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贤兄!”
中山渭孙拔身而起,热情高呼。
项北倒提盖世戟,转回头来,表示他在“看”。
“自观河台一别,至今八年矣!”中山渭孙脸上堆笑:“项贤兄的英姿,还时常浮现在我脑海中!”
八年过去,他们都不是当初“啼声才试”的雏凤,他们各自都经历了许多。
时间把项北的五官雕刻得十分硬朗,曾经眼高于顶、霸道无双的他,现在却很沉敛。
闻言只是道:“被焰花按在脸上的英姿吗?”
此后许多年,人们复盘道历三九一九的黄河之会,论及这场冠盖历代的天骄盛会里,最精彩的场面,通常有两场呼声最高——
分别是斗昭和重玄遵的天骄并世,姜望剑仙人对秦至臻的阎罗天子。
在此之下,是姜望剑横逆旅,以及姜望焰花按脸项北。
这是常常会被拿来观摩、讨论、学习的一战,可不是时常浮现在脑海嘛。很多楚国之外的人谈及项北…哦,就是那个被姜望在脸上放焰花的大个子!
中山渭孙愣了一下,赶紧补救:“都是往事了!谁还没有个发挥不如意的时候呢?当年我也只是外楼场四强。”
“我是内府场八强。”项北道。
中山渭孙这才想起来,项北签运极不好,在八进四的时候就遇上了姜望。
当然,要说签运这件事,他中山渭孙的签运是极好的,可没能把握住,输给了燕少飞,又有什么可说?
“俱往矣!”中山渭孙一挥手,姿态豪迈:“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项北没有说话,只用食指点了点自己的眼睛,仿佛在问——怎么看?
“别这样。”中山渭孙陪着笑:“这样我聊不下去了。”
“风流人物,三九一九年已经数过。如今八年过去了,最耀眼的人还是最耀眼。往后看吗?在两到七年之内,新一届黄河之会也将召开。江山代有才人出,新的绝世天骄,即将世所瞩目。”项北提着盖世戟,径往前飞:“留给我们证明自己的时间,已经越来越少。”
“是啊!我们都需要更努力才行。”中山渭孙连忙跟上,赶紧套近乎:“黄河失利,令我每每惊醒午夜。我常常觉得光阴难追,怕见虚度——项贤兄,我们真是志同道合!”
项北把盖世戟一横,示意他到此为止,不必再跟上:“我们不是志同道合,中山渭孙,你还没有找到真正的你自己。你的道路在哪里?”
中山渭孙讪讪地顿在那里,强笑道:“项兄,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项北悬立在彼,与中山渭孙间隔着一杆盖世戟的距离:“你是否觉得,做了以前不曾做的事情,就算是改变?你是否觉得,学会低头,就算是成熟?你是否觉得,斩碎了规矩,你便已然新生?”
“项兄。”中山渭孙脸上没了笑容:“你想说什么?”
项北摇了摇头:“温文尔雅也好,放浪形骸也罢,不过是用一个面具换上另一个面具。现在的你和以前的你,都不是真正的你。你也没有真正破规破矩,你只是失礼失意。山上贼,还在山上。心中贼,还在心中。”
那什么才是真正的我呢?中山渭孙本想这么问,但是他没有出声。因为这实在是不必要的问题。
“假性冥顽,难见天宫。我建议你再去看看姜阁老天京城那一战的细节,或许你能明白,什么叫‘打破藩篱能悟空’!”
项北说完这一句,便横戟而去。
他高大的身形只是一个闪烁,就已经混入远山的重影,仿佛他也是巍峨的其中一座,是绵延山脉的一部分。
中山渭孙没有跟上去。
项北已经给出了回答,项北帮不了他。
但项北也给出了自己的帮助。
悬驻此处,极目四方,尽皆萧然。绵延的军帐更远,是空兀的原野。这个秋天注定让人难以忘怀。
中山渭孙寂寞地远眺,黄河之会外楼场的四强,眺望内府场的八强背影。
这人戳瞎了天生的神通之眼,却看得更清楚。这人输掉了黄河之会,输掉了山海境,却变得更磅礴。
无论胜利还是失败,经历都可以让人成长——前提是你正视这一切。
自己这八年来虽然也从来没有放松过努力,却总是缺了一点什么。
缺了一点什么呢?
说不清道不明,看不到也摸不着。
前路遥遥,今日洞见否?
天光摊碎琉璃瓦,一片秋思梦不成。
在一片混乱的南斗秘境中,这处偏殿算是难得的安静。
但安静很快也被敲碎了。
龙伯机沉眸提剑,脚步促急地走进来。
往日飘渺超然的气质,已然无踪影。那称得上中正端方的脸,也被狞恶的情绪所皱着。愤恨的情绪在每一缕突兀的皱痕里失控。
唯独那被玉簪约束得一丝不苟的发髻,还勉强留着几分大宗真传的体面。
啪嗒!啪嗒!
靴子在地砖上踏出杀气来。
面笼黑纱、独立窗台前的女人,被夕阳照了一身暖色,静静体会着深秋的心事。直听得脚步声迫近,才慵懒地回眸,那双妩媚眼睛里的神色,颇有几分漫不经心——
“龙师兄,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龙伯机拔剑出鞘,杀气随之迸发,一瞬狞然:“你还敢问我什么意思?!”
昧月索性转回身,随性地往后一靠,轻轻倚在窗台,双手抱臂,以轻蔑的姿态瞧着龙伯机:“此次隐秘行动,我三分香气楼筹谋多年,做了足够多的准备。我们赌上了这么多年在楚国的经营,启动楚境之内全部暗子,破除千难万阻,把桃花源悄无声息地拿了出来。在郢城没有出事,在楚境没有出事,偏偏在最简单、最轻松的这个环节,在即将送出南域的时候被发现了!龙师兄——我为什么不能问你是什么意思?”
她此刻的眸光是冷漠的,是夕阳西下之后,无人归来的冷漠:“我三分香气楼送来的元石,可以把这间偏殿填满。我们奉上的物资,皆是你南斗殿之所缺。而你们做到了什么呢?你南斗殿是古老大宗,历史悠久,底蕴雄厚。却连这件事情里最轻松的一个环节,都不能承担!龙师兄——我不该问你是什么意思?”
这一字一句清晰的言语,是不可辩驳的事实。
龙伯机握紧他的剑柄,仿佛如此才能支撑他的愤怒,才具有愤怒的理由:“你起先并没有说你们要偷桃花源!人心不足捋虎须,方招此弥天大祸!”
“那不叫偷,是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昧月平静地道:“在拿回桃花源之前,我没有通知你吗?你们不知情吗?我们转移三分香气楼的财产,转移了七次。回回把你们喂得肚圆。每回我们要拿什么,要走什么路线,在哪里交接,都跟你们说得清清楚楚。你们只需要保证最后一段路的安全,做最轻松的事情,拿最丰厚的收获——现在楚国大军来了,你开始怨我们了?”
龙伯机气势汹汹地提剑来问她,此刻反而是她往前走,她步步紧逼,仿佛踩住了龙伯机的心跳:“事情败在你们这个环节,机密因你们而泄露。此次行动,我三分香气楼已是倾尽南域所有积累,耗空楚境棋子,最后却满盘皆输!天香有七,战死其三。心香十一,受诛其五。奉香真人法罗,死于斗昭刀下!龙师兄——你竟来怨我?”
昧月所说的这些,龙伯机没有一句能反驳。
他满怀杀意地提剑而来,现在好没道理。
可他心里分明清楚,南斗殿如今必须面对的这一切险恶,就是眼前这个女人带来的。是她打开了那口贮满灾殃的箱子。心香第一,祸国殃民!
龙伯机咬着狠道:“我不该怨你?死掉的那些人不该怨你?若你没有来南斗秘境,这些都不会发生!”
昧月摇了摇头。她眼中的失望是如此明显,以至于叫龙伯机怀疑自己到底做错了多少!
“你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嗯?”
她的眸光混淆在秋色里,显出一种萧条的肃杀,她几乎是指着龙伯机的面皮在质问:“你是司命殿嫡传,众所期许的南斗未来,天命骄子龙伯机!你是怎么说出来这样愚蠢、这样幼稚的话语?但凡你稍微冷静下来,动一点脑子想一想,你还会这样说吗?说这一切本不会发生?”
她盯着龙伯机:“楚国要灭南斗殿,是因为你们做了错事?还是他们本来就要灭南斗殿,只是恰好抓了这个理由呢?这是很复杂的问题吗,你看不到答案吗!龙师兄,那个睿智沉稳的你,去了哪里?你的心太乱了!你竟然恐惧成这样——”
她猛然后退一步,撤出来一个安全的距离。
那种越来越强烈的压迫感,倏然散去!龙伯机下意识地看向窗外,有那么一瞬间,很想使劲地呼吸——他险些喘不过气来。
昧月张开双手,微微抬头,露出自己雪色的脖颈。
“呵——”她笑了起来,她的笑声是那么有侵略性:“龙师兄,你是要来杀我的,便请横剑罢。或许这可以叫你找回一些勇气。”
龙伯机几乎是本能地后退一步!
这一步之后,他心中生出巨大的沮丧。
他意识到自己的确是方寸尽失了。
自记事起,他就生活在南斗秘境。
南斗殿是他的全部。他迄今为止所有的人生,都在为“合格的南斗传承者”而努力。
他天资极高,秀出群伦。早早地开始处理司命殿事务,近几年也开始分担整个南斗殿的事权。
所有人都这么觉得,他自己也这样认为——他必然是下一代司命真人,且很有可能成长为南斗殿主。
南斗殿遭遇倾覆之厄,坍塌的是他的天空。
他不愿意相信这一切,也做了所有能做的事情,但很明白,一切是一场空。
他六神无主吗?
不,他是知道已经穷途末路。
他愚蠢吗?
不,他只是想发疯!
“龙师兄。”昧月的声音反倒平缓落下来,她问道:“你为什么不杀我?”
龙伯机握着剑,一时没有说话。
昧月轻轻地笑了,她是这样懒洋洋地笑着:“你以为只有你恨我吗?你以为整个南斗殿,只有你想我死?司命真人难道不恨我?长生君难道不想捏死我?虽然所有人都知道,我不是罪魁祸首,但此时此刻我是最容易恨的那个人,不是么?”
“人总是会选择恨最容易恨的那一个,而不是最该恨的那一个。”
“但你说——”她的声音这时候甚至是有些轻飘飘的,好像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也包括自己的生死:“你知道为什么只有你提着剑,鲁莽地杀过来么?”
龙伯机抬眼看着她,用布满血丝的眼睛,愤恨又失措的…等她的回答。
她说道:“因为没有意义。”
昧月笑出声音来,捂着嘴,笑得花枝乱颤:“因为…我们谁都逃不掉啦…哈哈哈哈,神临、洞真、衍道,没有任何区别,没有任何例外——我们都会…死在这里!”
铛啷啷!
龙伯机手里的剑,跌落在地上。
他一瞬间散去了许多神色,双眼滞然。
昧月的笑眼之中,沁出一丝冷意——不能够握剑到最后一刻的人,真是孱弱啊。虽金躯玉髓,大宗嫡传,也不过徒有其表。还不如一个十七岁的周天境的小镇少年。
但这抹冷意很快便霜化了,晶莹地坠在长睫的尾梢。
她用尾指轻轻刮走了笑出的眼泪,瞧着龙伯机道:“也不对。南斗殿也不是所有人都会死。就像三分香气楼,也只是死掉不幸落在南域的这一批。我和你,都不过是被抛弃的人。”
龙伯机的眼中有了一点神光,他慢慢地缓了过来,眨了一下眼睛。
“说起来,这些天南斗秘境的所有修士都在守门,却不知天机真人和七杀真人去了哪里?”昧月笑了笑:“楚国出手的时候他们就已经不在南斗殿了吧?真是未卜先知啊!”
龙伯机如若未闻,半蹲下来,捡起地上的剑,再不说一句话,转身往外,越走越快。几乎是逃出了这座偏殿。
他来时杀气汹汹,走时仓皇如窜。
在这座偏殿所留下的剑鸣,只是一声寂寞的撞地的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