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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庄?
宋文毅愣了愣,脸上带着几分意外,但是同时,也难免有几分失望。
虽然说,刚刚已经知道进不了司礼监的,可毕竟早有准备,所以心态还算好。
而且,刚刚天子说金英离开之前曾经举荐过他,夸赞他在财货一途上颇有才能。
再加上近段时日王诚对他的态度,宋文毅满以为,天子打算派他去协助王诚管理皇店。
可没想到,到最后,却仅仅只是负责皇庄而已。
要知道,皇店和皇庄,不过一字之差,但是,意义却全然不同。
皇店如今的盘子铺的非常大,不仅是内库稳定的财源之一,而且,外朝还有户部罩着,到了边境,还有边军护送,再加上,皇店只做互市的买卖,有朝廷背书,几乎是稳赚不赔,又稳当又有油水。
可是,皇庄就不一样了,这皇庄,虽然带着一个皇字,但是说白了,和普通的田庄没什么差别。
无非是将皇家的私田交给普通的佃户种,然后收取田租而已。
听着简单,但是实际上,这中间的难处多了去了。
田有厚薄,佃户有奸猾有老实,种地又是个靠天吃饭的事情,一年到底能有多少收成,这中间能够弄虚作假的地方实在太多了。
若是普通的庄子也就算了,可别忘了,这是皇庄,天子的产业,到时候交不上租子,或者是他接手之后,不如以前了,不管是什么原因,受罚的肯定是他这个管事的。
宋文毅被金英称赞财货一道颇有造诣,自然是有道理的,虽然不了解皇庄的具体情况,但是,天子刚刚的话,其实就足够宋文毅猜出很多东西了。
皇庄和皇店,都是天子登基前的产业,这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大明虽然待藩王颇厚,但是,藩王们的生活奢靡,多少银子都是不够花的,所以,私下经商是常有的事。
当然,典制上来说,朝廷是不允许的,一旦发现,轻则申斥,重则…申斥!
没错,对于一般的宗室来说,不许经商是铁律,但是,对于藩王来说则不然。
一则,各地藩王都是天子近亲,要讲亲亲之谊,二则藩王毕竟身份尊贵。
区区经商之事,也不好太小题大做,除非是屡屡申斥,但是仍不悔改的,才会采取削禄,移封等手段。
天子登基之前,受封郕王,但是,仅有封号,并无封地,所以,自然也享受不到封地的种种好处。
如此一来,为了维持王府的开销,私下里有些产业,就不是什么意外的事了。
这一点,前段时间宋文毅自然也是好好打听过的。
大明虽然有不少藩王私下经商,但是,毕竟不敢闹得动静太大,至少,就郕王来说,毕竟是在京城,所以,也就是找了几个仆役,私底下开了些铺子而已。
那个时候,真正的大头,其实还是田庄,也就是如今的皇庄,这也是大多数藩王主要的收入来源。
后来,天子继位之后,将那些店铺变成了皇店,借着内库的资助和互市的东风,这皇店也就迅速膨胀起来。
相较之下,皇庄就显得没什么存在感了。
毕竟,这些皇庄是当初郕王府的私产,但是问题就在于,那个时候的郕王没有封地,所以,并不能和普通的藩王一样,在封地当中获得赐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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郕王府有的,也就是京畿附近,先皇和太上皇偶尔赐下的一些田庄。
这些田庄,别说是和其他的藩王相比了,就算是支撑当初的郕王府也多有不足,不然的话,郕王也不会再去偷偷经营铺子了。
更何况,如今天子登基,有皇店相助,内库丰裕,皇庄的这点收入,就更是可有可无了。
这才是宋文毅感到沮丧的原因。
他满以为自己进京,能够受到重用,但是,没想到拿到的,却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皇庄。
见微知着,就此便可看出,天子心中,他也并不是什么值得看重的角色。
从这个角度来说,他还不如回去当自己的辽东镇守太监呢。
至少,还天高皇帝远的,自由自在。
就算不谈这些,就单说一条,这皇庄以前是和皇店一起,被王诚经营的,宋文毅就可以预见到,这绝对是一个苦差事。
要单是管理田庄的话,倒也不是什么难事,他自己就有不少田庄,做这些事情是轻架就熟,并不困难。
但是问题就在于,他是从王诚手里接的!
这位王公公什么人?
御用监的少监,皇店的负责人,他管理的皇庄,会收成不好吗?
大家都是在宫里混过的,有些事情心知肚明。
宫里头最重要的,不是把事儿办好,而是让贵人觉得,让贵人看到,你把事情办好了。
天子刚刚说的很清楚,是因为皇店的摊子太大,才把皇庄剥离出来,交给他宋文毅,这就说明,天子对于王诚管理的皇庄,还是很满意的。
这满意是怎么来的?
反正换了宋文毅,一手握着皇店,一手握着皇庄,手指头缝里用皇店稍稍补贴一下皇庄,简直是比喝水还要简单的事儿。
都是天子的产业,一个做得好算什么本事,稍稍做点小动作,就能在天子面前博得夸赞,能不做吗?
所以,猜也知道,在王诚的经营下,这两年皇庄的收成一定很好。
但是问题就在于,他宋文毅手里可没有皇店啊!
要是最开始,就是他接手的皇庄也就罢了,就算是干的稍稍不好,那也能想办法在天子面前湖弄一下。
可现在,他从王诚手里接过来,万一要是干的不如往常,天子该如何作想?
轻点的觉得他能力不行,要是严重些,怕不是觉得他不肯用心办事,再严重些,觉得他私下贪渎了都说不准。
说白了,这妥妥的一个苦差事,岂能让宋文毅不感到沮丧?
这道神色虽然一闪即逝,但是,朱祁玉是何等样人,自然看的清清楚楚,于是,轻哼一声,道。
“怎么,不满意?”
一句话吓得宋文毅立刻回了魂,不由在心中暗骂了自己一句,真是在外头待得太久了,连自己的本分本事都忘了。
这可是天子面前,真要是惹了他老人家生气,别说是回辽东了,皇庄都别想了,直接滚去凤阳守陵都算好的。
感受到天子口气中的不悦,宋文毅急的满头大汗,连连叩头,道。
“奴婢不敢。”
“陛下容禀,奴婢只是突然想起一事。”
“前些日子,奴婢进京的时候路过郊外,听到有老农谈论,说前些日子京师刚刚地龙翻身,有些误了农时,怕是会影响来年收成。”
“陛下刚刚说皇庄,所以奴婢便想起了此事,生怕皇庄的收成也受了耽搁,所以一时没能及时回话。”
“皇庄是陛下潜邸时的产业,陛下肯交给奴婢管着,是天大的宠信,奴婢有一百个胆子,也只敢尽心竭力,岂敢有别的想头。”
要说这宋文毅也算有几分急智,这短短的时间内,还真被他找到了个像样的理由。
不过虽则如此,但是,天子的脸色也仍旧有些沉。
看了一眼宋文毅,朱祁玉没有说话,转身迈步进了殿中,一旁的舒良和怀恩紧随其后。
风雪卷动,只有宋文毅还跪在冰冷的地上,有些不知所措。
就在他犹豫着要不要跟上去的时候,落在最后的王诚忽然往后退了两步,揪了揪他的衣服,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低声道。
“起来跟着呀,愣什么?”
于是,宋文毅连忙起身,惴惴不安的跟了上去。
殿中和殿外像是两个季节,待宋文毅进到殿中,天子已经倚在榻上,手里捏着朱笔,批阅起了奏疏。
一旁的舒良和怀恩小心侍奉着,王诚站的稍远,宋文毅原本不敢近前,但是,王诚拽着他的衣服,硬生生的把他拉到了前头。
即便如此,看着天子的脸色,宋文毅还是往后缩了缩,低着头站在原地,大气都不敢出。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在宋文毅觉得自己好像过了一整年那么漫长的时候,耳边忽然响起了一道声音。
“宋文毅,你知道,朕为什么要将皇庄交给你吗?”
声音不大,但是,却让宋文毅一个激灵,他偷偷的抬头看向天子,却见不知何时,天子已经搁下手里的朱笔,目光正向他投来。
与此同时,站在他身旁的王诚,揪了揪他的衣服,示意他赶紧上前去,吞了吞口水,宋文毅大着胆子,往前走了两步,道。
“奴婢愚钝,不知是不是幸得了金英公公几句夸赞,所以,才得了陛下信任。”
“是,也不是!”
宋文毅明显能够感受到,天子的目光始终停留在他的身上,带着一丝莫名的意味,这让他心中甚是不安。
天子的声音再度响起,口气复杂,道。
“朕潜邸之时,田宅不多,改建成田庄之后,也就那么几个,以往王诚管着皇店,他捎带手也就管了,但是如今,却不成了…”
就在宋文毅揣摩着这番话的意思的时候,天子却突然话锋一转,问道。
“你刚刚说,进京的时候,听老农说,地龙翻身影响了农时,可能会耽搁明年的收成,可还听到别的消息了?”
宋文毅没想到天子的话题转的这么快,一时不知道天子到底在问什么,因此,踌躇片刻,他也只得谨慎道。
“回陛下,奴婢当时赶路赶的急,只是在路边歇息了片刻,听了只言片语,并无再多的消息了…”
说完之后,宋文毅心中惴惴,他很清楚,这不是天子想要的答桉,但是,对于当下来说,这却是最稳妥的答桉。
毕竟,他到现在为止,都还并不了解皇帝,贸然揣测圣意,若是成功了还好,若是猜错了,恐怕他这就是最后一次见到皇帝了。
不过这一回,天子却并没有生气,而是叹了口气,道。
“舒良,你跟他说说。”
“是…”
得了吩咐,一直站在旁边低眉顺眼的舒良立刻转过身子,对着宋文毅拱了拱手,道。
“宋公公或许不知,前些日子的地龙翻身,京师内外,损失严重,虽然朝廷竭力救济,但是,仍旧有不少百姓,因地龙翻身,及之后的时疫陷入困顿之中。”
“更可恨的是,这种时候,宛平,大兴,通州等许多州县,还有乡绅趁此机会强迫百姓出卖田地,低价买入,一场地龙翻身,百姓受难,朝廷奔忙,可到了最后,却便宜了这帮乡绅。”
“咱家派人去查过,这里头有些乡绅这么做,已经不是第一回了,地方官府或是跟乡绅勾结,或是对此等趁火打劫之事坐视不理,百姓告到官府,不仅无功而返,反倒还要被这些仕绅煎迫,为此被逼死者,已经不下数十人了…”
这番话舒良说的严肃,连带着宋文毅也不由自主的绷紧了心弦。
但是,面上是一回事,心里却是另一回事。
听完这番话之后,面上宋文毅虽然同样沉重,但是,心中却不由生起一阵疑惑。
要知道,这种事情,在地方上稀松平常的很,他在辽东的时候,别说是灾年的时候了,就是平顺的年景,也有仕绅依仗势力明里暗里的兼并田地。
甚至于,他自己名下的有些田宅,也是这么来的…
这种事情,地方官府根本就管不了,都说皇权不下乡,在地方上,很多时候,说话最管用的并不是县太爷,而是那些地方的仕绅,毕竟,他们才是地头蛇。
官老爷们干上几年就走了,他们才是在本地根深蒂固的人物,而且,平时有个什么修河立碑的事情,要征派徭役,要出人出力,县衙办起来困难,说不定还得他们帮忙。
所以有些事情,地方官府也很难管,更何况,虽然有些乡绅肆意妄为,但是大多数的仕绅,都还是讲究几分面子的,很多时候,都是软硬兼施,半强迫半诱卖,就像现在的地龙翻身,他们虽然是趁火打劫,但是一手银子一手田契,到了最后,就算有人后悔了,扯皮起来,都是难断的公桉。
因为县衙有些时候还要靠着这些乡绅,所以一般来说,碰上这种事情,只要不闹得太大,地方的官府都会和稀泥解决。
所以,宋文毅是真的不明白,这样的小事,怎么会被摆到天子的桉头,而且,是被舒良这样的人物,如此郑重的说出来。
就在这个时候,天子的声音却又再度响起。
“宋文毅,刚刚舒良说的事情,你怎么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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