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过年之后,明远堂便在大修土木,修了八、九个月,如今已见规模,天气越来越冷,工程进展就会慢下来,方显胜急得嘴唇上生泡,催着工匠们天不亮就开始干活儿。
虽说大爷要准备殿试,但是明远堂很大,远择距离含翠轩较远的地方赶工,也不会影响。
天空刚刚现出鱼肚白,方显胜便裹着夹棉袍子去了工地。
今天赶工的是揽翠亭。据说这是当年程老夫人最喜欢的地方,夏天里数这里最荫凉,程老夫人常会邀了女眷在这里打叶子牌;春秋两季,更以揽翠亭为中心,借助四周的石桌开茶会,不远处还有一个戏台,每隔些日子就会请了戏班子过来唱上几出。
程老夫人过世后,明远堂里没有女眷,戏台空置多年。秦珏幼时顽皮,在揽翠亭的柱子上刻了些只有他自己才能认识的东西,有一次他和秦琅、秦瑛在揽翠亭里对着柱子比赛撒尿,看看谁尿得更准,被秦老太爷当场捉住之后,就连秦老太爷也不来这里缅怀老妻了。
到了现在,揽翠亭四周反而成了明远堂里最冷清的地方。
方显胜还没走近,远远的就看到一堆工匠围在一起,七嘴八舌正在说什么。
“怎么回事,没个规矩,嚷嚷什么?”方显胜身边的两个小厮已经跑过去斥责。
工匠们这才转过身来,看到是方显胜,连忙施礼,其中一个工头小心翼翼地捧了只小坛子过来,说道:“方管事,揽翠亭下面要建地龙,刚才挖地的时候挖出这个,咱们没敢打开,正商量着要交给您呢。”
他们只是在外面雇来的,在主人家里挖出东西,是要交给原主的。
方显胜看到这只小坛子心里咯登一声。
坛子不大,也不是什么名贵物件,倒像是灶上婆子们腌咸菜用的那种。
方显胜是家生子,他的祖母给老太爷的生母高太夫人梳过头,伯父黑伯六岁就给老太爷当小厮,他的老子、娘,兄弟姐妹也都在秦家,他出娘胎就在学习如何做个忠仆。
看到这个坛子,他就知道这东西不简单。
如果是主子埋的,那反而不是大事,就怕是当下人的埋在这里的,看这坛子就不像是主子用的。
下人在园子里埋东西,只有两个原因:第一种可能是偷的金银珠宝,担心查出来被发现,便先埋起来;第二种那就是更见不得光的东西,说不定是厌胜之物。
想到这里,方显胜不敢怠慢,对工头道:“你们做得好,今天在场的,每人多加两吊工钱!”
工头和工匠们一起道谢,方显胜不想多做停留,把那坛子擦了擦,用袍子裹了,匆匆往含翠轩走去。
还有几天就是殿试的日子,秦珏早上起得迟了。
方显胜不敢打扰,在含翠轩外面等着。
他虽然今年才从通州过来,但是拿的都是好差事,又常跟着大爷出去应酬,守门的小厮自是给他几分面子,把他让到院子里,和清泉说了一声,请他在茶房里等着。
方显胜正要往茶房里走,就见又有一个人进了大门,正是若谷。
方显胜一怔,若谷的身份可比他高多了,平时也住在含翠轩,可看这样子,倒像是从外面刚回来。
天还这么早,莫非是办了整夜的差使?
他连忙过来给若谷行礼:“若谷哥,早啊。”
若谷看到他在这里,皱皱眉,道:“你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
方显胜正犹豫着要不要把坛子的事告诉若谷,如果说吧,怕这坛子涉及隐密,惹了大爷不快;如果不说吧,又怕若谷以为他来巴结大爷,以后会提防他。
他正在思量,若谷却没等他回答,便从他身边走过,往大爷住的屋子去了。
秦珏是被空山叫起来的:“大爷,若谷哥来了,说是有要紧的事。”
若谷进来时,梳得一丝不乱的头发上还沾着几滴晨露。
秦珏由空山和清泉服侍着梳洗,一边听着若谷说话。
“昨天晚上,杨立本的侄儿杨伍去了西里街的茶铺,他进去不久,黄麻子也进去了,过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杨伍就走出来了,他走后不久,黄麻子也出来了,黄麻子满脸喜气,从茶铺出来,就去了翠花胡同,去找了那个叫小桃红的暗门子,这会子还没有出来。”
“黄麻子是谁?”秦珏问道。
“是西里街那一代的泼皮头儿,手底下有二三十人。平日里靠着欺负老实本分的小买卖人收几个保护费,但不敢招惹那些老字号或是大些的店铺,也是吃了上顿没下顿。”
秦珏点点头:“翠花胡同的暗门子都不便宜,他能待上整晚要不少银子吧?”
“对,小桃红虽然只是三等货色,可一晚上没有二三两银子也是不行的,黄麻子平素里怕是也只有在翠花胡同外面张望的份儿。”
“让人盯着黄麻子,杨立本和杨伍那里也不要松懈。”秦珏吩咐道。
若谷应声而去,清泉这才轻声对秦珏道:“大爷,显胜哥一早就来了,这会儿在茶房里候着呢。”
“让他进来吧。”秦珏道。
方显胜进了屋,向左右看了看,见只有叫空山的小厮在一旁候着,这才把裹在夹棉袍子里的坛子拿出来,对秦珏道:“大爷,工匠们清早在揽翠亭挖出这个,我没敢让他们打开,就给您先送过来了。”
秦珏眉头蹙起,揽翠亭那地方,他长大以后都不想再去,谁会在那里埋东西。
“打开看看吧。”他对方显胜说道。
方显胜这才拍开坛口的黄泥,取下盖子,看到坛子里的东西,他“咦”了一声。
秦珏看了过去,只见坛子里是一枚玉牌。
秦珏的瞳孔猛的一缩,对方显胜道:“对外就说挖出一坛子银元宝,虽然数目不多,可毕竟是吉利的事,给今天的工匠每人赏二两银子。”
这么一只小坛子,就算装满银元宝,也顶多有三四十两,足够寻常人家过上好几年,可对于大户人家,也就真不算什么了。
方显胜这才退了出去,心里却是明白,今天这件事他是无论如何也要咽在肚子里了。
屋内,秦珏拿起那枚玉牌,目光落在玉牌上雕工精细的两行篆字上,久久没有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