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章 白昼之雨一场惨烈的复仇(下)
再说第二个可能。
如果莫森说的是假话,从他之前一系列的表现来看同样很合理。在与田刚边吃饭边对话的过程中,莫森的发言用谎话连篇来形容都不为过。
当田刚向他描述邱雪,他的回答是“不认识,那个女的怎么了?”,而事实上那时他已经尾随邱雪有一段时日。当田刚说起王大力,莫森又前后矛盾地表示“我早就开始烦他了,整天贼眉鼠眼的”,言语中的破绽和漏洞非常明显,让田刚手足无措。
当时两人的对话大意是:
田刚:“你刚才说‘早就开始’…可是那天你不是说自己头一回去那家咖啡厅吗?”
“是啊。”
“那你刚刚说‘早就’…”
“我没说啊。”
明明证据已经摆在面前,却还是死不承认,反驳得无比自然,简直就像撒谎已成习惯的小孩子。但小孩子尚可严厉管教,及时引导,心智水平或已定格在高中时期的莫森却已经将这副满口谎话的状态视作理所当然。
面对田刚的质疑,他的神情里没有一丝谎言被戳破的尴尬和心虚,反倒非常理直气壮,仿佛事实真的如他所说,他没说过就是没说过。
后面杀人夺屋,被巡警找上询问的时候,莫森的回答也是前言不搭后语,惹人怀疑。于是巡警坚持要进屋查看,莫森干脆将他一并杀死。
由此可见,莫森并不会使用精妙的话术来搪塞他人,也并不在意自己说话混乱,矛盾多多。他对待事情的思维模式几乎是一条直线:想说谎就说谎,被发现就嘴硬,实在解决不了就把提出问题的人解决掉。
莫森不懂也不会规划,曹昊被勒索多年,是他最主要的经济来源,但不论是杀曹昊的过程还是杀死曹昊之后,他都没有想起这一点,直到后面去书吧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现在手头并不宽裕。
再有,曹昊及其未婚妻苏琪被莫森杀死在自己的小出租屋里,莫森杀人结束,直接一把火烧掉房子,毁尸灭迹(同时让无辜的楼上住户饱受牵连,葬身火灾),此后他失去了固定的住所,想到的办法就是闯进别人的家门,鸠占鹊巢。
莫森的行事逻辑简单粗暴,破罐子破摔,走一步看一步,他身上同时存在着“坦然”和“回避”两种特性,所以回归上文,对于田刚的正面道歉,莫森说的“不记得了啊”有可能是一句谎言。
他心底依然死死封存着那些美好的回忆,但又的确因为当年的事情痛恨田刚,再考虑到现在田刚妨碍他侵犯邱雪,种种因素的叠加之下,让莫森根本不想正视田刚迟来多年的道歉,也不愿意考虑接受不接受的问题。
一次次的性和杀戮给到莫森的反馈是直接的、没有任何弯弯绕绕的快感。爽就是爽,不爽就是不爽,顺心就平静无事,不顺心就要暴躁发狂,追逐下一次快感。
愈发趋近于动物的性情和思维使得莫森无法处理复杂化的事情,从这个思路顺下去,当田刚提到当年那件事的时候,莫森看似迷惑茫然,实则内心的炸药已经被点爆(他本人是否意识到这点还有待讨论),致使他与田刚双双撞碎玻璃摔出窗外之后,他疯了似的拽起田刚,一心只想把他杀死,然后结果自己的性命。
在影片的大后期,莫森已经完全疯魔化,他去路边抢车,车主突然被陌生人持刀大吼,还怔愣着,他就因为没有得到及时的反馈而失去耐心,直接将人捅死丢开。在开车逃避警车追捕,听田刚提起当年自己是个善良温柔的人的时候,莫森更是狂躁地扭身用刀连续扎田刚的大腿。
这样的表现,再次说明他不想面对曾经的自己。就像久居黑暗中的人会“见光死”一样,田刚越是回忆,莫森越是受刺激,因为他的心智无法承受自己当年与现在的惨烈对比。他的精神世界早已混乱无序,被校园霸凌的梦魇折磨着,被原始的快感充斥着,像乱糟糟缠成一团的钢丝线,本就难以解开,更因为锋利而无从下手。
直至车祸将这团钢丝线撞碎,被层层包裹的那颗象征着爱与美好的内核时隔多年重见天日,莫森才终于以这样残酷的方式得到解脱。
综上所述,不论莫森那时的“不记得”是真实的回应还是逃避的谎言,都有逻辑可循,有充分的论据去理解、论证。我想这也是贺导在《白昼之雨》里留给大家的思考空间。
接下来,聊一聊这部影片吸引我的第二点:性。
众所周知,这样的“敏感话题”在初高中也就是青春期发育的过程中,大多都会得到回避的处理。在这个讲究含蓄的文化环境里,孩子们正值情窦初开之际,却被潜移默化地教育着“性是羞耻的”,以至于他们一面因为激素等生理原因控制不住地好奇、渴望,一面又因环境和习俗理念强行压抑,形成一种矛盾。
莫森对性快感的渴求非常病态。高中时期何冶逼迫他站在红灯区对面对着妓女自渎,生理上的快感和心理/人格上遭受的侮辱一正一负居于两个极端,令他精神崩溃,这种不正常的“快感连带反应”也因此深深地烙印在莫森体内。
这之后,莫森虐杀何冶,当他亲手将何冶掐死时,复仇带来的心理成就感被片面地划分成了快感,而这样的心理快感又激发了生理上的欲望,于是才有曹昊转头发现莫森对着何冶的尸体自慰的一幕。此时,两种不同的快感已经在莫森身上扭曲地重合,导致他彻底心理变态,沦陷于这种错误的快感中,一发不可收拾。
前面已经说过,邱雪是莫森对校园时代的心理投射。当初何冶用性羞耻来侮辱莫森,莫森便被强行灌输了这种在性行为上侵犯他人以获取快感的方式,复仇成功后,他从受害者转为加害者,不论是对何冶的尸体自慰,还是想要强奸邱雪,甚至说出他不介意奸尸,都有一种泄愤似的报复在里面,病态而扭曲。
我原以为《白昼之雨》中对性的描绘是做补充内容,在刻画莫森变态恐怖的人物形象外,顺带自然而合理地衔接到邱雪和田刚那边的剧情。然而在影片的末尾,一个足够惊艳的剧情设置将这方面的内容全然收拢,不算反转而是如洋葱般层层剥开,使人拍案叫绝。
说到这,我有看到许多观众表示“结尾车祸来得太快”、“有强行煽情洗白的嫌疑”、“没看懂最后发生了什么”。确实,我得承认这里的确有故意遮掩之嫌,因为那位灵魂配角在画面中并未处于视觉中心,而是在稍微靠后、偏向背景板的位置,第一遍看电影时有些云里雾里是正常的。
那么,首先按照时间线顺序叙述一遍发生了什么:
原来当年何冶逼迫莫森站在红灯区对面当众自慰的时候,对面有一位身穿亮紫色紧身背心的妓女,她与其他或嫌恶或嬉笑的人不同,看向莫森的表情里含着心疼和同情。
在莫森因高潮而脱力,几近赤裸地向后瘫倒在地后,正是这个妓女抱来了一件不知是不是嫖客留下的旧外套,将它盖在莫森的下半身,挡住了这个少年的耻处,也在他支离破碎的羞耻心和人格里,留下了一点来自陌生人的、微弱却极其重要的善意。
莫森始终记得她,想对她说一声“谢谢”,但或许是因为思想观念的影响,莫森潜意识里对性工作者抱有鄙夷心理,羞耻于对这样一个低贱卑微的妓女道谢,或许是因为当时莫森已经处于崩坏的临界点,没办法再对外界做出反应。总之,这一句“谢谢”始终压在他心底,这个无名妓女的身影也被他牢牢地记着,封存在记忆的角落。
多年后,莫森精神失常,开车载着田刚想和他同归于尽,千钧一发之时,他的车灯晃过一名走夜路的女性的背影。这个女人穿着紫色的连衣裙,是他记忆里最亮眼的那抹紫色。所以在那瞬间,莫森下意识地疯狂踩刹车,转动方向盘,避开了这个路人,从而导致车辆失控翻下围栏。
再之后,莫森因撞击失忆,他痴痴傻傻地对着那个女人,实际上对着他记忆里“穿紫色衣服的姐姐”大声喊道:
“姐姐——谢谢你——!”
这句发自内心的真诚的感谢,在积年累月的压抑过后总算说出了口。直到这时,莫森身上关于性的扭曲欲望才终于消解,他也终于与那起严重霸凌事件带来的深重负面影响彻底和解,从此不再挣扎在过去的梦魇中,时时刻刻备受煎熬。
这部《白昼之雨》看到最后,方知有两句话在莫森的人生里姗姗来迟。
一句是田刚对莫森的“对不起”;一句是莫森对那名妓女的“谢谢”。
只不过贺导在影片中对后者的处理方式并不常规,倒叙插叙兼而有之,抽丝剥茧拼出真相,总体呈现的顺序为:
莫森尾随白领,入室强奸未遂→莫森曾对何冶的尸体自慰→何冶当年霸凌莫森,逼他当众自渎→莫森避开紫衣女子,翻车坠落→最终回忆杀,原来那时有一名穿着相同颜色衣服的妓女向莫森伸出援手。
这条探讨性的剧情线忽明忽暗,后半段又几乎隐藏在莫森与田刚复杂的关系之下,加上有关紫衣妓女的片段全部放到了最后,初见《白昼之雨》的确有很大可能感到不解,看不明白为什么莫森杀了那么多人,却偏偏因为一个普通路人女而动了恻隐之心,狂打方向盘。
但不得不说,这条线补足了莫森从温柔纯良到崩坏堕落的全部转变,使得角色塑造不仅仅是丰满,而是完满,配合着莫森赤诚干净的感谢和笑容,令人感慨非常。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