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红的夕阳下穿过林间的缝隙,又穿过两颗香樟树茂密的树干,最终将星星点灯的余晖洒在了洗刷干净的红翡石碑上。
离着石碑十米远之外,一口铸铁锅被架在了三块青石之上,锅底下,也摆上了三个装有炉头的瓦斯罐。
锅边,洗干净手的卫燃打开装有荤油的竹筒,用里面的长柄竹木勺子挖了老大一块荤油甩进了锅里。
等到油热冒烟,他立刻学着当初覃守正的样子,从背篓里抽出竹筒,往锅里倒了一大把金黄的阴米。
在炒勺的反复翻动中,一粒粒的阴米变成了带着香气的米花,接着立刻被盛进了四个竹木碗里。
往锅里丢进去一小把茶叶继续翻炒,等到茶叶的香气弥漫开来,卫燃立刻从包里抽出几瓶矿泉水,拧开盖子尽数倒进了锅里。
盖上木头锅盖,趁着等待开锅的功夫,卫燃又循着记忆,往四个竹木碗里分别加上了炸好的阴米、油果和芝麻花生碎。
随着周围弥漫的香味越来越浓郁,锅里的茶汤也逐渐沸腾。掀开盖子又煮了几分钟,卫燃往里面撒了一些粗盐,随后用竹编的筛篱反复的搅拌着,直等到锅里的粗盐粒彻底融化,他这才用筛篱隔绝了茶叶渣滓,用炒勺将香浓的茶汤——盛进了竹木碗里。
“我这第一次煮油茶,手艺不行大家多担待。”
卫燃一边自言自语的念道着,一边将其中三碗油茶恭敬的摆在了供台上,随后又往每一个碗上放了一双竹木的筷子。
“嗉!“
氤氲的水汽中,他恍惚间仿佛听到了覃守正的声音,又似乎看到了穿着远征军制服的梁班长,和他身后数不清举着青瓷大碗的影子。
“嗉”
卫燃举起了残存着些许土炮酒的英军水壶,凑到嘴巴灌了一大口。
当他的咽下嘴里的酒液,重新将视野投向那座石碑的时候,供台上的三个青瓷碗已经空空如也,那三碗刚刚做好的油茶连同盛放油茶的竹木碗,也一起跟着消失的无影无踪。
“嗦“
卫燃擦了擦眼角,举着水壶和石碑轻轻碰了碰,再次仰头灌了老大一口。
“嗦”
第三口酒下肚,水壶已经被清空,卫燃也被最后这口土炮酒呛得咳出了止不住的眼泪。
许久之后,他总算是恢复了平静,独自抱着仅剩的一碗油茶,靠坐在香樟树粗大的树干上,小口小口的喝着————就像当初在那架坠毁的飞机机舱里一样,就像战后在寺庙门口那片龙船花丛旁边一样。
只是这次,喝油茶的只剩了他自己,曾经那些和他一样年轻的人,却藏在了那座厚厚的石碑另一侧,朝思夜想着身后隔着一片野人山的故土。
不知过了多久,竹木碗里的油茶已经被卫燃喝干净。远处的夕阳也被连绵的树冠遮挡,只剩下了天边一条血色的光晕。
而在身前,唯一能提供光源的,也只剩下了锅底下那三个仍在烧的嗤拳作响的瓦斯罐。
起身将锅里剩下的最后一些油茶盛进竹碗里,重新加上了一把油果一把花生碎。只可惜,这碗油茶再喝进嘴里的时候,却已经是两个味道。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将剩下的油茶喝了个干净,随后仔细的收拾了现场。
几乎就在他忙完的同时,一直挂在肩膀处的对讲机也传来了秦二世的呼叫。
“卫燃,能听到吗卫燃“
用力搓了搓脸,接着又清了清嗓子,卫燃这才按下发射键回应道,“能听到。”
“你那边情况怎么样需要杨哥去接应你吗”
秦二世关切的问道,“这深山老林的不安全,你一个人过夜太危险了。”
“没事”
卫燃稍作停顿,再次按下发射键说道,“二世,明天天一亮,让杨哥沿着我留下的痕迹赶到第一个山谷,然后沿着山谷往左边走,一定要留下足够显眼的痕迹,能走多远走多远。”
”切5号频道”杨哥的声音冒了出来。
闻言,卫燃立刻切到了五号频道,紧跟着便听见秦二世问道,“卫燃,你找到了是吗”
“找到了”
卫燃顿了顿,重新说道,“杨哥,明天天一亮,你沿着我留下的痕迹赶到第一个山谷,然后沿着山谷往左边走,一定要留下足够显眼的痕迹,能走多远走多远。”
“明白“杨哥回答的异常干脆,显然是猜到了卫燃想让他做什么。
“二世,等下你就去找周先生帮忙。“
卫燃继续说道,“晚上八点,搭着他的直升机进山,我会用灯光给你们指引位置,等确定位置之后立刻返回做准备。另外,请周先生明天天亮之后组织足够多的人手搭乘直升机进山建立登陆场。”
“不是说好…”
秦二世说到一半,显然也发觉了卫燃的意图,立刻改换口风说道,“我现在就去见周先生。”
”那就这样吧,随时无线电联系。”
卫燃说完扶着树干站了起来,头也不回的走向了远处的水潭,牵着骡子原路返回下山,最终停在了两座山之间的山谷里,用满地随处可见的碎石摆出了一个足够大的焚火沟,接着又从周围捡来可以当作燃料的枯木,摆在了篝火堆里。
与此同时,莫的村村外的丛林边缘,坐在越野车里的秦二世不解的看着杨哥,“卫燃这是在打什么鬼主意”
“这还看不出来”
同样坐在车里的夏漱石点上颗烟,“卫燃明显是防着莫的村的人呢,而且我不是说了吗,那位色豪和尚的遗书里说了,等那些远征军的尸骨被送回家之后,希望能把他迁葬到那座山洞里。
不管莫的村里的村民会不会打那座山洞里的主意,卫燃这么做至少从根源上规避了那些村民沿着我们开着的路发现那座山洞的可能性,变相的,也让那位色豪师傅以后不会被打扰。”
“你什么时候这么聪明了“秦二世喷云吐雾的调侃道。
“哪像你,揣着明白装糊涂。”夏漱石降下车窗看着远处的村子,“现在怎么做”
“当然是我的好兄弟卫燃怎么说我就怎么做了”秦二世弹飞了烟头,“杨哥,走吧,咱们去见周先生。”
“坐稳了”杨哥话音未落,已经踩下油门调转了车头。
晚上七点五十八分,在山谷里等待的卫燃打开了装满燃油的钛合金油桶,用手拖着桶底,沿着摆好的木柴,在谷底的碎石滩上划出了一个大大的X。
晚上八点整,卫燃将油桶收回金属本子,摸出个复古的战壕打火机,点燃了用竹木和沁着煤油的毛巾做的火把,随后又引燃了身前的木柴。
伴随着“轰”的一声呼啸,火苗追着煤油一路蔓延开去,轻而易举的点燃了所有的木柴。
从包里掏出一个强光手电筒调整到爆闪模式,卫燃将其放在了一块巨石上,并用灯头对准了繁星密布的夜空。
“咔嚓!”一声脆响,卫燃给杠顶上了子弹,随后抱着枪坐在了一块磨盘大小的石头上静静的等待着。
前后不到十分钟的时间,直升机螺旋桨的轰鸣由远及近,强大的气流也吹的山谷两侧的树冠哗哗作响。无线电频道里,也传来了秦二世的呼叫。
出乎他的预料,这直升机在短暂的盘旋之后,竟然甩下了一条绳子。紧跟着,便有一个个的人影顺着绳子哧溜溜的滑下来,以绝对专业的配合,在直升机的正下方建立了一个环形的防御圈。
片刻之后,吱哇乱叫的秦二世,以及同样吱哇乱叫的夏漱石,便先后被机舱里的人用绳子垂降下来。
还不等这俩屁股先着地的二货站稳,那机舱里又推出来一个木头货箱,缓缓的落在了防御圈的中前后总共不到五分钟的时间,那架直升机便从机舱里割断绳子判断升空,随后竟是连航灯都关了,盘旋着消失在了夜空里。
与此同时,秦二世和夏漱石这俩人也被人扶了起来,拍拍屁股一边喊着刺激一边迎上了空着手走来的卫燃。
“你们俩怎么来了”卫燃不解的问道。
“这不是担心你被母老虎叼走了嘛”
秦二世亲热的拍了拍卫燃的肩膀,“指了指正在被吃开的木头箱子说道,“顺便给你送点吃的喝的过来,早晨的时候我都说了,绝对让你天天吃上热乎的喝上冰镇的。”
“让你破费了”
卫燃跟着两人往边上让了让,朝那几个背着杠,忙着拆箱子的人扬了扬下巴,“这几位是…“
”杨哥手下的兄弟,他们都是一个安保公司的。”
秦二世举着个强光手电筒,和夏漱石一起东张西望的楚摸着,同时嘴上不停的问道,“卫燃兄弟,那个山洞呢”
”半山腰呢”
卫燃拿起爆闪模式的手电筒,切换成光束指了指半山腰的方向,接着横移灯头说道,“那里有个水潭,步行半个多小时就能赶到,不如大家辛苦一下,都去那里扎营吧这里毕竟是山谷,虽然是旱季,但万一下个雨,说不定咱们都要被冲走了。”
”杨哥,你的意思呢”秦二世扭头问道。
直到这个时候,卫燃才注意到,那位杨哥也在跟着下来的几个人里,只不过他刚刚一直带着面罩,而且背对着自己所以才没有认出来罢了。
“就按卫先生说的吧”
杨哥挥挥手,跟着一起来的另外四个人立刻背上了从木头箱子里拿出来的各种物资。
“明天一早,还会有另外两支小队沿着我们进山的路线随机探索混淆方向。”
杨哥说话间,已经背上了一台小型的燃油发电机,顺便,还帮着卫燃抓住了那匹被T恤蒙着眼睛的骡子。
“既然这样我们就出发吧”卫燃说完,拿着手电筒,带着看哪哪稀奇的秦二世以及夏漱石走在了最前面。
“卫燃,你是怎么找着的“夏漱石好奇的追问道。
“那边”
卫燃用手电筒指了指极远处那两座在夜色中只能算隐约可见的山峦,用提前想好的借口敷衍道,“我走到这里的时候,就看到了那两座山,它们和照片里拍到的差不多。”
说到这里,卫燃故意顿了顿,这才问道,“你记得相册里写的吧当年周国昌他们一行人在山洞旁边还发现了一个小瀑布,在那里抓了不少的鱼。”
“记得,是有这样的描写。”夏漱石点了点头。
“所以我给那头骡子喂了不少盐,还给它吃了一颗辣椒。”
卫燃指着身后杨哥牵着的骡子胡乱解释道,“它渴的辣的不行了,自然带着就找到了一条小溪,我顺着小溪绕了挺大的圈子才找到了源头的瀑布,然后就在瀑布附近找到了山洞。”
“还能这样”秦二世惊讶的问道。
“碰巧而已”
卫燃稍稍压低了声音,比了比身后转移话题问道,“二世,你们今天晚上过来,明天谁带那些记者来”
“明天一早我再搭直升机回去接那些记者。”
秦二世浑不在意的说道,“顺便周先生也会过来,他本来想今晚就来的,但是杨哥说这么晚了直升机不一定有起降条件,他那么大岁数了,像我们一样用绳子下来闪着腰就麻烦了,所以我把他劝住了。”
“说的也是”
卫燃点点头,稍稍加快了脚步,借着话题一路闲聊赶到了瀑布的边上。
“你可真..真是够厉害的,这都能找到。”秦二世气喘吁吁的说道。
相比雨季,这条本就不大的瀑布水流小了许多,再加上周围茂密的竹林遮挡,要不是刚刚卫燃用手电筒指引,他甚至都没意识到这里就是路上一直在聊的瀑布。
“白天光线好,当然比夜里容易看到。”卫燃说话间转过身,“杨哥,扎营的事情就麻烦你们了。”
“放心,你们先找地方休息休息。”
杨哥说话间,将骡子拴在了一颗竹子上,随后这才解下背着的发电机,招呼着跟来的几个人一起,以最快的速度架起了一盏足够亮的露营灯。
趁着他们几人搭建帐篷的功夫,卫燃也带着秦二世和夏漱石去不远处的山洞看了看。
“愿英灵魂归故土之日,正逢国富民强之时。”
秦二世和夏漱石齐齐的讲墓碑上的字读了一遍,随后动作一致的各自鞠了一躬。
“来的有些晚,万幸不算太晚。”
秦二世此时早就没了刚刚路上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甚至一边念叨着,一边还从兜里掏出了早就准备的一瓶茅台和三个大碗,以及一刀黄纸和一盒线香。
在卫燃的默默旁观中,夏漱石也从他的包里掏出了一大包奶糖以及两条烟,并将外包装拆开摆在了一个搪瓷的托盘里。
等秦二世点上白烛,夏漱石竟然又从包里拿出个香炉,紧接着,这兄弟俩又各自从包里分别拿出了一个并不算大的玻璃瓶,将里面装着的泥土倒进了香炉里。
似乎是为了解释给墓碑另一面的人听,也可能是为了解释给旁观的卫燃听。
充斥着些许虫鸣的夜色中,夏漱石一边拧上瓶盖一边说道,“这瓶土是我出发之前从金陵的紫金山山顶挖的,那地方是金陵的最高点,天气好的时候,能清楚的看到整座城市。”
“这瓶土是从首都的安定门路边花圃里挖的。”
秦二世同样收起了清空的玻璃瓶,“我爷爷说,放在以前,打了胜仗班师回朝的军队,都是从安定门进城的。”
“随便个阿猫阿狗就能欺负咱们的旧时代结束了”
夏漱石言语间,已经用石碑边上的白烛点上了一把线香,分作三份递给了秦二世和卫燃,随后恭敬的拜了拜,将手中的线香栽进了装满湿润泥土的香炉里。
“明天就带你们回家”秦二世说完,也将手里的线香栽进了香炉。
“这下你们肯定能放心了…”
卫燃在心头念叨了一句,同样躬身拜了拜,将手里的线香栽进了装有两色泥土的香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