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定回司尘府的计划被迫推迟,因为三天过去宋微尘一直未醒。
这三天庄玉衡使出浑身解数,除了前世印记无解,她近期伤病实则已无碍。
醒不了是因为她的魂识抗拒现实,最终脱离了身体。
在寐界,活体灵魂禁入三途川。
意味着这三日宋微尘的魂识在四处游荡,万一遇到噬魂兽,她就会被吃掉魂识变成再也醒不了的活死人,情况万分危险。
若是孤沧月出现,也许她的魂识会自动回归,可惜三日以来他好似世间蒸发,墨汀风和庄玉衡发出的定向传讯无一回应。
时至第三日深夜,又逢满月,噬魂兽出没几率大大增加,实在不能再拖。
两人商量后,庄玉衡只能施术以墨汀风对桑濮的千年执思为引,神色凝重的在她床头点了一支“提灯引魂烛”。
这是最后的无法之法,是给迷路的灵魂点了一盏归家的灯,若引魂烛燃尽前她不能醒转,万事皆休。
烛火映着宋微尘的脸,一闪一闪看不分明,倒让她的面目变得不真切起来。
宋微尘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此刻的她正被夹在一列前后都是人,看不见头尾的绵长队伍里,在一条不到六十公分宽,却绵延不绝不知多少公里的窄木桥上慢慢走着,所有人都朝着同一个方向行进。
窄桥之下是一片瀚如汪洋的水域,在雾霭笼罩下泛着幽蓝之光,说不出的诡异。
宋微尘身边男女老幼皆有,不过都看不清面目,也没人说话,一脉死气沉沉。
她一向叽叽喳喳惯了,只觉此刻无聊得发疯,也不知道还要这样走多久。
“死都死了,也没什么余地挑三拣四,乖乖随大流吧。”宋微尘自言自语。
她之所以如此肯定自己已死,实则是因为这窄桥每隔四五百米,桥面木板上就用古文篆刻着两个字:奈何。
一直以为奈何桥是座不大的拱形木桥,谁曾想竟如此惊人,也算变相涨见识了。
只是不见那熬汤的孟婆,她现在倒是巴不得赶紧喝上一碗了却前尘,有些人的名字不能想,一想起,即便已经做了鬼仍会心疼不已。
嗯?那是什么?
她分明看见水面很远的地方隐隐绰绰亮起了一个橘色光点,发出暖融融的光,正在慢慢靠近。
虽这水域奇诡,但那橘色的光芒却莫名让人安心,倒一点儿也不觉得可怕——何况宋微尘认为自己现在已是小鬼一只,怕是只有让别人惧她的份儿。
前面的人不知何故又不走了,队伍停滞下来,这样的情况已经出现了几次,难道奈何桥也会实行“交通管制”?宋微尘叹口气干脆坐了下去,看着那橘色的光点出神。
渐渐她看清了,那分明…分明是一个女子。
她眉目清晰,并不像这桥上之人脸上都罩着一层雾翳。
细看之下,好生面熟。
…桑濮?!
须臾之间桑濮已到她近前,与窄桥一丈之隔,凌空虚坐在一只灯笼长长的提手之上,灯笼发出橘色的光,像颗光球一般将她笼罩在其中。
除了宋微尘,窄桥上的其他人对她毫无反应,不知是看不见,还是不在意。
“你看得见我?”宋微尘忍不住开口试探。
见桑濮笑盈盈盯着自己点点头,她一脸惊讶。
“你怎么会在奈何桥?你不是应该早就…”
宋微尘想说她不是早就死了吗,在那国舅府后院的逼仄阁楼,合葬的是那一墙浸血的风筝。
“这里并非奈何桥,而是时间之井。”
提灯引魂烛燃起的同时,宋微尘的魂识会被召唤进入时间之井,然而她并不知道。
“时间之井?”
宋微尘暗忖,那是个什么东西?怎么听起来像个游戏的地下城副本。
“你就别变相安慰我了,我知道我死了。”
宋微尘坐在窄桥上,两条小腿露在桥外晃荡着。
负了孤沧月,她一时情恸攻心不治,她都知道。
只是没来得及跟墨汀风说声再见,说声抱歉。
她指了指不远处桥面上依稀可见的“奈何”二字,“这里明明就是奈何桥。”
桑濮笑着摇摇头。
“此奈何非彼奈何,而是‘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之意,是说人应当坦然接受命运的安排。”
桑濮很耐心的跟她解释。
“你并没有死,时间之井是一处不生不灭之地,万象皆存于此。”
桑濮的话听得宋微尘云里雾里,她一直在跟着人群走,周围除了水就是桥,哪里有什么“万象”。
“看看周围这些人,你以为他们是什么?”桑濮问她。
“他们?”
宋微尘看看周遭,每一个都面目不清,“大概跟我一样都是新晋小鬼?”
桑濮笑着摇摇头。
“他们每一个都是你。”
“包括我也是你。确切的说,我们都是在‘无限时间’范围内轮回的每一个‘有限的你’。”
“啧啧,你说话的复杂程度真的跟冰坨子有一拼!不过还是很开心我们终于能说上话,我早就想见你了。”
桑濮闻言看了眼那橘色的灯笼,宋微尘也顺着她的视线瞥过去,许是错觉,那灯笼似乎变暗了一些。
“还有点时间,我也很想跟你聊聊天。”
桑濮顿了顿,“我猜你想问我,你喜欢上墨公子,是否与我有关?”
冰雪如桑濮,一语中的。
这确实是宋微尘长久的心结之一,她期待的看着她等一个答案。
桑濮略沉吟,“你难道不觉得,你会问出这个问题,恰是证明已经喜欢上他了。”
她的话让宋微尘一语惊醒梦中人。
是啊!若不喜欢,根本不会去在意和厘清到底那心意究竟是因谁而生,又是因何而起。
比如这次失忆后,自己明明不记得墨汀风,也不记得桑濮的事,却还是不自觉想亲近,甚至脑补了个孩子出来。
恢复说话能力之后第一个唤出的也是他的名字——若非是对他全然的依赖和信任,又怎么敢从那二十四层高的地方纵身而下。
“所以…”
宋微尘苦笑了一下,“所以你成了我在两个男人之间摇摆不定的借口,对吧?”
桑濮莞尔,“我倒也不介意成为你摇摆不定的借口。墨公子我自是熟悉,想来另一位能牵动你心绪的男子,也必不会差”。
提起孤沧月,宋微尘表情一黯。
“他叫孤沧月,是普天之下最好的男朋友,我却伤他负他,答应嫁他却又出尔反尔,还当着他的面跟…他不告而别离我而去,都是我活该。他走了我伤心的要死,觉得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可另一面,我也没有办法否认自己已经喜欢上了墨汀风,他虽不说,却一直在用行动默默护着我,这次甚至用什么移伤禁制差点把自己害死。我不能在心里装着他的情况下嫁给沧月,我做不到。”
“桑濮,你说我是不是疯了…人怎么会同时爱上两个人?”
宋微尘想起很久以前看过的一本《挪威的森林》,里面男主角渡边就同时爱着直子和绿子。
她记得渡边提到与两个女孩的关系时是这么形容的,“在风和日丽的天气里荡舟于美丽的湖面,我们既会觉得蓝天迷人,又深感湖水多娇。”
少时初看,她只觉得渡边渣男实锤,没想到现在却深有所感,若墨汀风是蓝天迷人,那孤沧月就是湖水多娇。
宋微尘向着桑濮自嘲一笑,“没想到吧?千年后的你是一个渣女。不用你嫌弃,我自己都讨厌自己。”
“若彼时留下的是沧月,走掉的人是墨公子,你又当如何?”桑濮问她。
“冰坨子不会走,他心怀天下又肩负乱魄要案,不会轻易玩消失。只不过…”宋微尘想起彼时他刻意与自己保持距离那冷冰冰的样子。
“只不过他会把我当陌生人对待,一声宋姑娘叫得人莫名想哭。”
桑濮没有立即说话,而是定定的看了宋微尘一会儿才开口。
“发现了吗?对于墨公子你天然有着更多的安全感,笃定他因为各种各样的缘由不会弃天下弃你而不顾,你不担心找不到他,所以反而没有那么害怕失去。”
“人总是更关注容易失去的人事物,对错过的恐惧总是多于对得到的珍惜,这可能也是你更在意沧月的原因。”
桑濮的话让宋微尘想起以前上学时教《进化心理学》的老师提过的“消极偏见”和“损失厌恶”的概念,日常里的消极事件往往比积极事件对我们的行为影响要深远。
所以沧月在身边时不觉得,他一走她就彻底慌了神。所以眼下想起墨汀风时没有那么伤神,不是因为相对孤沧月来说不害怕失去,而是因为相信他不会离开,会一直在自己身边?
“所以到底应该怎么选?我现在这样叫脚踏两条船,无比讨厌这样的自己。”
宋微尘求助般看着桑濮,她真的分辨不清,希望有人能给她一个答案。
灯笼又暗了一些,那橘色的光芒已然微弱下去。
“时间有限,这个给你。”
桑濮掏出一枚铜板递给宋微尘。
宋微尘掂着铜板,“没想到通透如你,也用这么随机的选择方式。”
“你不会告诉我一面代表墨汀风,一面代表孤沧月,抛起落下后哪面朝上就选谁吧?”
桑濮笑着点点头,又摇摇头。
“你说对了一半。重要的不是它落下后朝上的是哪一面,而在于你抛起铜板的那一刻——内心希望哪一面朝上?”
“事实上,你的选择早已在抛高铜板的那一瞬就已经完成。”
原来如此!
宋微尘怔了一怔,看着手里铜板,在心里把它高高抛了起来。
只见她仰头愣愣看着半空,“桑濮,我选不了,你若现在问我希望铜板哪一面朝上——我希望它永远不要落下来。”
“那就让铜板再飞一会儿。”
“其实时间之井已经给了你答案: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
桑濮说着又凑近了一些,那灯笼更暗了,看起来随时要熄。
“你意识不到此刻的你有多危险,现在必须跟我走了。等这引魂烛一熄,这里的一切都会消失,包括我,届时无人能带你回去。”
宋微尘还是盯着半空——那并不存在的抛高的铜板。
“桑濮,我不想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