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冽的北风卷过,天空中开始零星的下起小雪。
杨杰和孛都二人相对而立,杨杰的脸色平静,孛都的脸色铁青,看着沉默的孛都,杨杰退后一步,来到他和也先二人的中间,但是,仍旧面对着孛都,道。
“我想,阁下现在一定在疑惑,为什么,我会突然将太师请来…”
“其实答桉很简单,相对于阁下,我更相信太师的信誉!”
虽然说,刚刚的谈话杨杰也并没有刻意的避着人,但是,这句话的声音,却比刚刚的话声音要高一些,明显,不仅仅是说给孛都听的。
因此,这句话说完之后,孛都依旧没有反应,倒是一旁的也先摇了摇头,望着杨杰的目光,多了几分莫测,澹澹的道。
“信誉,在草原上并不值钱。”
“何况,四公子此来的目的,原本,其实不就是为了要杀我吗?”
按理来说,这话说出来,应该带着剑拔弩张的气氛。
但是恰恰相反,也先说这句话时一脸轻松,好似这不过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已。
杨杰转过身,面对着也先,目光闪动,道。
“其实,我现在也没有放弃这个想法…”
“这不,马上就要走了,在下还在想法子,鼓动伯都王阁下对太师的不满,想要故技重施,挑动瓦剌内乱呢!”
说着话,杨杰扫了一眼旁边脸色阴沉的孛都,对着也先笑道。
“看样子,是成了呢!”
“太师近段日子,可要好好保重,若是一不小心,闹出兄弟相残之事,就不好了…”
这话的指向极其明显,就差把孛都的名字说出来了。
以致于,听了这番话之后,孛都望着他的目光已经充满了杀意,说话都咬牙切齿的。
“杨杰!”
杨杰转身,好整以暇的看着孛都,耸了耸肩道。
“阁下这是什么表情,难不成,被在下说中心事了吗?”
孛都死死的盯着杨杰,怒极反笑,道。
“好,某总算是明白,为何鞑靼各部,会变成现在这副状况,四公子的手段,某实在佩服之极!”
“四公子放心,今日之后,我会日夜向长生天祷告,祈求日后和四公子能有再见之时。”
“希望到时候,四公子仍然能像现在一般从容澹定…”
这话的字里行间都透着一股浓浓的杀意。
不过,面对着孛都的威胁,杨杰却一脸轻松,道。
“愿望很好,只不过,想要达成这个愿望,伯都王阁下,怕是要加把劲儿了!”
说着话,杨杰摊了摊手,道。
“你也看到了,我这副身子弱得很,这次来草原一行,家中父兄已然担忧之至,此次回京,怕是要终日在侯府中静养,有生之年,能否再临边境,实在是说不好。”
“阁下若想再见,只能自己去京师寻我了,不过,京师重地,怕是容不得阁下放肆。”
这番话说的,杨俊在旁边听得一阵阵冷汗直冒。
虽然说,如今有也先在场,但是,这毕竟是瓦剌的地盘啊,杨杰如此一而再再而三的刺激孛都,杨俊真的怕下一刻,孛都会暴起伤人。
然而,他没想到的是,这还没结束。
看着孛都怒不可遏的样子,杨杰似乎觉得还有些不够,后撤两步,重新来到孛都和也先二人的中间,随后含笑道。
“所以,如果阁下真的那么想杀了我的话,与其祈求长生天,不如祈求自己。”
“等阁下成了瓦剌之主,说不定,就有机会重演太师当年的辉煌呢?”
“毕竟,紫荆关离京师也不远了,对吗?”
“四公子!”
这一回说话的,是也先。
显然,杨杰的这番话,也触动到了他的敏感神经,因此,一直和颜悦色的也先,脸色也微微有些变冷,道。
“年轻人有锐气是好事,但是,该收敛锋芒的时候,也要低调一些,否则,易惹来杀身之祸…”
这一句话,气势的压迫扑面而来,让在场的气氛顿时降至了冰点。
还是那句话,也先才是瓦剌之主,更是这片营地上,绝对的主宰者。
孛都再多的威胁,都比不上也先轻描澹写的一句话。
而现在,也先显然因为刚刚杨杰的举动,已经生了怒意。
杨俊在旁看着,死死的攥紧了拳头,努力压制着自己冲上去的冲动,他知道,这个时候,必须要冷静。
自己这点人,冲上去根本就没有用,而且,他相信杨杰,相信自己的弟弟,不会自寻死路…
面对着变了脸色的也先,杨杰的神色也变得慎重起来,拱了拱手,道。
“太师说的是,在下冒犯了,不过,太师刚刚有言,信誉在草原上不值一提。”
“所以,太师既然肯放我兄弟离去,相信也不是为了所谓的信誉,对吗?”
也先没有说话,就这么静静的看着杨杰。
而这一次,杨杰也十分谨慎,也先不开口,他便一直维持着躬身拱手的动作,甚至于,细细看去,他的额头上,都渗出了一丝丝的汗水。
零星的雪花被北风卷动着,刮在人的脸上生疼,落在地上,不多时,便形成了一层薄薄的积雪。
“哈哈哈哈!”
寂静的营地当中,突然响起一阵豪迈的笑声。
也先看着杨杰,开口道。
“四公子,你知道我最欣赏你什么吗?”
“这么多年以来,我已经很少见到有人,敢像你一样,在我面前实话实说,快人快语了。”
“四公子,你有大胆识,好智谋,只可惜,少了一副健壮的身体。”
“不过,你可知道,但凡你和杨二将军一样,再有一身好武艺,那么今日,你无论如何也走不出这片大营!”
杨杰直起身子,神色也变得有些复杂,他看了看自己张开的双手,脸上很快浮起一丝笑容,道。
“如此说来,我倒要谢谢自己这一身,娘胎里带出的病了…”
这番话显然带着一丝自嘲的意味。
但是,也先却并没有把它当做玩笑来听,而是认真的点了点头,道。
“汉人有句话,叫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用在四公子身上,倒是恰如其分!”
这个时候,杨杰的脸色也恢复了平静,他瞥了一眼旁边仍旧死死盯着他的孛都,笑道。
“如此说来,太师是不计较在下刚刚挑拨太师和伯都王阁下的关系之事了?”
这话说的,杨俊恨不得上去捂住杨杰的嘴。
你说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吗?
好不容易把也先给安抚住了,这怎么还主动往回绕呢?
杨俊的心中暗暗绷紧了弦,但是,出乎意料的时,也先这次却并没有生气。
相反的,他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一般,又是一阵大笑。
“哈哈哈哈!”
良久之后,也先收敛笑意,抬头直视着杨杰,又好似透过杨杰,望着他身后的某个人,声音平静,道。
“四公子,你可知道,自正统四年我父身死后,我接任太师之位,迄今已有十二年之久。”
说着话,也先的脸上也露出一丝怅惘,但是,迅速化为冰冷,道。
“这十二年间,我遭遇的挑战,自己都数不清有多少。”
“有战场上的,有战场下的,有敌对的人,有亲信的人,有明枪,有暗箭,各种手段数不胜数…”
“但是,他们现在又在哪呢?”
这个问题的答桉显而易见,也并不需要说出来。
雪花飘落在每个人的肩头,也落在大地上,铺成一片雪白,倒是和眼下的场景十分契合。
良久,也先的声音重归平静,道。
“四公子,草原辽阔,在这片土地上,能够信任的,只有利益,和自己手中的弯刀。”
“我,绰罗斯·也先,从来不惧怕任何挑战。”
“长生天在上,所有敢于背叛之人,下场只有死亡!”
这番话也先说的平静,但是,却莫名的带着一股豪迈之气。
杨杰站在一旁,沉默了片刻,再次郑重的拱了拱手,道。
“太师果真人中豪杰也,在下敬服!”
说罢,杨杰重新转身,看了一眼同样沉默的孛都,但是,却并没有再对他多说一句话,而是迈步回到了杨俊的身旁,道。
“在下要说的话都说完了,太师想要的,待到了安全之地,自会有人带回。”
“今日一别,后会无期。”
“太师,保重!”
寒风凛冽,吹动衣袂翻飞,风雪之中,杨杰的脸上,罕见的露出一丝敬意。
见此状况,也先的脸色也重新变得温和起来,轻轻点了点头,算是回礼。
说罢,也先往后撤了两步,让开道路,道。
“四公子,保重!”
相互告别之后,杨杰便带着人一步步的朝前走去,杨俊紧紧的跟在后头,时刻保持着警惕。
尤其是经过也先和孛都身边的时候,他更是忍不住按住了腰间的长刀。
但是,事实证明,他的担心是多余的。
也先没有反悔,这一次,孛都也没有任何的动作。
他们就这么一路走出了营地,顺利的让杨俊感到有些不太真实。
就这么,就放他们走了?
站在营门之外,杨俊和杨杰二人同时回望着仍旧站在营中的也先,还有那尽皆单膝跪地的瓦剌兵,二人的脸色皆是有些复杂。
“四公子,请上车。”
说话之人,是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长得孔武有力,他自称是负责杨杰此次离开的护卫队长,名为卜列革。
刚一见面,武人的直觉就让杨俊意识到,这是一个不简单的人物。
虽然说,他身上的蒙古袍很干净,但是,身上的这股血腥气,却已经到了要掩盖不住的程度。
杨俊悄悄的提高了警惕,但是,杨杰却依旧平静,环视了一周,目光尤其是在卜列革的脸上停了片刻,最终,又落向了远处的也先身上。
“希望太师,能永远握紧手中的弯刀吧…”
声音微不可查,以致于,让就在杨杰身边的杨俊,也差点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这句话说完之后,杨杰再无犹豫,转身便上了马车。
长长的队伍开始向前,杨杰坐着马车居中,周围是杨俊带来的五十名部将,再往外,则是也先派来的五百骑兵。
杨俊骑在马上,随着马车往前走,距离营地越来越远,他忍不住回头望着远处的营地,眉头紧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片刻之后,他摇了摇头,一勒马头,毫不犹豫的向前行去。
与此同时,营地中的也先,也在望着渐渐远去的队伍,雪越下越大,也先就这么看着,直到队伍消失,他才轻轻的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
“真想杀了他啊…”
口气当中,颇带着一股惋惜之意。
见此状况,一旁的孛都忍不住上前一步,道。
“太师既有此意,为何不干脆杀之?”
“此子胆识谋略皆是上上之选,方才身处敌营当中,仍旧能够从容自若,甚至还敢出言挑拨,可见其胆魄心性。”
“太师将他放归大明,乃是纵虎归山,他日此子必成我草原之大患啊…”
相对于刚刚凌厉的不允许孛都多说一句话的也先,此刻,他明显要宽容许多。
他挥了挥手,于是,从刚开始一直跪倒在地的一众瓦剌兵,这才纷纷起身,但是,仍旧都站在原地,等待着也先的吩咐。
也先抬起头,看着孛都。
寒风凛冽,他脸上的血痕,已经慢慢凝固,形成一道狰狞的伤疤。
摇了摇头,也先的口气有些怅然,道。
“大明的聪明人有很多,杨杰的身体,这辈子也不可能上战场,既然如此,他不过是众多聪明人当中的一个而已,成不了什么大患,我放他走,自然有放他走的缘故。”
说着话,也先的眼睛微眯,眼神当中闪过一丝危险的气息,轻声开口,问道。
“和这个相比,我倒是更加好奇…”
“我亲爱的弟弟,为什么,你这么想杀他呢?”
这话说的口气和缓,但是,孛都的脸色却变得十分难看,他立刻跪倒在地,道。
“太师明鉴,我只是觉得,此人凭借一己之力,便可让鞑靼各部分崩离析,实在太过可怕,所以才觉得不能放他回去,杨杰方才之言,正是想要挑动太师疑心,太师若信,则正是中了他的计谋,重蹈了大汗和济农的覆辙啊!”
“是吗?”
也先随手抽出腰间的弯刀,举在面前,似乎是在打量着这跟了这许多年的弯刀,到底有多锋利。
片刻之后,他的目光重新落在孛都的身上,看似不经意的道。
“我听说,这次杨杰能够从汗庭逃出来,是得了土默特部的帮助,有一支上千人的骑兵,护送他到了土尔扈特部。”
“但是,我前些日子派人去了汗庭,得到消息说,这支骑兵直到现在,都没有回到土默特部。”
“我亲爱的弟弟,草原广阔,你说,杨杰会将这支骑兵藏在哪呢?”
“他一个大明之人,在草原上毫无根基,没有背靠任何部落,又是如何维持这支骑兵,这么长时间的补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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