。」

  友树轻描淡写丢来的话语深具重量,冲击我的心。

  「现在我已经不想死了,可惜也只剩下十天了。我很难过,也很害怕,尽管情况不乐观,我还是觉得自己稍微进步了。如果世界没有变调,也许我能活到七老八十,但可能到死都无法体会这种心情吧,」友树害羞地摸摸鼻尖,「这样到底是哪边比较好呢?」

  我无法回答,友树也不是在跟我寻求答案。

  「反正都要死了,妈,你就不用再顾虑我们,好好跟爸亲热吧。」

  目送友树踏着阔达的步伐走出去之后,后门打开,雪绘探出头。

  「阿姨。」

  她刚刚在打扫院子,替坟墓供上新鲜的黄花,手上拎着装了枯萎玫瑰的塑胶袋。

  「我也会替你跟叔叔加油。」

  雪绘微笑说,我只能把双手举在胸前表示投降。

  不管剩下十天,还是剩下一秒,正因为他们能够专注看着须臾的未来,才令人感到无比耀眼。我觉得很骄傲。友树和雪绘就是我和信士的太阳。

  距离人类灭亡剩下四天时,我们准备出发去看Loco的演唱会。

  本来预定开车过去,但不久前有人纵火,引燃汽油发生爆炸。如今也没有正常的路可以走,有车恐怕也派不上用场。大马路上塞满了事故车的残骸,以及无人收拾的尸体,现在连住宅区也沦陷了。

  花店随后发生了火灾,烧得只剩下柱子。不知是被纵火,还是引火自焚,现场遗留烧焦的痕迹及人形黑炭。我和信士请孩子看家,拿着塑胶布将可能是阿姨的黑炭小心包起,放入那条阿姨的儿子被推落的河川。我们没有资格为她祷告,只是目送她被河水带走。

  昨晚,信士打电话回老家,没接通。我家也是,不知是手机没电,还是死了,也许只是喝醉睡着了。

  我和平时一样做了早餐,大伙儿一起双手合十说「开动」。这是最后一顿温暖的饭菜。饭后,大伙儿一起打扫了屋子,把楼梯到柱子都仔细地擦过一遍,最后将附近采来的杂草供在老夫妇的坟前。

  「老头子、老太婆,这段时间受你们照顾了。」

  「爷爷、奶奶,谢谢你们的帮忙,让孩子们有了温饱。」

  「荞麦和米都很美味,感谢招待。」

  「这里是很舒服的家,谢谢你们。」

  信士、我、友树和雪绘,依序向老夫妇合十道谢。

  接着按照信士、友树、我和雪绘的顺序,将座席上的四个大背包由大到小背起,背包里塞满了四天份的储粮及日用品。演唱会会场就在隔壁市,距离并不远,但我们假定中途会遇到状况,所以抓了较长的移动时间。

  「那么,出发!」

  走出去时,友树说。这句话比再见更动听。

  我们行过废弃的街道,沿路尽是遭到破坏、室内裸露的房舍,有些区域甚至被严重纵火,烧尽了整排的房屋。烧剩的木材可以用来炊饭,除此之外遗留无尽的垃圾,沾了污泥又被风干的塑胶袋随风翻飞。

  ——才一个月,就变成这副德性。

  停水之后厕所无法冲水,街上被秽物的臭味覆盖。因为也不能洗澡,体臭和尸臭混在一起。我们用衣服代替口罩遮住口鼻,只有信士不以为意地走着。

  一位小女孩独自坐在烧毁的屋子前,脸上和衣服都被熏黑,附近没看见她的家人。小女孩抬头望着我们,伸出双手。

  「饭。」

  她的双眼空洞无神。

  「妈,可以给她东西吃吗?」

  友树停下脚步。我奋力咬牙。

  「饿肚子的孩子到处都是。」

  信士说。是啊,我们无法分给所有人。

  「我的份就好。」

  友树从背包取出预备的便当,女孩一把夺过,拆开包装。一共是三个梅干柴鱼饭团。女孩用漆黑的双手抓着饭团,如野兽般无言地狼吞虎咽,幼童应有的可爱已不复见。

  我们继续前进。信士没说错,到处都是饿坏的人,走到一半,友树和雪绘便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子前进,似乎明白了不管再怎么给,自己拥有的食物都不可能够用。

  信士挤着眉头,不时转头、朝旁边威吓,保护我们不受危险侵害,其中包括乞讨的孩子。平时负责上街调度物资的他,想必一直看着这副光景,但在孩子的面前,他只说一些无关痛痒的事。

  我发过誓,绝不让孩子捱饿。早在世界变调之前,我便如此发誓。如今,我越想保护自己的孩子,就越需要舍弃其他事物。

  走在崩坏的街头,我不禁思考,和平世界所宣扬的无私之爱到底是什么。那种半吊子的东西无法拯救世界,因为这样,人才有了信仰,认为这是神的职责,如今神明却背弃了街头上的所有人。

  不,这是在推诿塞责。擅自期待、擅自崇拜,知道没用就恼羞成怒。自私如我,只能用力握紧背包的背带。

  我会尽力保护被神舍弃的我家孩子,直至最后一刻。

  下午,我们选了杳无人迹的地方吃饭,因为友树把便当分给了小女孩,所以我们四人平分了三人份的便当。信士单手抓着饭团,一边将手机地图亮给雪绘看。

  「会场在这里没错吗?这是大阪治安最差的地方耶。」

  「不会错的,这件事在粉丝之间很有名。」

  Loco并未公开本名和生平资料,靠着一股神秘感走红,但上网搜寻不难查出她的资历。听说Loco曾用樱庭美咲的名字当过偶像,我听了颇讶异。她似乎还会边跳舞边露内裤呢。

  「Loco总是面无表情,脸色又差,那样要怎么当偶像啊?」

  友树说。但雪绘回「她唱歌的时候力道很强劲哦」。

  「我看过她在偶像时期的影片,当时她很爱笑,还会穿可爱的蓬蓬裙呢。」

  「唉——真的啊?不知道哪边才是真正的她。」

  四天后就是世界末日,两人却聊着喜欢的歌星。不过,我和信士也是啊。一九九九年,恐怖大王即将降临的七月天。

  ——如果明天就是世界末日,我要跟喜欢的男人在一起。

  ——喝酒、吃美食,和你做爱。

  当时我们还年轻,信士是个只会打架的小混混,我则是廉价的陪酒女。距离当时又过了好多年,这次世界末日真的要降临了。我侧眼望着信士,理所当然地,他老了。我忍不住问:

  「信士,临终前你想做什么呢?」

  「喝酒、吃美食,陪在你跟友树和雪绘的身边。」

  信士无所谓地回答着,答案和从前一样。「会实现的。」我笑了。背包里装着为了迎接最后一刻而准备的压箱啤酒与下酒菜呢。

  「你呢?」

  换他问我。我也给了差不多的答案,和喜欢的男人与孩子在一起。

  感觉我们辛苦地绕了好多圈,最后回到了原点,真傻啊。不过,这一圈若是少了任何巧合,恐怕都无法促成「现在」吧。我感到既讽刺又觉得珍惜,此时,一个男人从马路对面走来。

  他用衣服包住整张脸,一靠近我们便突然冲过来,我反射性地护住友树,信士将他踢倒。包住脸的衣服翻起,露出烧伤的脸颊及脖子,发皱的深褐色皮肤还勉强黏在脸上。

  「我好心饶你一命,你是特地来向我道谢的吗?」

  是那个朝店内投掷汽油弹的波光教信徒。

  「你们污辱了教主,神绝对不会原谅你们的!」

  男人趴在地上,毛细血管破裂的一双红眼瞪着信士。

  「不原谅也没关系,反正四天后全部都要结束了。」

  「闭嘴!你们以为愚不可及的自己,如何能以幸福家庭的形式迈向死亡?是教主只身扛下了世间的所有罪业——」

  「幸福的家庭?」我忍不住反问,「你说,我们看起来像幸福的家庭?」

  我蹲下来,扯住男人的浏海,逼他抬头。

  「现、现在才想请求原谅是没用的!」

  「不需要。快回答我,我们看起来像幸福的家庭,是吗?」

  我再次逼问,男人困惑地眨眨眼。

  我凝视这个脸烂掉的男人,心里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涌上来。

  为了讨生活、抱憾长大的儿子,儿子爱上的女孩,以及十八年前分手的暴力男。如此荒谬的组合,在这个男人的眼里竟是幸福家庭,而且他还自称是神的从仆。我听了更加愉快。

  孩提时代,我曾经有过梦想,长大之后要离开垃圾场般的家,与深爱的男人结婚,假日时全家一起去动物园或海洋馆玩。这只是极其平凡的梦想,时常出现在一般人的暑假图画日记里,于我却遥不可及,就像一次也没玩过便收进玩具箱里的梦。时至今日,我才蓦地回想起儿时的梦,不禁抬头仰望澄澈的青空。

  再过不久,巨大的石头会从天而降,我们统统会死。

  可是临终之际,我的身边有深爱的男人及孩子。

  ——这样到底是哪边比较好呢?

  友树的问题,我现在仍回答不出来。我也害怕死亡,认为这是最差劲的死法,心里也依然认为血缘的羁绊并不可靠。

  但是,即使如此,此时的我却感受到无上的幸福。

  在正确又和平的世界里,我最想要又最憎恨的东西,慢慢在这个疯狂的世界融合在一起。在神创造的世界里无法实现的梦想,竟然在神想摧毁的世界里实现了。神啊,祢也太矛盾了吧?

  来到紧要关头才滑垒成功,这是慈悲,还是惩罚?我并不清楚,但却开心得想笑。实际上我真的在笑,一边大笑,一边感到无穷欢喜。我对着男人说:

  「帮我跟神说声谢谢。」

  脸烂掉的天使畏怯地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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