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安永宗一非常忙碌。在JR的旧御茶水站附近的挖掘现场,发生重型机械操作失误引起的车辆翻覆意外,宗一一直忙着收拾善后。直到傍晚五点之后,才有时间确认丢在指挥车上的私人手机。
看到大概有二十几通未接来电,让他吓了一跳。全部都是瞳子打来的,而且从中午过后就断断续续打了好几通。宗一的妻子是很能干的人,如果不是发生非比寻常的事情,绝对不会主动联络正在工作中的丈夫。
宗一虽然急忙回电,但这次换瞳子没接电话。
「抱歉,我现在才看到手机。我们保持联络吧。」
留下简短的讯息之后,宗一搭上一辆正要离开现场的接驳车。载满挖掘作业员、操作员、精密清洁员、修复师等工作人员的巴士上,充满工作一整天筋疲力尽的员工汗臭味。宗一有种连双眼深处都痛的感觉,所以用手指头揉了揉眉心。
夏季薄外套胸口的口袋里,手机传来震动,是瞳子打来的。幸运的是,巴士已经快到下一个停靠站。宗一一边接电话,一边按下车铃。
下车的只有他一个人,但是巴士站排着长长的等车队伍。队伍里只有一张又一张疲惫不堪的厌世脸。
「我下车了,可以讲电话没关系。怎么了?」
宗一一边离开人群一边问。
「是夏穗的事情。」
妻子回应的声音莫名地小声。明明周遭很安静也没有杂音,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听不太清楚,你在哪里?」
「……抱歉。这样有好一点吗?」
这下听得比较清楚了。
「我在镜界人定管理局。地点是青山三丁目的大楼,中央栋。夏穗就读的高中由这里管辖。」
听到这里,宗一才终于发现,妻子的声音变小是因为她很害怕。
「发生什么事了?」
问完之后,宗一在等待回答的一小段时间里,脑内浮现独生女的脸,她现在十七岁又七个月。这两年女儿在家里几乎不曾露出笑容。不是在生气,就是沉默不语。对从事挖掘现场监督官这种微不足道工作的父亲,和只会「依赖」父亲生活的母亲,经常摆出轻蔑的态度。
——你们总是一脸悠悠哉哉。
——爸爸和妈妈真的知道现在是多么艰辛的时代吗?
——真的是毫无危机感唉。
女儿经常展现年轻又健康的毒舌和小獠牙。
她正值多愁善感的年龄,只是因为青春期而情绪不稳定,做父母的更不能被影响,必须温柔地守护女儿。宗一和瞳子都抱着这种想法努力和女儿相处。
然而,父母也是人,有时候也会因为徒劳无功而感到沮丧。即便如此,瞳子还是努力想要理解女儿,但是宗一已经身心俱疲,最近都尽量错开和夏穗的生活时间。父女之间不要说聊天了,就连见面的机会都很少。以前那个每天晚上都缠着爸爸读绘本、因为爸爸外行的纸牌魔术而眼睛发亮的小女孩,现在已经完全不见踪影了。
「……她被……」
「什么?」
「那孩子被拘留在这里。」
瞳子喃喃自语似地这样说。
「前天晚上,第二镜界的国会议事堂发生爆炸恐攻,犯罪集团和那里的夏穗好像有关联。」
说到这个,今天早上在现场好像有听到有人提到恐攻的事情。不对,还是昨天早上呢?因为是那个世界的新闻,所以宗一没有仔细听。
「那的确很惨,不过这和我们家的夏穗没有关系啊。」
「嗯。但是,这里的人认为那里的夏穗有可能会逃来这里。」
据说在犯罪集团的老巢里,还留有协定外渡界需要的装备、伪造的文件以及个人资料等。
「如果真的逃来这里,那又怎么样。」
「她有可能会装成这个世界的夏穗。」
因此,人定管理局才会先拘留这个世界的夏穗,只要第二镜界的夏穗现身,就可以立刻抓人。
「对方说他们是在保护这个世界的夏穗,但我觉得这是拘留。」
瞳子的声音沙哑。宗一用手按住额头,眼底的痛感一直没有好。
那件事发生在和今年一样湿热的夏季。一场出乎意料的灾难,让整个世界大变。有一些变化大到脱离一般人的日常,也有些不稳定的变化很细微,但仍影响到人们的日常生活。
虽然是全球规模的变化,但世界各国受到的影响不同。有些国家甚至动摇到根基,但也有些国家完全没有受到影响。与其说是灾难带来的灾害严重程度造成的差异,不如说是国家原本的政治体制不同而产生的差距。
七年前的八月十日下午一点四十分,位于北极海孤岛的全世界最大型量子加速器「朗布伦」,发生原因不明的爆炸意外,总共约三十名在内部工作的倒楣技术者和研究员被卷入爆炸,整个消失在地面上。这是最初的灾难。
当时的宗一和瞳子结婚第十二年,住在东京都下的闲静城镇。宗一在当地的建筑公司工作,和小学四年级的夏穗一家三口住在向公司租的公寓。放暑假的时候,夏穗会去学校的室外游泳池游泳,除了眼睛和牙齿以外都晒得很黑,是个充满活力的孩子。
「朗布伦」第一次爆炸的时间是下午一点四十分三十二秒,四分钟之后发生第二次爆炸,之后爆炸式的破坏现象连续十七次,在两个小时又八分钟后的下午三点四十九分才终于平息。
那天,宗一提早休盂兰盆节假期所以在家。刚开始只是感觉到微微的左右摇晃,虽然有想到「是地震」,但没有说出口。然而,站在厨房的瞳子简短地说了句「地在摇」,就把瓦斯炉的火关掉了。
夏穗那天刚从游泳教室回来,躺在客厅的沙发上午睡。夏穗一头短发,用豪迈的睡相睡觉,右眼尾旁边贴着能加速伤口复元的OK绷。
瞳子很快就走出厨房中岛靠近夏穗。宗一也来到妻子和女儿身边,自然而然地呈现保护妻女的姿势。
就在这个时候,建筑物剧烈摇晃。宗一瞬间想起,刚入夏的时候,一家人到位于近郊的游乐园玩,还搭上县内历史最悠久的云霄飞车。瞳子说「咬到舌头了啦」,夏穗则笑着说「尾椎骨好痛」。她才刚学会「尾椎骨」这个词,所以一直想用,真的很有趣。
宗一全身绷紧。接下来可能出现剧烈摇晃——
然而,摇晃就到此为止。吊在客厅窗边的热带鱼挂饰,原本像被小孩拿在手上转一样摇晃,但现在已经渐渐恢复平静。
叮——
出现微微的耳鸣。宗一看着妻子的表情。妻子看着宗一的眼睛,单手扶着耳朵摇摇头。这到底是什么声音?
夫妇中间隔着刚从午觉睡醒的夏穗,露出不像十岁小孩的臭脸说:「好奇怪的声音。」
在那之后,一秒都没有停止的耳鸣已经变成经典的镜界性症状,现在已经不太有人会为此感到困扰了。因为这个世界的每个人,都必须习惯比耳鸣更重大的变化。
那不是一场单纯的地震。打从根基剧烈摇晃的是我们对现实的认知。
在「朗布伦」爆炸意外之下产生次元龟裂,龟裂的对面是这里的平行世界。
因为是一个就像映在镜子上一样相似的两个世界,所以双方互相承认彼此为「镜界」。和存在的先后顺序无关,为方便区分,将创造裂缝的宗一的世界称为「第一镜界」,平行世界则称为「第二镜界」。
在那之后,每个人都有一个自己的分身。从第一镜界的角度来看,第二镜界有一个自己的分身。从第二镜界的角度来看,第一镜界也有一个自己的分身。根据各自的人生选择,会活出不同的人生,其中一个世界的自己已经死亡的案例也不少。即便如此,有这样的分身「存在」是不容置疑的事实。
不过,两者面对面的机会非常小。因为崩塌的「朗布伦」旧址已经成为由国际科学联盟管辖的禁入地区,一般市民根本无法靠近。能从这个地点往返两个世界的位置,限定在双方科学联盟缔结条约的范围内,而且只允许获得许可的稀少国际团体进入——
不过,这只是台面上的规定。
在次元裂缝的两侧都存在对两个相似世界蕴藏的市场与资源产生贪念的资本家、好奇心旺盛的记者或冒险家、无论在什么社会状况下都愿意买卖必需物资与知识的黑市从业人员,其结果导致「朗布伦」旧址出现十几处名为「次元洞」的协定外渡界,而且现在已经成为公开的秘密。
双方世界的各国政府和国际团体都知道这个秘密,所以才会成立「人定管理局」这种组织来控管。这是一个判定某个人物来自第一或第二镜界的机关。
据宗一所知,这边的一般市民如果要透过这里秘密前往第二镜界,就必须背负相当程度的经济与社会风险,所以这并不是凭一己之力就能轻松完成的事情。然而,夏穗竟然碰上如此罕见的意外。瞳子会害怕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我马上过去。你应该很害怕,再稍微忍耐一下,我很快就到了。」
结束通话的手机画面和宗一的额头上,落下不冷不热的雨滴。
镜界人定管理局中央栋不是包含在瞳子刚才说的青山三丁目大楼内,而是整座大楼都叫做中央栋。也就是说,中央栋是第二镜界的地盘。建筑物内拥有像大使馆那样的治外法权,不受这个世界的任何影响。
从大楼正面出入口玻璃自动门里站着的数名警卫兵,就能明确看得出来这一点。这些人不是警卫,而是军人。他们身上穿戴暗褐色的迷彩头盔与迷彩服,帅气的护目镜遮住半张脸。
而且,身上还有配枪。虽然配枪是经常出现在动画电影里的AK47那种造型的自动步枪,但枪身很短。因为那是不需要填充实弹、在这里禁用的能量枪。
宗一呼出一口气,朝正面出入口走去。在哨兵的头盔前方、迷彩服的胸口处(刚好在心脏上方)、枪带上等显眼处,都有反白的「THE MIRROR」字样。看起来像是对这里用「第一」、那里用「第二」的称呼表示不满似的,第二镜界的统合外交联盟在处理这个世界相关事务的所有机构都使用这种标示——没有前后顺序的「THE MIRROR」。
不过,并不是所有存在于第二镜界的国家,都一样爱逞威风。美国(除了阿拉斯加州独立成为国家之后,把半个墨西哥划为隶属州的区域之外)和第一镜界的美国拥有几乎相同的历史,俄罗斯则是延续旧苏联成为多民族经济大国。在第二镜界,中东也不是国际纷争的火药库,而是拥有独特文化和宗教信仰的联邦国家。
唯一例外的国家只有日本。第二镜界的日本是典型的极权主义国家,超过八十年以上都由同一个军事政权掌控国民。正因如此反政府武装组织的活动兴盛,才会在国会议事堂发生爆炸恐攻。
经过武装警备兵身边的时候,宗一低头打招呼。表现出我是有事才来这里的,只是一般市民,不是什么危险人物。然而,对方还是刻意转过身子看着宗一的脸。警备兵的眼睛藏在护目镜的深处。宗一背上冒出冷汗,心想难道有什么问题吗?
不过,警备兵稍微动了一下肩膀,便往旁边退了一步,刻意让路给宗一。宗一快步前进,好一阵子心悸的感觉都没有消失。
自动门内的大厅混杂着各式各样的人。有穿着套装的男女,也有穿着牛仔裤、褪色T恤、踩着夹脚拖的年轻人。拄着拐杖的老人家、牵着幼儿的年轻妈妈、身穿白色上衣搭配格子百褶裙制服并打着缎带领结的一群女学生,大家都像害怕的小动物一样僵硬,每个人都一脸哭相,眼眶泛红。
竟然有这么多人的父母、子女、夫妻、朋友或者是老师,被囚禁在这个人定管理局里吗?夏穗也是其中一个吗?宗一不禁双腿发软。
「来这里有什么事吗?」
耳后传来这样的声音,一回头就看到漆黑的护目镜就在眼前。这不是刚才的警备兵。和身材中等的宗一相比,眼前这位无论身高还是身材都更健壮。他一定有确实剃干净浓密的胡须吧。因为他的鼻子下方、嘴边、下腭呈现淡淡的蓝色,是蓝胡子。
「我、我接到联络过来的。」
一开口说话,脸上就冒汗。
「听说我女儿在这里……」
「请到二号柜台排队。」
蓝胡子说完,单手放开能量枪,用松开的手在空中挥了挥。用坚固扣带固定的手套乍看之下是皮制的,但其实不然。那是无论接触什么化学物,即便在绝对零度也不会受损,碰到熔岩般的热度也不会溶解的特殊纤维。以现状来说,这种材料只存在于第二镜界,这里的国际通商联盟花了好几年的时间积极交涉,但目前还是禁止运输,没有人知道原料到底是什么,也不清楚制造过程。
这里在被接收前也是一般办公大楼,原本应该有接待柜台、大厅用的桌椅,还有观叶植物和花艺等装饰吧。现在,那一类的备品和装饰品都被撤除,赤裸的四角型空间的一隅,设置了一到三号柜台,只用廉价的树脂板隔开。
三名坐在柜台内的负责人全部都是女性,像花式滑冰选手那样梳起整齐的包头,身穿卡其色的制服。应对毫无灵魂地快速,没有笑容也没有亲切感。
一号到三号柜台分别立着「人定」、「会面」、「交付没收品」的牌子。因此,认为女儿被监禁在这里的宗一应该要去二号柜台。虽然已经理解,但是现场这种拥挤和混乱的状况是怎么回事呢?
需要排队等待的人没有椅子可以坐,也没有能够让大家排好队伍的界线。没有号码牌,也没有在人群中巡逻、让人问问题的负责人。宗一发现自己所处的地方就像以前只在新闻里面看到过的他国光景——和那些想要从政情不稳的国家逃离,聚集在机场或国境的弱势难民太像了,让他瞬间觉得义愤填膺。内心的怒火马上就消失,只剩下烟雾般的不安与焦躁还留在鼻尖。
如果有人试图插队,宗一会委婉地劝退;遇到手足无措上前问问题的人,只能回答「很遗憾,我也不清楚,只能在这里排队等待」;看到累到蹲在地上的人,也只能狠下心来当作没看到。等了一个半小时后,宗一终于听到二号柜台负责人的声音。
「来这里有什么事吗?」
靠近之后才发现,负责人的年纪不像花式滑冰选手,反而比较像资深教练,声音非常地沙哑。
「今天下午,我女儿好像被带来这里了。她是十七岁的高中生,叫做安永夏穗。」
虽然镜界不同,但国家和民族都一样,所以语言也相通。因为「像映在镜子上一样相似的两个世界」,所以才取名为「镜界」。脑袋里虽然知道这一点,但宗一还是像跟外国人说话的时候一样,每个音节都说得很清楚——安、永、夏、穗。
「穿过里面的闸门,然后到三楼的等候室。记得带上这个。」
终于,对方拿出像号码牌的东西。编号是127号。
「抱歉,我太太应该已经先到了……」
「那就以先到的号码优先。下一位——」
负责人指示的「里面的闸门」,设在这栋大楼的电梯大厅前,指的是安全检查用的栅栏。在宗一的眼里,这就是个关家畜的栅栏。从大厅这一侧进去,穿过栅栏组成的简易迷宫之后,就会从电梯大厅那一侧出去。宗一就像即将被剃毛的绵羊或是即将出货的猪只一样乖巧。
简单来说,这就和机场的安全检查一样,但是有武装警备兵在旁看守,而且能量枪的枪口就对着栅栏里宗一等人的胸口,这种感觉和过一般的安检完全不同。当人群僵硬地往前走时,电梯大厅前像是桌上型电脑的机器就会显示影像或数值,穿着白衣的技术人员死死盯着画面。扫描宗一等人的机械眼,不知道是安装在天花板还是地下。正常走路看不到那些机械眼,但是现场也没有人有勇气停下脚步寻找。
军事政权万岁!宗一在内心不断讽刺,但外表只是抿着嘴,迳直搭乘电梯前往三楼。为了不让脸上露出任何不满的情绪,他努力保持像是在散步那样稍微开朗一点的扑克脸。
——你们总是一脸悠悠哉哉。
为了让人生尽量过得平稳,有时候需要这种表情。夏穗还无法理解这一点。这次的事情会不会成为让她脱离反抗期的契机呢?次元对面的另一个日本是武力统治的极权主义国家,夏穗现在是不是因为那个国家的无情和烟硝味而感到害怕呢?
打开门之后,里面透出些许冷空气。这里似乎有空调。大厅正面有个照明敞亮的房间,里面有接待柜台,楼面上排列着树脂制的公用长椅。长椅上都没有人,所以一眼就能看清楚排列的样子,最前面一排的长椅上还挂着厕所的指示牌。
「老公。」
瞳子原本在房间的出入口旁等着,一看到宗一就马上跑过来。她身穿夏季风格的直条纹衬衫和卡其裤,脚上是皮制凉鞋。
「现在还不能会面。」
她一开口,从太阳穴流下的汗水,就与左眼眼尾的眼泪汇聚在一起。宗一握起妻子的手。带着湿气的温暖的手,瞳子的手一直都很温暖。在严冬的时候,甚至可以当成暖炉。
——心冷的人,手会特别温暖喔。因为我是个冷血的人,所以手才会这么温暖。瞳子只会对相处二十年的宗一开这种玩笑。她是个无论碰到什么情况,基本上都会选择沉默,不显眼又内向的女性。不过,她的心其实和手一样温暖。宗一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
「抱歉,我来晚了。」宗一搂着妻子的肩膀低声这样说。「因为人很多才会这样对吧。你看,柜台前面有显示号码。」
令人惊讶的是,叫号的方式是手动翻号码,现在显示45号。
「现在还在手动翻牌,第二镜界的日本,几乎就是停留在昭和时代吧?」
宗一刻意说笑,但瞳子的脸颊还是绷得很紧。
「从41号到45号就花了两个小时。」
她手里拿着的号码牌是68号。比127号提前很多了。
「总之我们先坐着等吧。要不要我去买点喝的?」
虽然这样说,但是宗一发现这里不要说是饮料的自动贩卖机了,就连饮水机都没有。这里的人都必须长时间等待,但唯一照顾生理需求的设备似乎只有厕所。军事政权万岁!
「我没关系。老公,你很累了吧。脸色很差,眼睛也很红喔。」
「今天早上御茶水那里发生意外,我一直在收拾善后,所以可能是粉尘跑进眼睛里了。」
「朗布伦」因为大爆炸从地表消失二十五个小时之后,大约花了七十九个小时,再度回到这个世界——第一镜界。量子加速器本体、建筑物、待在朗布伦内部的人体、他们身上穿的衣服,就连休息室里的咖啡机都变成超细的白色粉尘,如字面所示落在地表上。虽然根据当时的天气和地理条件有浓淡的差别,但几乎所有北半球的国家和地区都观测到这个现象。
大家都把这个现象称为「朗布伦之雪」。实际上,这些纯白的粉尘就像雪一样冰冷。无论是有机物还是无机物,只要触碰到像是局部豪雨一样短时间大量落下的白色粉尘,都会变成半透明的结晶状矿物。
在第一镜界的日本国内,就有四十九处蒙受这种粉尘灾害。东京都内有十六处,像是茅场町的旧东京证券交易所、JR旧御茶水车站周边,北之头公园一带、八王子市郊外、秩父连山东南区等降尘的规模很大,造成的灾害也更严重。消失或者由于部分消失而造成损坏的建筑物总面积,已经比过去侵袭东日本的地震和海啸灾害更大了。对人造成的伤害也一样,「消失」这种奇特的现象已经成为全民公敌,七年之后的现在仍无法确认真正的死伤人数。
宗一原本工作的建筑公司没能搭上突然出现的「镜界时代」风潮,在爆炸事故一年后开始裁员,而宗一也在这个时候转到专门救助降尘受灾地与修复挖掘物的半公营团体任职。受灾地最应该优先挖掘的就是遗体,其次是遗物。虽然是挖掘变成像雾面玻璃一样矿物化的东西,但仍然是一份很敏感的工作。像宗一这样拥有土木建筑相关经验的人很少会来应征这种工作,所以公司一收到履历就当场决定雇用了。
自从转职之后,宗一一直都很努力工作。虽然按照需求去过很多个现场,但是目前正在处理的旧御茶水车站周边的挖掘工作时间最长。花了七年的时间完成挖掘和修复遗体的工作(因为矿物化的遗体大多都有破损或损坏的情形),现在主要都是在挖机械类的东西。这些机械日后会成为分析受害情况、找到逆转矿物化过程的研究材料,所以必须小心处理。
「朗布伦之雪」只下了七十九个小时,后来再也没有发生过第二次。然而,挖掘现场还是会扬起大量的细微粉尘。粉尘对人体有害,所以挖掘作业员必须穿着重装备工作。不过,那些整顿现场以便作业员进出,必要时甚至要先破坏非挖掘物,然后用重机械搬走的相关工作者,公司不会配给完整的重装备。因此,宗一也不会在意眼睛出点血或者是手背、手指有点冻伤。
即便如此,妻子对自己的体贴还是让宗一很开心。两人并肩坐在坚硬的长椅上,看着宛如昭和时代产物的号码牌翻动,紧紧握着彼此的手。
宗一和瞳子都很喜欢小孩,所以以前就曾经说过,结婚之后要生三个孩子。可以的话,最好生两个男孩,一个女孩。
很遗憾,这个梦想没有实现,夏穗是独生女,对夫妻两人来说就是一颗掌上明珠。
夏穗是个健康活泼的孩子。没有生过大病,从婴幼儿时期就比男孩子更活泼、更大胆,所以身上永远都有新伤口。说到这个,「朗布伦」爆炸意外当天,夏穗右眼的眼角旁贴着OK绷,就是因为几天前在游泳教室和霸凌同学的孩子杠上。对方是同年级体型高大的男学生,经常带着两个手下专门欺负乖巧的女同学和胆小的男同学。
夏穗的好朋友在泳池边被这群小流氓缠上,泳衣差点被脱掉,所以夏穗便大声喝止。结果霸凌同学的孩子,就甩动泳镜砸向夏穗的脸。泳镜的带子上有尖锐处,所以夏穗柔软的眼尾皮肤因此被划开。
夏穗握紧拳头,回揍那个霸凌朋友的孩子。她这一拳用尽全力,那个孩子往后倒,就这样昏过去。他的手下吓得都要尿裤子了。干燥的水泥地上,散落着夏穗眼尾伤口滴落的血迹。
瞳子接到班导的联络,马上赶到学校。霸凌同学的孩子恢复意识,在保健室里啜泣。保健室的护理老师帮夏穗贴上象征战士的OK绷,夏穗显得意气轩昂。那个孩子的父母知道自己的小孩会霸凌同学,早就很会应付这种事,所以事后处理原本会很麻烦,但霸凌者本人一开始就打算用泳镜攻击夏穗的眼睛,还激动地说「没把那家伙的眼睛弄瞎真可惜」,使得情况变得对夏穗有利。
夏穗眼尾上那个伤口虽小,但留下疤痕,让霸凌者完全失去威严。如果只是在泳池边昏倒也就罢了,当场尿裤子让他颜面尽失。宗一心想,那家伙还真是活该。瞳子则是像往常一样,静静地保持微笑。夏穗因为在同学面前宣告「无论发生几次,我都会做一样的事」,所以被老师留下来写反省文。
夏穗天生就是一个刚强、勇敢的孩子。她很聪明,知道单凭好胜心对抗自己最讨厌的霸凌和不公不义非常危险,所以一上国中就加入运动社团锻炼身体。在学校的成绩只是中间偏上,不过交了很多朋友,也很受老师们信任,国中的学校生活似乎过得还算愉快。
考高中的时候,她想要报考「以自己的成绩也能快乐过日子的高中」,最后如愿合格。那间学校有资讯工程的基础课程,轻音乐社团也很有名。因此夏穗开始学习打小鼓、编写程式,加入有学生折扣的健身房锻炼肌肉。
个性活泼、脑筋转得快,好胜心强又很有行动力。宗一和瞳子经常感叹,到底遗传到自己哪个部分,才会生出这么直性子的女儿,也曾经数度因为夏穗而目瞪口呆或者苦笑。夫妻两人在去向夏穗教训过的孩子(绝对不能原谅那种人)和对方的父母道歉之后,有时也会暗暗觉得痛快。因为两人都觉得,夏穗虽然做得有点过头,但是并没有错。
就各种层面上来说,宗一没有那么强悍,瞳子也没有那么聪明。夏穗就像从蜻蜓生出奇迹般的老鹰一样。
即便如此,两人仍然是夏穗的父母。无论何时都爱着女儿,也为她感到骄傲,这种心情毫不虚假。
然而,在升上国二之后,迟来的叛逆期降临,果断又坚强的女儿开始讨厌自己的父母,不只是嘴上说「我最讨厌你们」而已。
——爸爸和妈妈知道这种想法叫做什么吗?你们的想法就是所谓的懦夫消极主义。
——为什么要因为我去道歉?为什么不会和我一样生气呢?
夹杂轻蔑与幻灭的语言,对双方而言都是不幸的开始。
当号码叫到60号的时候,房间后的防火门开启,出现一名穿着西装的中年男子,喊了宗一和瞳子的名字。
「久等了。两位是安永夏穗小姐的父母对吧。接下来可以和令千金会面。不过,如您所知,每天能够穿越镜界的人数有限,所以只能让一个人过去。」
按照国际条约订定的规则,二十四小时内能够往来第一镜界与第二镜界的人数有限制。
「人数有限……」
一方面是因为疲劳,瞳子的脑袋似乎还没办法运转。应该惊讶的,不是人数有限。
宗一询问身穿西装的男子:「您说接下来可以和我女儿会面,意思是不用去到北极圈,也能从这里前往第二镜界吗?」
这就表示在人定管理局的大楼内,有次元洞或者是具有相同功能的「通道」。截至目前为止,这件事并没有公诸于众。应该是因为这里拥有治外法权的关系吧。
穿着西装的男子没有回答宗一的问题。只是稍微睁大眼睛,一直盯着宗一和瞳子看而已。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两位想怎么做?要和令千金会面吗?不见女儿也无所谓吗?
「老公……」瞳子很疑惑。「北极圈?要去到那么远吗?」
「不,不需要。」
宗一温柔地解释:「不过,夏穗现在在第二镜界。」
应该是抓到人之后就马上被移送过去了吧。因为要在第二镜界的夏穗跑来这里之前,把这里的夏穗拘留在那里才行。
「所以,我们要去第二镜界才能见到夏穗。只是因为有人数限制,不能两个人都去。虽然很遗憾,但这是规定。」
宗一顺从的言行,那西装胸前挂着人定涉外负责人ID的中年男子缓缓抬起眉毛。表情像是听到什么过分的笑话。
咦,这个眼神是什么意思?宗一并没有说什么有趣的话。
「夏穗还不能回家吗?」
「这要问第二镜界的负责官员。」
「那边会准备食物和饮料吗?我们可以带东西过去吗?」
负责人只是冷冷地瞥了一眼连声音都颤抖的瞳子说:「这一点也请和那边的人商量,这些我都没办法回答。」
「我知道了。瞳子,我去吧。」
宗一看着妻子的眼睛,安抚似地点点头。平常如果发生什么让瞳子担心的事情或问题时,只要这样做就可以了。只要这样做,瞳子就会说:好,那就拜托你了。然而,今天的瞳子和平时判若两人。
「我要去。」
瞳子咬着牙站稳脚步,试图把宗一往后推。
「我去,因为我是那孩子的妈妈啊。」
那位中年涉外负责人的眼神变得更加冰冷,一副我没兴趣了解你们家的事,也没时间瞎耗,而且没必要隐藏这些想法的样子。
「穿越境界有相应的风险,还是我去吧。」
宗一加快语速对负责人这样说。
「就决定由我去。」
「安永宗一先生,请往这里走。」
负责人已经转过身去。宗一两手按着妻子的肩膀把她往回推,然后露出笑容。「我会顺利和夏穗见面的。为了让夏穗一起回来,说不定我也要在那边等,所以你就先在家里——」
「我不回家,我要在这里等。」
瞳子打断宗一的话。然后用力抓住宗一的手臂。
「一定要两个人一起回来。把那孩子带回来,答应我。」
隔着外套薄薄的布料,感觉到妻子的手指几乎要陷进手臂里,宗一非常惊讶。虽然知道瞳子的担心与混乱,但是如此激动,实在很不像她。
——有什么原因吗?
话到嘴边,宗一硬是吞了回去。瞳子一定有她反常的原因。
宗一最后一次好好看着夏穗对话,到底是多久以前的事呢?三个月吗?不,比三个月更久。父女差不多有半年都没说过话了。
宗一刻意回避女儿,夏穗也一直刻意躲着爸爸。宗一透过减少和女儿的交集保护自己,同时也避免瞳子夹在中间难做人。在这种状况下,由爸爸去会面,女儿会开心吗?她会觉得安心吗?瞳子应该是在担心这一点。
「我一定会带她回来。」
宗一把手搭在妻子的手上,然后缓缓松开说:
「夏穗是我的女儿,是比我的命还要重要的孩子。」
宗一在一开始抵达的房间里接受携带物品的检查,然后有一台像是X光的机器拍摄眼球(就像在做视网膜眼底检测那样),最后再穿过应该是金属探测器的拱门。在拱门处和涉外负责人分开,宗一独自朝气密门的前方前进。
耳边传来压缩空气释放的声音,气密门上下敞开,前方是一个充满纯白萤光的正方形小房间。另一侧的墙上也有气密门。除此之外,房间里没有任何备品或机器,正方形小房间的天花板、墙壁、地板都很光滑,随处都闪耀着成为光源的白光。
前方的气密门在宗一靠近的时候自然地敞开,发出咻的一声。穿过去之后,门就在背后关闭。这里又是一间相同的白色小房间,这种房间绵延不绝。宗一刚开始还一间一间地数,数到超过二十间的时候觉得很恐怖,便不再数了。要是自己渡界失败,会不会就一直在次元的狭小通道上到处徘徊呢?
应该要出声呼喊哪个负责人吗?对着墙壁喊吗?还是要对着天花板喊?因为迳直照进眼底的纯白色萤光,让宗一越来越分不清上下——
咻——
突然出现一个和刚才检查携带物品一模一样的房间。
「您是安永宗一先生吗?」
迎面走来的是一名穿着像是警察制服的青年。他手里拿着ID卡片。
「请把这个别在胸口。安永夏穗小姐就在前面。」
已经穿越境界了吗?宗一瞬间有点头晕。
「请问,这里是——」
「我不能告知您地点,不过这里叫做公安局大楼。」
公安局?不是人定局吗?
「这、这里是第二镜界没错吧?」
「在第一镜界的日本,不是没有国家公安保全局这种组织吗?您没有不舒服吧?那我们走吧。」
穿着制服的警官留着短发,后颈剃得很干净。他走在前面,离开房间之后脚步坚定地在错综复杂的通道上前进。比起中央栋的涉外负责人,这名青年亲切多了。
「我女儿应该是被人定局带走的,为什么会在公安局呢?」
途中有时会和人擦身而过。每个人都穿着像是警察的制服,有年轻人也有年长者,他们都会和引导宗一的制服警官迅速互相敬礼。
走廊很长,天花板很高,房间的数量多到令人目瞪口呆。公安局应该是个大规模的组织吧。
「这是为了核对令千金是否真的是第一镜界的安永夏穗,要请她在这里接受指认嫌犯的人定测试。」
制服警官爽快地回答,然后脚步轻巧地开始爬楼梯。跟在后面的宗一马上就开始喘了。
「指、指认嫌犯?」
「我们已经抓到几名疑似参与这次爆炸恐攻的反政府组织成员。所以让这些人和夏穗小姐见面,确认她的反应。」
宗一的脚步变得凌乱,制服警官瞥了一眼之后回过头,爽朗地笑了。
「我们只是在她身上装了测谎仪而已。反正记忆是否改变只要透过扫描脑波就能轻松检测出来,您不用担心,令千金完全不认识反政府组织里的任何一个人。也就是说,她的确是第一镜界的夏穗小姐。」
阶梯终于走完,眼前再度出现平坦的走廊。虽然这样看起来不够严肃紧张,但宗一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突然笑了出来。扫描脑波?即便有这种不可思议的技术,最后还是要靠指认面孔(这家伙是你的同伙吗?看仔细了!)。这里的军事政权,绕了一大圈,最后还是回到最传统的做法啊。
「辛苦了,您一定觉得很远吧。我们这栋建筑物的缺点就是太大了。」
转过最后一个弯,出现一段短短的走廊。「1011」、「1012」、「1013」、「1014」。左右各有两道门,门上贴有房间的号码牌。
穿着制服的警官敲了敲「1012」的门,然后说:
「要会面的人到了。」
那是一道有牛眼窗般的圆型窗户,看起来很古老的木门。门把是玻璃材质。宗一想起自己以前就读的工业高中。
打开门之后,大约四叠半榻榻米大小的房间中央,有一座像是齿科诊疗用的椅子和一些像是医疗用的机器,坐在椅子上的夏穗,身穿明黄色的无袖上衣和棉质长裤。好几条细细的线路连接到头带上,左右两手的手腕也绑着皮带。上半身被座椅安全带固定,腿部的椅垫角度稍稍向上。
椅子旁站着一名穿着白衣的女性。她手上拿着板夹和笔,正在和夏穗说话。两个人的表情都很平静,白衣女子嘴边甚至露出微笑。
「——爸爸。」
夏穗往宗一的方向看,低声地喊了爸爸。连接到头带上的一条线路,正好横越右眼上方。那只眼睛,还留有七年前的夏天,夏穗和霸凌者对抗之后留下的胜利伤痕。
大约有十分之一秒的时间,宗一的思绪飘到远方。好久没有听到夏穗叫爸爸了。就像透过针孔往里面看那样,现实被缩小,除了夏穗的脸之外,其他的一切都是黑暗的。
夏穗从婴儿时期就经常被说轮廓和瞳子很像。而眼角像宗一。最近听瞳子说,夏穗剪了短发。瞳子直说很适合她。啊,真的适合。
「这位是来会面的安永宗一先生。」
制服警官这样说之后,白衣女子露出亲切的微笑说:「时间刚刚好。测试已经全部结束了。」
「谢谢您。」
夏穗这样说。这是我家女儿的声音,夏穗是很有礼貌的女孩。宗一内心的现实感突然完全恢复,变得能够看清当下奇异的整体光景了。
这里的确是指认嫌犯用的小房间。固定夏穗的椅子正对面,也就是房间的前方,有一片大大的玻璃窗,被抓来这里的嫌犯就在玻璃窗的另一侧。明明已经结束测试,却还留在原地。
看来恐怕是没办法自己起身吧。嫌犯被绑在摺叠椅上,正在摇着头。他鼻青脸肿,还有干掉的血迹。变成这副模样,怕是连朋友都认不出来吧?
他是个年轻人。说不定和带自己过来的制服警官差不多岁数。上半身穿着一件背心,背心上也都是血与汗。虽然穿着卡其色的长裤,但是打赤脚,左右脚的指头都是血,让人不忍去想到底发生什么事。
「啊,抱歉。」
察觉宗一的视线与表情之后,白衣女子慌慌张张地操纵手边的机器。玻璃另一侧的照明消失,已经看不见那个鼻青脸肿的年轻人了。即便如此,还是能看见黑暗中的剪影。濒死年轻人的剪影。
「下一个人马上就要用这个空间,所以刚才接到指令,要我们移动到警备处的小会议室。」
白衣女子对制服警官这样说。制服警官在白衣女子的耳边,快速交代了几句话。白衣女子杏仁般的眼睛突然睁大,两人相视微笑。制服警官露出刚才没有见过的八卦眼神。
「我说啊,和这里的差很多对吧。」
白衣女子压低声音这样说,制服警官忍住笑意装出没事的样子。两人都瞥眼观察宗一的表情。这是不想让外人知道的笑话吗?
无所谓了。问题是充斥在玻璃窗对面的黑暗,沾满血的脚指头还在那里,只是这里看不见罢了。
夏穗面对宗一。女儿的脸上几乎没有血色,脸颊上还有泪痕。面对根本不认识,不是伙伴也不是朋友,而是遭到逮捕与拷问,为了指认嫌犯而被拖到这里来的那个年轻人,年仅十七岁的女儿不可能泰然处之。
宗一体内的血液瞬间倒流。
夏穗,我们离开这个鬼地方吧。我们回家,爸爸会带你回家。无论要面对什么,爸爸都会挺身对抗。要对抗谁都无所谓,我一定要把你带回妈妈身边。
军事政权什么的,都是狗屁。
「请小心脚下。」
白衣女子把手伸向准备离开椅子的夏穗。
她的正后方立着看起来像是可移动点滴架的东西。只是挂着几条用夹子固定的电线,看起来不像是什么可怕的东西。
有一道光沿着点滴架出现。刚开始只是一个光点,后来变成一条线,一直往下延伸。现在弯曲九十度,变成一条横线。夏穗起身走下椅子,整理自己的仪容。白衣女子把板夹拿给制服警官看,然后两个人又开始交谈。
光线又开始往上走,现在宗一才知道光线正在连成一个形状。大约是一个人可以穿过的长方形。
光线闭合,出现一个长方形。
「安永先生,我们走——」
这句话还没说完,制服警官就发现不对劲。宗一不禁屏息。
悬空的光线长方形消失,深处飞散出其他光芒。
砰、砰、砰。这是宗一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能量枪发射的声音。
三枪之中有两枪命中制服警官的右肩和右手臂,一枪击中白衣女子的左肩。
在能量弹的冲击之下,两人被轰到墙边,纷纷昏了过去。于此同时,长方形空间里出现穿着厚实安全鞋的脚。
宗一有种在梦中游泳的焦虑感,一把抱紧楞楞站在原地的夏穗。夏穗的脸上和上衣的胸口都溅到血迹了。
穿着厚实安全鞋的那个人,抱着能量枪腾不出手,所以甩了一下头,让碍事的刘海往旁边分开。她顶着黑色的短鲍伯造型,挑染萤光蓝的条纹。身穿卡其色外套和工作裤,外套已经破旧不堪,领口和手肘附近都褪色变白了。工作裤上还散落着不知道是油漆或油渍形成的斑点。
虽然发型和服装都不同,而且拿着能量枪和安全鞋这一点也完全不一样,但那个人就是夏穗。她也是夏穗。最明显的证据就是那个女儿睁大眼睛看着宗一大喊:
「不会吧!老爸为什么会在这里?」
★
对不起,老爸。
升上国中的时候,我就决定以后不要再叫老爸老妈了。不过,当时一不小心就喊出来,难道是因为吓了一大跳,所以瞬间回到小时候了吗?
我和成员一起喊这里的爸爸「father」,不过我偶尔叫他爸爸的时候,他也会很开心。
我是第一镜界原本的那个夏穗喔。但是,从今往后我会以第二镜界夏穗的身份活下去。
在第二镜界里,我的爸爸是反政府组织的高层干部。他是组织的创立成员之一,也是最年长的成员,所以大家都叫他「father」。妈妈以前也是成员之一,但是在自爆恐攻时过世了。两年前,我们两个夏穗十五岁生日的前一天,她一个人载着堆满爆炸物的卡车,冲进国军的参谋本部。我啊……因为那件事,真的有一点,有一点同情妈妈。她是「father」的妻子,也是最忠诚的同志,完全没有逃走的余地。虽然我不太懂,或许妈妈自己是由衷期盼冲进去的。
妈妈留下遗言,希望女儿夏穗能继承自己的衣钵。我觉得那也是因为她觉得自己身为「father」的妻子,生下为「father」继承血脉的孩子,必须留下这样的遗愿吧。但是,第二镜界的夏穗是个懦弱的孩子,完全无法承担责任啊。
为什么从事武装斗争的父母,会生下那样的女儿呢?那难道只是倒楣的巧合吗?
就像是第一镜界的我——天生就是战士的夏穗,父母偏偏像是无欲无求只会工作的温顺山羊吗?
或许我们两个生错地方了。两个人交换可能才是对的选择。
爸爸,你还记得吗?我小时候曾经很着迷于纸牌魔术对吧?你那时候甚至买「bicycle」这种职业魔术师在用的扑克牌,练习很久才变魔术给我看。你后来因为工作忙,自然而然就没有继续练习,留下一堆用过好多次的扑克牌,我记得我拿来和朋友玩抽鬼牌还有接龙之类的。
那些扑克牌,花样都一样对吧,只是有好几种颜色。我从爸爸用过的扑克牌里,抽掉有破损的,只留下完好的牌凑成一副,花样都相同,只有几张颜色不一样,但我们经常没办法分出胜负,超奇怪的。
我觉得第一镜界的我和第二镜界的夏穗,就像颜色不同的扑克牌一样。我们和自己出生世界里的其他群众,拥有一样的花纹,但是因为颜色不同,所以显得不协调。这一点周遭的人都知道,我们自己也比任何人都清楚。完全无法骗自己,清楚到可以说是残酷的地步。
因此,我决定要回到自己原本所属的牌堆里。
第二镜界的夏穗也觉得应该这么做。
第二镜界的 father,在妈妈过世之后,对没出息的第二镜界夏穗感到失望,果断放弃她,同时也开始寻找第一镜界的我。
——无论在哪个镜界,都是我的女儿。
father 也发现了。第一镜界的我,才更有成为他真正女儿的资格。我能够完成 father 妻子的遗言,同时拥有继承衣钵的能力与霸气。
我是在上高中前的春假被招募,但是当时第二镜界的夏穗也一起过来了。她想在和平的世界里,当一个平凡家庭的女儿,而不是反政府组织高层干部的女儿。也就是说,需求和供给刚好一致。
因为我需要训练的时间,所以和第二镜界的夏穗完全交换身份是在今年生日之后。爸爸虽然准备了生日礼物,但是没有在我起床的时候回家对吧?
我都知道喔,是我不好。因为我经常说一些过分的话。我真的很差劲。
刚开始,我觉得真正的爸爸妈妈很让人不满,太过平凡又无趣了!我一直觉得,为什么这样愣头愣脑的人会是我的父母,心里感到烦躁,所以我才会叛逆。但是,自从被 father 招募,决定去第二镜界之后,我是故意用这种差劲的态度对待爸爸的。
因为我觉得被爸爸讨厌、被当成麻烦,对以后会比较好。
第二镜界的夏穗和我交换之后,一定会是一个温柔又乖巧的好孩子。她会成为尊敬爸爸、和妈妈感情很好,你们理想中的女儿。因为第二镜界的夏穗,就想要过这种人生。如此一来,爸爸和妈妈都会觉得「啊—— 夏穗漫长的叛逆期终于结束了」,然后大家都会变得幸福吧。
不过,妈妈有点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因为在完全交换身份之前,测试阶段就被妈妈发现了。
妈妈之所以瞒着爸爸,是因为两个夏穗都拼命拜托她。
妈妈没有错。为了让第一和第二镜界的女儿都能过上想要的日子,妈妈决定为我们保守秘密,并不是背叛爸爸。
所以请不要生她的气喔。你可以生我的气,但是请像以前一样爱护妈妈。
还有第二镜界的夏穗,她其实是个胆小又爱哭的女生。
她右眼眼角的伤痕,是这里的医生在正式交换身份前故意弄上去的。虽然知道要假扮我就一定需要那个伤痕,但她还是哭了,费了好大的劲才安抚好呢。
她是一个很普通的女生,不像我这么疯。我天生就不按牌理出牌,真的是 father 的女儿。
但是啊,爸爸。在第二镜界的这个国家,大多数的国民都没有受到基本人权保障,一直受到压迫,只有军事政权的高层和部分特权阶级才拥有奢侈的生活,这也是第一镜界的日本可能出现的一种样貌。
第一镜界的日本能享受的自由与平等,应该要带到第二镜界才对。
无论是哪一个镜界,都是我的祖国。
所以我决定要挺身而战。
握紧拳头,不断地用尽全力出击。我希望总有一天,第二镜界的这个国家会被解放,届时爸爸和妈妈也会以我为傲。
对不起,老爸。老爸,叫起来真好听。没办法再这样叫你,觉得有点难过。
永别了。
★
father 安永忠诚的部下安永夏穗,为了救回被逮捕拘留的伙伴,手持携带型的次元洞生成装置和能量枪,仅带着五个人就突袭公安局,达成目的之后就逃走了。
从第一镜界渡界而来,偶然目击案发现场的安永宗一和女儿夏穗,在事情结束并经过二十四小时的观察期后,得到回第一镜界的许可。反政府组织的夏穗发射的能量弹擦过宗一的右肩,导致宗一负伤在身。
其实,那个夏穗原本是让宗一和另一个夏穗趴在地上,然后说:
「为了不让你们被怀疑,我得射几枪才行。」
说完之后才发射能量枪。其中有一枪擦过宗一,是因为他起身想记住女儿的背影。
「唉呀,对不起啊,老爸!」
那是宗一听到那个夏穗最后说的话了。
那个夏穗是 father 安永的女儿,而 father 安永是试图颠覆军事政权的一级危险人物,公安局一直在追寻安永这个人还有他发起的行动。既然如此,完美交换身份,被认定是第一镜界的这个夏穗,还有身为她父母的宗一和瞳子,今后必定也会透过某种形式遭到监视。这已经无法完全避免了。即便这个安永宗一是被第二镜界公安局的制服警官和白衣女子偷偷揶揄——和这里的差很多对吧。
几乎可以说是人畜无害的人物也一样。
为了让一家三口能毫无保留地讨论这个话题,自从夏穗被抓走、宗一渡界之后,全家花了一个月的时间等待舆论退烧。而且不在家里谈这件事,而是开着家庭房车出门兜风,随意在地图上找一个去处。最后由瞳子选择位于房总半岛南端的乡村风格度假饭店。
「听说那里的菜很好吃,还有能够泡脚的足汤。」
过了一夜的隔天早晨,三人一边在海边散步一边谈心。把话说开,道歉,把一切解释清楚。然后原谅彼此。
第二镜界的夏穗,像害怕恶魔一样害怕自己的亲生父亲。虽然是血亲,但父亲怀抱着她无法理解的信念与热情,甚至奋不顾身。而且,还要求她也要拥有相同的信念、热情与勇气。
志向即正义,这种态度比恶魔还要难对付。
宗一和瞳子是像绵羊般乖顺的一般市民,他们如同理解物理性痛苦那样,也能理解夏穗的恐惧和绝望。
「我很想逃离 father,想逃离有 father 存在的人生。」
因此,第二镜界的夏穗,为了成功交换身份,言行举止都非常小心慎重。自从有具体计画之后,就已经预想到有可能会遇上指认犯人的人定测试这种事,所以一直没有和 father 的任何手下接触,也刻意不去了解反政府组织的行动计画。
不过,即便如此,她仍然熟知另一个夏穗突袭公安局时使用的携带型次元洞生成装置的架构。毕竟,每次要来到第一镜界,她都必须使用这些装置。
「那个生成器的动力来源,就是『朗布伦之雪』。」
暴走之后爆炸的量子加速器,最后导致的悲惨结局。纯白的有害粉尘。利用这些东西开发出来的携带式次元洞生成器,在从第一镜界的黑市流入第二镜界的反政府势力,据说是最大宗的畅销商品。
「所以穿越生成器创造的次元洞,身体会变得非常冷。有时候甚至会冻伤。」
「我想也是。爸爸是救援现场的专家,所以很清楚这一点。」
宗一亮出自己手背上浅浅的伤痕。夏穗把手盖在伤痕上,瞳子也把手搭在夏穗的手上,默默地微笑。
「我们两个交换身份的事情被发现的时候,」
妈妈过来拥抱我——
「不是拥抱原本的夏穗,而是拥抱我。」
妈妈的手像太阳一样温暖,令人永生难忘。变成第一镜界夏穗的她这样说。
「这我深有同感。」宗一回答。
宛如一张颜色不同的扑克牌,在这个世界显得不协调的夏穗。离开这里,回到和自己同色牌堆里的夏穗。
爱并没有消失。虽然没有说出口,但宗一还在默默等待。他知道,瞳子也在等。
总有一天,不知道是多久以后的未来。或许不会在两人活着的时候实现。但是,那一天一定会到来。
去到另一个世界的夏穗,总有一天会和伙伴们打倒第二镜界的军事政权,获得自由与平等。总有一天,一家人能够堂堂正正地重逢,也能同时称呼两个世界的夏穗为女儿。
直到那一天来临之前,宗一和瞳子都会怀抱这个秘密过日子。过着毫不起眼,平凡又顺从的日子。即便这样的日子曾被理想主义至上的果敢女儿批评为「毫无危机感」,一家人还是要过着小市民的日子。
「如果按照那边的法律,你和我应该都已经犯了叛国罪喔。」
某次,瞳子突然这样说。
「在这里也是违反镜界协定基本法啊。」
「我们夫妻都是罪人耶。」
「又还没有定罪,只能说是嫌疑犯。」
「唉呀,真是抱歉。」
看着妻子平静的笑容,宗一突然想起一件事。
夏穗这个名字,是夫妻两人商量之后取的。妇产科医院的附近有一片宽广的水田,青绿的稻穗波浪,在夏天的阳光照射下闪耀,经常令人看得出神,所以才会取这个名字。因为希望肚子里的孩子,能像夏日稻穗般美丽,而且心灵富足。
不过,宗一其实还有另一个想法。询问瞳子的意见时,瞳子说宗一想到的名字太华丽,所以不怎么喜欢,宗一就马上放弃了。
原本的夏穗,或许比较适合那个名字。因为人如其名,名字会成为一个人的指南针啊。
没错,就像瞳子说的那样,自己想到的名字太华丽了。每个人都听过这个名字,不过,真正需要的时候,人必须克服许多困难才能抓得住。
那个名字叫做—— 「希望」。
♪YOASOBI
〈セブンティー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