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百多名艺考生,放进超过十万人的蜀美艺考大军里面,在全国百万艺考生里面,如同池塘里面丢个石头,溅起点水花的动静而已。
而且艺考生进培训校基本上不看基础如何,不像重点高中、普通中学那样还有中考来淘汰筛选。
所以刚开始水平都是参差不齐的,基本上只要给学费就会收。
但无论肥沃的厚土,还是贫瘠的薄田。
辛勤耕耘之后终究会出成绩。
正像万长生说的那样,仅仅一天的专业校考以后,绝大部分大美艺考生的专业考试之旅就到此结束了。
只有极少数七八个人还会参加春节之后平京美术学院、国立美术学院的校考。
当天晚上所有人就开始各奔东西。
离开家几个月,大部分人还是先回家过春节,然后再奔赴宁州参加高考强化。
只有一百来人是有清京美院这样的高要求,或者是成绩太差,需要笨鸟先飞,他们立刻结伴前往宁州,整个春节都会在那里度过了。
万长生安排考试大巴车直接把这部分学生送到宁州,不少家长也开车来学校接送孩子。
热闹喧哗了大半年的培训学校终于空空荡荡。
小伙伴开车把导师送到机场去,万长生给辛苦了一个学年的助教、行政组、后勤组挨着发了红包,算是给大家放一年唯一的春节假。
顺带也从教务主任徐大妈那里知道了范老师的情况,因为属于商业案件,范老师并没有被拘留关押,但必须要经常去警察局报到等候审判出庭,所以万长生嘱咐徐主任帮忙把范老师应得的结业红包也带过去。
他依旧没恨过这个在爱情里面昏了头的傻子。
大家陆陆续续都走了,留下万长生在琳琅满目的办公室里面,和外面的空荡形成强烈反差。
这是万长生第一次以老师的身份,带几百个艺考生走过重要的人生历程,他自己的学生身份,又让万长生不那么完全把自己当成老师或者管理者。
这是一种难以言表的感受,不仅仅是为人师表那么简单,这关系到几百个艺考生走进这个培训机构以后,是否学到了东西,是否能够考上他们心仪的美术院校。
更关系到他们未来人生道路的重要转折点。
万长生不是为了赚钱,才从老曹的手里接过这个担子。
这就是他从小被培养的那种责任感。
能力有限的时候,对家族、对观音村负责,现在走出来那就要对培训校…乃至更多负责。
坐在办公桌边,难得安静的呆坐了几分钟。
惯常教室走廊上充满学生们的脚步声,或者窗外空地、绿化带也有数不尽的嬉闹谈笑声。
现在都没有了。
整个文创园区在艺考结束以后,就少了几乎一大半人。
所以安静得要命。
大美培训校也没有任何人来打扰万长生,询问什么事情了。
安静得万长生的耳朵里面都有点发堵。
所以意识到这点,万长生站起来,拿过桌上的毛笔,分点墨汁,没什么犹豫的就在铺好的毛边纸上疾书:“省示具卿,辛酸之至,吾甚忧劳,卿此事亦不蹔忘…”
内容不重要,这是东晋宰相王导的书法杰作《省示帖》,基本上有点类似现在日记,自我检省的意思。
作为王羲之的伯父,这份行草代表作,是万长生从小就练得滚瓜烂熟的碑帖,用錾子打石头都刻出来过,所以都不需要动脑控制笔墨,就能带着飘逸的笔法重现。
大脑里面逐渐平息那点情绪,对那些艺考生的期许,对自己肩头担子卸下来的总结反省。
碑林里的万长生,无数个日夜里面,都是这样孤独的在自我修炼。
才能有今日的功力和气度。
但有点意外的是,小伙伴把奔驰越野车开回来的时候,竟然顺便带来了苟教授!
敲敲门把车钥匙放在茶几上时候,悄悄给万长生解释:“在车站和文创园之间的路边,正好看见苟教授在问路。”
苟老一个人,一眼先看见了柜子上的大印章石,还以为万长生刻了什么跟玉玺一样的作品,惊喜的翻看下,发现居然是空的,小失望:“我刚从考场那边审查完了回来,正好有人说你的学校在这里,就下车来看看…”
这时才看见桌上的《省示帖》,又惊喜:“你写的?”
小伙伴偷偷给万长生做个眼色就跑了,几乎所有的美院师生在苟教授面前都会觉得有点拘谨。
也就万长生这个奇葩。
先给师父倒了杯茶,才指着书法解释自己第一次带完一届学生的惆怅。
苟教授端着热茶,眼里怎么可能不满意:“嗯,几十年了,我第一次在美院带学生的感受,还历历在目,他们…有人出国了,有人出名了,也有人一辈子都籍籍无名的待在什么小地方,长生,这就是为什么我拼命想在美院里面纠正风气却让所有人都讨厌的原因,我期望培养出来对国家对群众有用的艺术家,就像这书法,辛酸之至,吾甚忧劳啊,我这是良药苦口,总要有人来做恶人吧。”
万长生才不辛酸忧劳呢:“我始终是那个态度,时代变了,您几十年前的时代精神,社会氛围,和几十年后不一样了,好比院长他们那个年代从山里考出来,虽然当了大学生肯定还是很清贫,他们只单纯的想拼命画画,抓住这种极为珍贵的机会改变命运,现在呢?”
他就指指自己的桌面:“您看这手机、电脑,还有音响音乐,现在的学生接收各种各样的东西太多了,没法单纯,而且他们也拥有更多奇思妙想,不会简简单单的只是听命于老师或者行政要求,现在的年轻人更在意自己的感受,他们大多都能吃饱穿暖,追求更多的感受,与其说强行要求他们这样那样,不如因势利导的好好引导。”
忙了一整天的招生考试检查,老头儿疲惫的靠在沙发上,可精神头很足,因为对自己徒弟的满意:“你在这个年纪…就能有这样的想法,我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接下来我还能帮你点什么,这把老骨头也没多大用处了。”
面对一年前还差不多跟仇人似的老教授,万长生笑起来:“我陪您走走吧,参观下这个现在没人的培训学校,然后送您回家,该歇息的时候还是要歇息,我爷爷岁数跟您差不多…”
刚走了数百近千人的学校有点乱。
万长生拿着钥匙卡,打开一些教室和宿舍寝室,顺着楼道、餐厅、小卖部给老人家介绍。
这一刻他没把对方当成有利可图的领导,仅仅是想劝说这位倔强的老头,认识到这个时代有些刻板的东西已经行不通了。
苟教授看得很认真。
也许从几千人的美术学院对比现在浓缩以后的培训校。
万长生这个自己才二十一岁的年轻人,已经在管理着这样的场面。
老头儿很感慨,却什么都没说,特别是把走廊上那些美术院校专业的详细介绍,对于大美培训校,包括万长生和一众巡讲导师的单幅宣传画面,都挨个儿认真看。
最后站在那幅宁州二中高考强化班的宣传栏前面看了很久。
外面天色都暗下来了,万长生不得不一次次鼓掌让声控灯亮起来,等苟教授看完。
万长生本来正在犹豫要不要下车库开车送老人家回去,毕竟这样走到路边一两百米对老头儿有点累,看得出来他已经很疲惫了。
苟教授却说:“进来时候,我看见路边有些饭馆,陪我喝两杯?”
这下万长生就只有先到办公室去拿瓶好酒了。
不过出来却听见苟教授在轻言细语的请假:“对嘛,我跟长生吃个晚饭,说几句话,不得…多喝酒,又不是应酬,他你还不放心?”
最后讪讪的把手机递给万长生:“你关阿姨要叮嘱你两句。”
万长生忍住笑,听老太太在电话里反复强调,别让老头喝多酒,别吃火锅,别吃内脏,尽量清淡点…
到这时候,他也还没意识到这顿饭有什么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