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9 纵然终景遥遥无期(下)
罗彬瀚开始思考这样一个问题:艺术作品对生活的虚构究竟能美化到什么程度?
他不能说是一个热爱艺术的人,而促使他陷入这种思考的动因完全在于,他发现《白苹星流浪英雄谭》对于宇普西隆的为人描述显然有很大的偏差。那就像是在雅莱丽伽提起这件事以前,他从没想象过荆璜生父是什么样的性格。
在他所接触到的一切关于“宇普西隆”的艺术形象中,那毫无疑问是个耿直坚毅又充满正义感的男子汉,一个再王道也没有的正派主角。他不能说现实中的宇普西隆就不是这样,不过…那似乎仍然和他想象的有点区别。
当他们远离达达图巴后这种感觉变得尤其强烈,宇普西隆饶有兴趣地继续跟他闲谈,话题从个人爱好都饮食习惯都无所不包。罗彬瀚尽管谨慎地挑拣着回答,却还是在接触到对方并不严厉的视线时感到心惊肉跳。
那不能说有什么逻辑清楚的依据,但罗彬瀚直觉地有点害怕这位星际条子,尽管他也并不觉得对方会真的伤害他。他只能说宇普西隆的身上有种难以言喻的气势,和实力没多大关系,罗彬瀚倒更愿意用“正气”来形容。
一位黑猫保镖队长受达达图巴的要求尾随他们,除此以外还有乌奥娜和马林。起先罗彬瀚不知道是这两个人中的谁在推动达达图巴帮助自己,但他很快发现马林对事情的来龙去脉相当莫名,甚至在听说罗彬瀚曾跟“冻结”对峙时表现出一种明显的错愕,因此罗彬瀚推断出帮助自己的人是乌奥娜。她为何这么做?又是怎么知道自己遇到麻烦的呢?
他们走向北角的冰糖塔。在这过程中,乌奥娜在宇普西隆的视线死角悄悄冲着罗彬瀚眨眼,然后把双手放在头顶招了招,就像一只猫扇动耳朵。罗彬瀚由此明白了她的理由——这事儿八成跟少东家脱不了干系。
相比之下,马林的表现实在不能说很有情谊。他的脚步磨磨蹭蹭,没精打采地打着呵欠,身上还冒着明显的酒气。如果不是乌奥娜的存在,罗彬瀚甚至怀疑他根本不会跟来,而是直接回寂静号上睡个好觉。
宇普西隆和罗彬瀚走在最前面,黑猫队长与他们并肩而行,但却保持着一定距离。但宇普西隆凑过去和它交谈时,马林悄然上前,对罗彬瀚低声说:“你在搞什么鬼?”
罗彬瀚看了一眼宇普西隆。他不能保证这个永光族的耳朵到底能有多尖,因此也不便直接说任何关于寂静号的消息。他只能阴沉地瞪着马林说:“你下次能挑个安全的地方喝酒吗?”
马林莫名奇妙地瞧瞧自己,没找到任何遭遇危险的迹象。而罗彬瀚也不打算告诉他飞贼酒吧门外曾经坐过一个什么样的恐怖分子。他推推马林说:“你干嘛在这儿待着?”
“看你啊。”马林直言不讳地说。他的眼睛盯着罗彬瀚手腕上的永光手铐。那让罗彬瀚更加感到不爽。他有点气急败坏地说:“我有什么好看的?去去去,找我们风情万种的雅总去。”
最终马林被他赶走了。前者刚一走开,宇普西隆马上就回头看了一眼,那令罗彬瀚立刻心惊肉跳,恨不得立刻也跟着马林溜走。他心底还有点拿不定主意:叫马林回去是个明智的决定吗?宇普西隆提到过他的同事,那说明他不是一个人行动,没准叫马林回寂静号反倒是个蠢主意。或许少东家这会儿早就从它神不知鬼不觉的小捷径里找到雅莱丽伽,策划着如何把自己捞出来。即便没有,他实际上也只需要熬过十个小时而已。那到底能有多难呢?他可不认为宇普西隆真的会对他严刑拷打。
就在他这么考虑时,宇普西隆走了过来。他像完全没听见罗彬瀚和马林说的话,依然对罗彬瀚说:“周雨先生,你现在想回自己的住所吗?”
自从乌奥娜出现以后,宇普西隆就一直管他叫“周雨”。那可以说是一种相当细心的行为,不过罗彬瀚还是不假思索地拒绝了他的提议。
“我想我船上那几个都睡了。”他生硬地说,“人起床气大,没必要。”
“那么你呢?你不需要休息一下吗?”
“我挺好的。”罗彬瀚违心地说。但实际上他确实有点困了,而且缝合的后腿那里还痒得厉害,让他怀疑那只老狸花猫到底给自己抹了什么。
宇普西隆双手环胸,目光炯炯地打量着他。罗彬瀚心里有开始忐忑,担心对方会要求去寂静号上检查一下——那作为背景调查来说是再合理不过的要求,他甚至奇怪宇普西隆为什么到现在都没有提出来。
然而,不关宇普西隆基于何种考虑,他仍然没有提出任何跟拜访寂静号有关的要求。在这极为有限的十个小时里,他却态度悠闲地说:“啊,那样就太好了。正好我也有想去的地方,周雨先生能一起来是再好不过。”
罗彬瀚有点糊涂了。以受害人上司身份跟在旁边的乌奥娜轻轻摇动着裙子,有意无意地说:“我还等着你将犯人捉拿归案呢,派出员先生。您在这儿和我的朋友闲聊,那看起来可不像对案件有帮助。”
“是呢。看起来是这样。不过事情也不能总看表面对吧?请您不要着急,宾勒普女士,对待‘冻结’那样的目标,韧性和耐心都是必须的。”
“我不缺耐心。可我瞧不出您现在是在缉凶的路上。”
“这个嘛…”
宇普西隆没有说下去。在摆脱达达图巴后,他似乎也不再那么勤于和别人逞口舌之快,反倒像是有点心不在焉。他们在这种奇特的氛围下来到一片金黄的湖水边。
糖城的夜晚是通明的。枫糖浆湖畔在灯光下剔透地闪耀,像一大滩融化的金属。湖底深处,深红色的海藻如乌奥娜的秀发般舒展招摇。北面的冰糖塔就在枫糖浆湖对岸,安宁静谧地监视着湖畔的午夜游客们。
宇普西隆站在湖畔,把双手插进裤兜里。湖风吹动他的头发,使他看起来颇有点神秘的潇洒。黑猫队长蹲在旁边,用爪尖轻柔地拨弄着湖面的涟漪。罗彬瀚和乌奥娜互相望望,他们都有点搞不懂宇普西隆的动机。
“其实在我小的时候就很向往糖城。”宇普西隆笑着说,“我是在光之国长大的,因为出生后就被确定是有着战士天赋的类型,所以也一直被往这个方向培养。可是,唉,现在想来是有一些好笑的,那就是幼年的我并不想要成为战士,对那时的我来说,没有什么比海盗这个职业更有吸引力了。那个时候我整天都幻想着自己哪一天开着飞船,从走私糖砖的犯罪者那里抢走货物,然后再去一个只有同伙才知道的地方大醉一场。怎么样?这个想法还是很叛逆的吧?”
“那您咋就接受招安了?”罗彬瀚情不自禁地说。他很快就恨不得给自己一嘴巴,但那也阻止不了他的舌头自己拿主意。
“哈哈,这个啊,只是自然而然就想开了。说到底我并不讨厌自己的天赋,只是难免觉得,有时候故事里的反派更有魅力而已。谁偶尔都会有那样的念头吧?像是做什么都自由自在,什么规矩都不用遵守,只要考虑自己的心情就好。不过呢,那确实只是当孩子时才会有的看法,等到成年以后就会明白,这个世界上是不存在‘什么规矩都不用遵守’这种事情的,不管是以什么样的方式,大家的命运并不是以孤立的形式存在,而是永远都紧密地联结着。所以,无论是什么样的自由,都不应该以伤害别人为前提。那种事,无论看上去多么风光得意,实际上都是卑鄙可耻的行径,绝不是能够作为荣耀的事情。”
宇普西隆的语气渐渐地严厉起来。他的眼睛明亮胜过照耀湖水的灯火,灼灼地盯着罗彬瀚。
“周雨先生,乌奥娜女士,在我看来,生命的意义是无法孤立得到的。当一个生命真正长大、成熟,愿意接受命运给它的任何考验时,能够成为最坚强的力量支撑它的,既不是经验也不是智慧,而是要对着外界奉献的渴望。当我想明白这点时,我就决定了自己未来的道路与事业:我不要做一阵自由的风,或者是千年不动的磐石。我的生命应当成为光、灯火、星星,一定要竭尽全力地去为后人遮挡风雨、指引方向。我并不是要求每个人都做同样的选择,可是,如果有谁的心灵已经向着黑暗的地方滑落,我是绝对不会放任不管的。虽然在接受这份工作以来,也有过许多次难以挽回的遗憾和痛心,但我的信条就是要坚持到最后一刻。”
罗彬瀚讷讷无言。他本可以说些什么,只是宇普西隆的目光让他无法开口。
宇普西隆很快地眨了一下眼睛。他眼中的光亮淡化了一些,变得柔和了起来。那让罗彬瀚稍微多了几分亲切——他想起了莫莫罗。而与此同时,他注意到宇普西隆的瞳孔里反映出一个人影。
远处有人正在靠近湖畔。一步一步,缓慢而又明确。宇普西隆却视而不见地继续说:“关于今天的事情,我并不认为是一个孤立的事件。不管它指向怎样的结果,我都已经做好了应战的准备,所以没有什么可怕的——这不是说我有着绝对不会战败的自信,而是我相信,为了正义战斗这件事本身就是有意义的,无论它的结果需要多久才能显现,都绝对不会白白地消逝——这样说明白了吗!莫莫罗!”
他突然提高了声量,用洪亮的嗓音喊问着。
正走向湖畔的莫莫罗充满喜悦地微笑着。白光在他周围昙花般地盛放。他用同样响亮的声音回答道:“是的,宇普西隆前辈!”
宇普西隆也笑了起来。他突然把双手从裤兜里抽了出来,夸张地、像小学生招呼同伴那样用力地挥舞,大步地跑向莫莫罗。
“好小子,好久没见面了!”
他在罗彬瀚目瞪口呆的注视下大声欢笑,然后像真正的兄长那样用力地拥抱住莫莫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