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3年,2月27日,清明第8日,蓬莱郡,福山县。
福山县城东,一辆四轮马车沿着新修的县道轻快地前行着。
车上,前新泰县令张春锐掀开窗帘,探出头去,对着前方的石块堆成的路面看了一会儿,又收回身来,说道:“福山县这路修得还不错,果然逼一下总是能做事的。”
张春锐曾以编外人员的形式被东海管委会委任去西边做了一任新泰县令,任上做得不错,尤其是修了一条路,连接了莱芜和蒙水水路,深受东海人好评。因此,去年东海人将新泰县收入囊中后,就正式邀请他加入管委会体系,去担任蓬莱郡的交通局副局长。
东海股东数量有限,一个郡只能摊到个位数,因此这类的局级职位大都是由公务员担任了。按理说,这等高位应当优先由多年在管委会体系浸润的资深公务员担任才行,但管委会本身人才就不多,资深人员又多半抽调去管理棘手的新得地区了,所以这经营多年的蓬莱郡反而就让张春锐空降了过来。
张春锐一开始还以为这“交通局”是个外交部门,进一步了解后才知道是主管修路和管理车辆秩序的,倒也跟他的履历挺合适。他本是威海郡文登县人,前阵子衣锦还乡,等到日期临近了,就踏上了前往蓬莱上任的旅途。现在他经过福山县,看到城外新修了道路,正好是自己的职责所在,不由得多看了看几眼。
福山县是典型的自治县,本来议员们交了税就不管什么事,自得其乐闲适得很,但去年开始就累了起来。先是上面打了仗来劝捐,又逐渐摊派“行政任务”,让他们在县内做些“搞卫生”“办学校”之类的活计,这条路也是让他们集资修的。理论上来说这只是“建议”,没什么强制力,但议员们还没做几年老爷,对“朝廷权威”仍有不小的畏惧,而且城里卖的报纸整天谈些教育基建的重要性之类的,不干活面子上总过不去,所以多少总会干点。卫生学校之类的先不说,至少这条路修得还可以,毕竟是他们自己募资修的,是要在石碑上留名的,那么多眼睛盯着,质量虽不能跟建设交通部亲自督办的国道比,但比起旧时代的土路还是强上了许多。
很快,马车接近了县城。城东的清洋河颇为宽阔,向北一直通海,大小船只来来往往,好是热闹。河上有一座百年石桥,但通行能力不强,两岸桥头有福山县的保安员在维持秩序兼收过桥费,车马在东边排了好长一条队出来。
四轮马车排到了队末,张春锐探出头去,看着长队皱眉道:“还是得修座新桥才行啊。”
看这样子,得排好长时间的队了,现在太阳都西落了,不知道能不能赶在闭城门前排过去。不过过了一会儿,就有保安发现了这辆挂着正规车牌的四轮马车,过来跟车夫问了问,得知上面是“副局长”后,就殷勤地请他们插队了过去。
张春锐欲言又止,但还是跟着过了桥,又进城找了间客栈投宿了下来。
他本不欲在福山县有太多牵扯,但不知是不是过桥时走漏了风声,当夜住处的门就被敲响了。
张春锐开门见到来人,惊喜地问道:“广明?你怎么来了?”
来人是一名当地议员,名叫严行舟,字广明,以往和张春锐有些交情,不知怎么就听到消息寻了过来。
严行舟拿了一个笼屉过来,掀开一角露出里面的酒瓶,笑道:“梅喧兄,来了福山也不知会一声,是不是高升了,看不上我们这些老兄弟了啊?”
“哪里哪里,怎么会呢?只是在福山匆匆路过,怕打扰了广明,故没有登门拜访,真是失礼了…”张春锐连忙将他请入桌前坐下,又说道:“什么高升,不过是忙碌命而已,哪里像广明这般做个议员逍遥自在。”
“呵呵…”严行舟打开笼屉,摆出酒瓶、酒盅和下酒菜,“不瞒梅喧,我正是为此事而来。如今你在蓬莱身居高位,可知近来管委会要改易县政?”
张春锐一愣,还有此事?他虽然进入了管委会系统,但前段时间也就是在中央市学习锻炼了一阵子,熟悉工作形式,对大局上的改革动向还真不怎么知道。因此,他只能反问道:“抱歉,恕我孤陋寡闻了,这县政是要如何改易?”
严行舟有些愕然:“你真不知道?”
张春锐老实摇头道:“真不知道。”
严行舟盯着他的脸反复看了几遍,见他的样子不似作伪,就叹了口气,说道:“算了,可能真是隐秘,也罢,那梅喧就听我说说,帮我等参谋参谋吧,不过不要外传了。其实这事我也是道听途说,可能是误传,也可能是上面故意传出来的风声。总之,说的是,县政选举,要从税票改人票…也就是多少多少个公民才能选一个议员出来。而这个公民,就要当兵、读书,或者一年缴十五贯的税才能成…”
“哦?”张春锐听了,思索甚多,但没立刻做什么表示,只是问道:“这般改来,对广明影响可大?”
严行舟一股不悦的表情:“税照交,名额却要操持于那些退伍兵丁之手,影响如何不大?东家们这是卸磨杀驴啊,要我说也别这么一点点来,干脆把这劳什子会议全撤了得了!我来本是要向梅喧打探些消息,若真是如此,那我县便只能联合抗税了!”
张春锐笑着摇了摇头,说道:“其实广明大可不必如此忧虑。在我看来,这前后区别也没太大嘛。”
严行舟不解道:“如此大的变易,怎么就不大了?”
张春锐道:“原本广明捐这个议员用了多少税赋,三百还是五百?变易之后,你找二三十信得过的族人,将这笔钱粮记在他们名下交上去,给他们捐个公民身份,再让他们投你的票,不就还跟以往一样么?再者,你也可以派族中子弟去当兵,退伍回来又是一个名额,还省了不少钱;或者当下不少顷田户都是未娶青年,你将族中远支庶女嫁过去些,不也就拉拢过来了么?”
严行舟听了他的出谋划策,感觉豁然开朗。他心中将听来的改革方案细细一盘算,发现若是操作得好,甚至能比改革之前多占一些份额。想到这里,多日来的积郁一扫而空,转而喜上眉梢地对张春锐拱手道:“今日来找梅喧,果然找对了…如此说来,不但可以消弭一场灾祸,而且大有可为啊!”
张春锐也回礼道:“那就祝广明兄再接再厉,更上一层楼了!”
严行舟感觉心潮澎湃,随便与张春锐聊了聊他的新工作,就告辞回家去筹谋他的大事去了。
张春锐一直送他下楼出门,目送他上了车离去才回屋。不过这时候,他却笑了出来:“东家们这是在推恩啊…”
他坐回桌边,拿起筷子,夹着严行舟送来的香油笋干拌牛肉丝嚼了起来,一边嚼着一边思索着这次明显是事先放风的改革动向。
他首先想到的不是县政改革,而是他所在的蓬莱郡分管会。
从级别上来说,这个分管会与旧时代的“府”相当,但一个府衙一般也就几个官员加一批吏员完事了,管理的事务很少,而分管会却结构复杂许多,除了他所在的交通局,还有教育局、公安局、卫生局等一系列机构,几乎将民间事务事无巨细都管起来了。这种机构设置和职责的不同,反映了“东海朝廷”与旧朝廷的巨大区别,那就是重治理而非管制,重发展而非一味从地方索取。
但是,这么一个复杂庞大的机构,也需要大量的人手,还不能是一般人,得是能读书识字有做事能力的人才成。更别说,东海国的地盘一下子扩张到了八个郡,每个都需要这么多人。所以短期内,管委会还是只能重点建设郡级的分管会,很难把同样复杂的机构铺设到县一级。
实际上在县一级也不是完全没有机构。东海人在旧控制区的每个县都开设了法院,派遣了法官,掌管着司法权——实际上也就是过去县令的主要权力——只不过这个法院系统是由全体大会直接掌握的,跟管委会不是一个系统,主要目的也更多的是彰显代行国王权力的全体大会的权威。此外还会派驻一个税务小组,用于监督议员们的纳税情况。据说,统计组也在各县有眼线,不过这就不是能公开讨论的了。总之,这部分占用的人力不多,作用也反倒和古典官府有些像,重在“控制”而非治理。
而县级的“治理”职责,比如缉捕盗匪修桥补路一类的工作,就被打包分包给了纳税大户们。实际上几年来他们也做的不错了,虽然大多数时间什么也没做,但旧时代朝廷派过来的县官们也同样几乎什么都不会做,只管收税。相比之下,被督促着修修路的他们干的还可以,毕竟是自己出钱修的。
但是,这种粗疏的治理相比管委会的期望还差得远。现在虽然只能管理到郡一级,但将来肯定是要下沉到县的,而一旦到了那个时候,就不免会与当地势力产生冲突。而现在正逢开拓时期,当下管委会就面临了两难的局面:若是放任县级自治的局面持续下去,将来不免尾大不掉;但若是直接取消自治,会立刻激化矛盾不说,也没那么多人手去处理县域事务。
“所以,就出了这么一个‘推恩’的法子。”张春锐给自己斟了一盅酒,晃着酒杯说道。
管委会适时推出公民制度,将原本基于税赋的选举改为基于人数的选举。短期内,乡绅们可以通过一些手段维持自己的份额,但长期来看,等到自己的族人一个个都成了登记在册的公民,拥有一系列由管委会而非宗族赋予的独特权利,那时还能保证他们跟自己一条心吗?
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笑道:“既保证了兵源,又瓦解了宗族,这招厉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