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夏二年,8月1日,阿拉贡,萨拉戈萨。
国王宫廷位于萨拉戈萨城中南部,是一座三角形的堡垒式建筑,石材筑成,顶上饰以红瓦,朝东的一面墙上用了些白灰装饰。朱泾等人就是从这面东墙上的大门中进入堡内,在侍从的引领下,在阴暗狭窄的石壁间不断穿梭,进入了一处相对开阔的会客厅中。
开阔只是相对的,长宽只有十米左右,东边是门口,西边靠墙的位置有一处石台,石台上有一张高背椅,椅上铺着一张波斯风格的红绿色毯子。
石台前方也铺着几张廉价的毯子,一直连成一长条,延伸到了门口。南墙上开了一个小窗通风透光,但光照仍不足,所以南北墙上又挂着火把照明。
在火光的照明下,还能看到墙上挂着些简陋的画作,画下有几排木架,架上陈列着些刀剑、瓷器之类的工艺品。
朱泾等人随着侍从进入会客室中,将装着礼物的箱子放在中间的地毯上,然后就站在旁边等候国王的到来。
不久后,随着一声高昂的番语喊叫,一名男子从北墙上的小门处现身出来。
此人身材不高,却穿着一件深红色有黑色纹饰的华丽长袍,披着一件白色的丝绸披肩,看上去三十多岁,头上戴着有尖刺的红色王冠,冠下露出一点黑色的头发。这样的繁复衣装与华夏人一路走来见过的其它欧洲人截然不同,显然是一位大人物,也就是他们此行的目的,阿拉贡国王佩德罗三世了。
佩德罗三世走到王座上坐定,朱泾便带领使团向他鞠躬行礼,同时问好道:“华夏国海军上校朱泾,作为国公会的使节,向阿拉贡国王问好并送上礼物。”
稍后,乔瓦尼将他的话翻译了过去。与此同时,刘见广等人打开地上的箱子,将礼物露了出来。
礼物大部分都是典型的洋货,包括高品质的丝绸、青花瓷,以及胡椒、辣椒、白糖等调味品。除此之外,还有一套精致的钢胆板甲和一把断离剑。
刘见广将这些礼物取出来,一件件交给宫廷侍从,侍从又将他们呈给国王看。
见了这些精美而珍贵的礼物,面无表情的佩德罗三世终于露出和善的笑容,道:“阿拉贡也向你们问好。我听说过你们,华夏、东海、赛里斯、中国…这些名字称呼的都是你们吧?据传你们在亚细亚帮助过十字军,这很好。之前的信我已经看过了,很遗憾你们没能见到我父亲。我注意到信中和你刚才都提到了‘国公会’,这是什么?”
乔瓦尼进行了翻译,朱泾对这个问题不意外,当即简单解释了过去。
佩德罗听后也不意外,类似的共和制在欧洲可不少见。他点点头道:“原来是贵国的元老院,请代我向他们问好。那么,你们来到阿拉贡,是为了什么呢?”
朱泾回答道:“我华夏国愿与阿拉贡国结好,自万里之外将这些货物运到阿拉贡来,用一个远比过去合理的价格卖给阿拉贡朝廷,此中定有厚利。只是,我方万里迢迢而来,需要一落脚地修理船只、囤积货物,希望国王殿下能允我国在海边租借一地,用于此务。”
说完,他便再次俯身一礼,等待乔瓦尼的翻译。同时心中不免有所忐忑,这佩德罗到底会不会答应呢?
没想到,佩德罗听完翻译后,没有推诿,反倒很痛快地答道:“好说!你想要哪里?”
朱泾眼睛一睁,居然这么痛快?他心里乐开了花,连忙说道:“来的路上,我见有一岛曰‘伊维萨岛’,土地不广人口不丰,若是殿下能允我国租借此岛,我国必有厚报!如今日这般的礼物,每年可送上三份!”
伊比利亚半岛东边的海上有一连串的小岛,即马略卡群岛。群岛之中,以中央的马略卡岛为最大,东西两侧又有两个稍小些的岛,即梅诺卡岛和伊维萨岛。华夏人就看中了西侧的这个伊维萨岛。
此岛呈椭圆状,长约四十公里,宽约二十公里,既不小到无处落脚,也不大到难以管理,同时距离海口不远,作为一个在地中海的贸易据点是再合适不过了。
伊维萨岛几十年前尚是摩尔人的领土,后被阿拉贡国所占据。岛上多山少地,人口不多而且多族杂居,局势混乱,对统治者来说称不上好地盘——但这对外来的华夏人来说反而是优点,要是真的人多富裕了,谁会愿意租给你啊?
朱泾抛出了自己的需求,满怀期待地看着佩德罗。他并不指望这位国王一口应承,但只要能开始讨价还价,那就有成功的希望了。
不料,佩德罗没还价也没拒绝,而是摇头道:“我父王去世之时,将马略卡等岛分给了我的弟弟小海梅,现在那是他的国土,不归我管。”
“啊,这…”朱泾傻眼了,还有这出?
也是思维盲区了,在华夏人心中,国土继承应该完完整整,那才能保持国力,一代代做大下去。至于拆分继承,那是在强势皇帝的压迫下不得不做的“推恩”之法,是要尽可能避免的。没想到,在这欧洲,居然有人主动把自己国土拆了分给儿子的!
现在,马略卡群岛在佩德罗的兄弟小海梅所建立的马略卡王国治理之下,找阿拉贡完全是找错人了。
佩德罗咳嗽了一声,一名宫廷贵族站了出来,对乔瓦尼解释了一番,乔瓦尼又翻译了过来。
朱泾听了个明白,一阵沮丧,只得道:“那,在陆上海边择一地也可以。我来之时,见过海边有不少无人港湾,若是殿下能租来一处,我国必感激不尽。”
佩德罗点点头,道:“倒也可以…”然后,他拿过刚到手的断离长剑,说道:“一把好剑!正好,那么我便册封你为贝弗利岭男爵,允你在当地建城,但你也要皈依天主,为阿拉贡而战,驱逐异教徒…”
贝弗利岭是阿拉贡国与格兰纳达国边界的一处山岭,佩德罗把它拿出来,显然有些驱虎吞狼的意思。不过,这不是重点,关键是,你作为华夏人接受异邦国王册封的话,那性质就变了啊!
乔瓦尼尚未意识到问题所在,有些羡慕的将国王的话翻译了过去。
“什么?”朱泾听了翻译,不喜反惊,他一个华夏公民、眼看着能晋升将级的高级军官,怎能接收蛮邦小国的册封?
他吸了一口气,冷静了一下心绪,尽可能不冒犯地回绝道:“殿下的好意在下心领了,可是忠臣不事二主,在下已经为国公会效劳,自然不可能接受殿下的任命。若是可以,在下可以用其它东西,比如珍贵的华夏商品和贸易特权来换取这个贝弗利岭…”
乔瓦尼没有立刻翻译,而是小声对朱泾问道:“舰长,你确定?这可是成为贵族的机会啊,多少人一辈子都求不到!”
朱泾眉头一皱,在这边荒之地沐猴而冠有什么意思?他没有多说,直接道:“别误时了,就这么翻译过去!”
于是乔瓦尼照实翻译,佩德罗听后笑容也凝固了,严肃地看着他:“真是不识抬举,我阿拉贡的土地,岂是那么好得到的?”
乔瓦尼额头冒汗地译了他的话,又把朱泾的回答转回去:“请殿下恕罪,但我国自有国情在此,还请殿下另请高明吧。”
佩德罗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又思索了一会儿,道:“如果你坚持如此,我也不勉强。不过,我也不完全拒绝你,你若是想获得土地,还有另一个办法。你知道西西里岛吗?那里本是我的领地,但十年前被安茹的查理在教廷的支持下强占了去。你们华夏人自海上而来,想必是有些战船的,若是能助我夺回西西里岛,那么分给你们一块土地也未尝不可。”
“啊?”这次乔瓦尼先惊讶了起来,然后转头对朱泾长篇大论了起来,先是翻译了佩德罗的话,又将他所知道的来龙去脉解释了一通。
原来,十余年前(1262),佩德罗还是王子的时候,就通过联姻取得了西西里王国的继承权。但他尚未来得及真正继承,西西里岛就被法国的查理王子在罗马教廷的支持下夺了过去。此后佩德罗一直对西西里岛念念不忘,想着夺回来,但实力不济,无法同时对抗法国和教宗国两个强大的势力,更别说还要跨海打过去了。现在他提出了让华夏舰队协助他作战的要求,显然是想着让他们为他火中取粟。
朱泾听了更是失望。我们过来给你送礼,本来就是想找到和平解决的方案,结果要给你打生打死,还是去得罪法国和教宗国这两个更麻烦的主,那么我干嘛不直接撕破脸,在你阿拉贡的国土上强占一块下来算了?
于是,他当即萌生了退意,不想再跟这老狐狸纠缠了。但毕竟是在人家的地盘,万一真惹恼对方,说不定就没法全身而退了。
所以,他还是用尽可能真诚的语气说道:“如果是这样,那就可以考虑了。不过,毕竟是关系到战争的大事,还请等我们回国请示了国公会之后,再做正式决定。请殿下放心,一旦国公会做出了开战的决定,那么一定能派遣一支强大的舰队过来,一定能满足殿下的需求!”
佩德罗不疑有他,当下的外交战争都是以年计的,说要请示那才是正常的。谁能想到这些人本有瞬时通信的手段呢?
他点头道:“那我便期待着好消息了。对了,不管如何,谢谢你们带来的礼物,稍后我会命人送一份回礼去你们居住的教堂里,并且写一封信送给你们的国公会。”
朱泾松了口气,带领使团行礼道:“友谊地久天长!”
此后,他们回到了投宿的大庙里,接到佩德罗送来的寒碜礼物和蜡封的信件后,就乘船返回了河口的安博斯塔,又于8月5日回归了自己的船上。
回到熟悉的舰桥上之后,朱泾终于完全安心了,解开一枚领扣,然后重重一拍桌子,骂道:“这混账蛮夷佩德罗,根本不识抬举!不可救药!”
舰桥上留守的军官见状立刻被吊起了好奇心,上前询问,听完朱泾的讲解后也纷纷愤慨起来。
“这蛮夷小国,我们能主动送礼已经够给面子了,居然得寸进尺!”
“畏威而不怀德,该死的,就不该给他们好脸看!”
“舰长,开炮吧,我们直接把这劳什子安博斯塔城给占下来!”
朱泾跟着他们骂了一通,最后骂爽快了,也冷静了下来,摆手道:“我们又无权开战,还是写报告报回去,让本土决定吧。王少尉,你都听明白了吧?帮我写上一份!”
在王少尉愁眉苦脸写报告的同时,朱泾又把刘见广乔瓦尼等人召集了过来,商量下一步的对策。毕竟,就算报告报回去了,本土多半还是要让他们继续寻找战争以外的办法,这还得他们自己研究。
但一帮臭皮匠也没什么主意,商量了一会儿后,刘见广说道:“要不,咱们继续向东,去地中海东岸?那边有不少十字军的领地,我们再借助圣殿骑士团或者伊尔汗国的关系,找个落脚点应该不难吧?”
朱泾点头道:“确实不难,实际上西洋公司已经在做了,还真找到了几个备选地。但是,地中海东岸到西海口毕竟还有四千公里的航程,东岸要有基地,西口也要有,不然每次过来都要长途跋涉,也太麻烦了。而且西口的基地还可以兼顾对欧洲西海岸的商路,若只有东岸基地,也太不灵活了。”
刘见广听了,点了点头:“是这个道理。要不,我们再去那个马略卡王国碰碰运气,说不定那个小海梅比他兄弟好说话呢?”
朱泾想了想,道:“也是个出路,那就先去看看…”
这时,乔瓦尼沉思良久后开口了:“舰长,如果您不嫌弃的话,倒是有个地方可以去看看。”
“什么?”朱泾抬起头来,看着这个一口汉话的欧洲夷人,“是哪里?”
乔瓦尼也看着,一字一顿地说道:“我的家乡,热那亚,一个热情的自由都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