潍州昌邑县。
深夜。
身材高大,相貌俊朗的李全毫无睡意,在阁楼中往来踱步。
他踱到窗边,只见城里没有一点灯火,到处漆黑一片。只有自己派下的巡夜士卒手持火把,行于城头、道路。从高处望去,可见士卒们的队列整齐,人与人的间隔也稳定,火把连绵,就像游走在黑色巢穴中的火龙。
靠近府邸的一队将士,见到了李全笔挺的身姿,纷纷跪下行礼,然后再继续巡逻。
他满意地点了点头。
很好,没有枉费我素日里练兵,下的苦功夫。
李全是潍州的地方民兵首领,因为武艺绝伦,精通枪法,故而熟悉他的都称他为“李铁枪”。李铁枪的名头,在山东东西两路的诸多山寨大豪当中赫赫有名,在潍州本地,更是势力庞大无比。
大金雄踞中原,靠的是女真人兵马强横,能征善战。可这些年朝廷武备衰颓,无论地方治安还是对外的征战,都愈来愈仰仗汉儿英豪。
如李全这等武略出众之人,便趁机白手起家,一方面控制地方军政,一方面以软硬兼施的手段迫得官员承认。今年以来,李全已经事实上控制了潍州,将潍州刺史独吉世显当作了摆设。
他能经营到如此局面,过程中自然多的是艰难险阻,他原本兄弟数人,前后经历种种厮杀搏斗,到此时尚存的,就只剩下兄长李福和他自己。
而他能够崛起的真正关键,其实并非勇敢擅斗,而在于李全胆大包天,敢于押注,又极其擅长借势发力。
便如此番,蒙古军杀来,兵马尚在淄州逡巡,李全竟然只带了三五骑随行,孤身出迎数百里,主动向蒙古军提供了沿着海边滩涂行军,绕过金军防线的途径。
随后李全又向蒙古军提供了潍州北面多个私盐窝点的位置,使得蒙古军能够在此隐藏声息。
前后这些事,桩桩都是极难办到的,但一来李全有胆量,二来蒙古人竟也真信得过他;三来,大金对地方上的控制又真是松散至极,故而硬生生被李全办成了。
当然,要做得神不知鬼不觉,难免还要杀人。蒙古大军所到之处,凡有声息者皆杀,这才做到了如此地步。
李全回到自家控制的昌邑城里,连着两日都没有睡好。估算时日,蒙古军应当已经横扫了莱州,即将回军剿灭郭宁的本部了,这一场谋划能不能成,这才是关键。
李全与郭宁素无往来,也没有仇恨。但他依然耗费了巨大的精力,办下了这么复杂的一桩事,只因卧榻之旁,不容他人酣睡。
大金衰弱到现在这个程度,山东地界上的豪强人物,没有谁忠于朝廷的,十有八九,都和杨安儿或刘二祖有所勾连。李全也不例外,但李全的雄心壮志,又使他不甘于做杨安儿或刘二祖的部属。
他相信自己能够自立一方,独行其是;更相信在必然到来的大乱世里,自己能够直接去攫取大丈夫所需的一切,而不用依靠他人的赐予。
既如此,一到任就在莱州地方横扫诸多豪强的郭宁,就极其碍眼了。
这无关郭宁本人的立场。无论他是朝廷的忠臣,还是心怀鬼胎的安禄山,李全要做大事,要和杨安儿、刘二祖鼎足为三,就不可能局促在潍州,而潍州的东面是莱州,西面是益都…
李全早就与益都治中张林结为密友,进而把益都当作了自家囊中之物,而莱州这边的巨大威胁,非得事前排除才行。
那郭宁乃无疑是过江强龙,听说就连杨安儿,都在郭宁手上吃过亏,李全本身的力量,自然做不到排除郭宁。
但蒙古人一定做得到。
隋末时候,如刘武周、梁师都、宋金刚等群雄,皆赖突厥之力起家。五代前后,大辽也先后扶持了晋、汉等国。更不消说,到了近世以来,还有大齐皇帝呢。
这些人能够借用北方强族的力量成事,李全也可以。而且李全深信,自己深知大丈夫能屈能伸的道理,一定能做得比他们漂亮。
这时候,忽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楼阁安静。
脚步直抵门前,亲兵推门入来:“元帅,益都军报。”
不同于张林、燕宁等人,李全在自家部属中,一向以元帅自称,而不用那些提控、宣差之类的寒酸名号。
听得亲兵言语,李全心头一松,却不慌不忙,依旧站得笔挺:“叫他进来!”
那军士风尘仆仆,大约是从益都方向一路驱马急奔回来的缘故,两颊被夜风吹得通红。
“启禀元帅,定海军主力已经过了北海,明早就到昌邑境内。另外,莒州提控燕宁率骑兵三百随行。”
“嗯?”
李全皱了皱眉。
这件事,张林那边可全无提醒。燕宁这厮,虽说与张林不睦,却非无能之辈。可他这会儿的举动…是疯了还是傻了?非要和郭宁死在一处么?
正要再问,那军士忽然想起一事:“对了,元帅,我还遇见了燕提控的部下,他说,燕提控有句话带给元帅。”
燕宁那三百骑都是好手。有他们随行,自家探马委实难以隐藏行迹。这厮说是遇见了燕宁的部下,多半是被燕宁的部下给擒捉了。
李全摇了摇头,按捺住性子问道:“燕宁说什么?”
“他说,从益都出发的,是郭节帅麾下郭仲元所部新兵,郭节帅的本部自始至终都在海仓镇。呃,他还说…请元帅好自为之。”
“什么?”
军士以为李全没有听清楚,又重复了一遍。
李全忽然起身,从桌上拿起了近日里从莱州方向传来的军报。
其实不用看,那些军报他都已经烂熟,拿在手里便忍不住冷笑:“在海仓镇?他身在海仓镇,却不出面,只顶着部下汪世显的名头,被蒙古人攻打得摇摇欲坠,死伤惨重么?燕宁这厮,胡言乱…”
说到这里,他悚然皱眉,发现这推测似乎有些不对。
莫非…
难道…
这是个陷阱!是个蓄谋已久的圈套!
怎么可能?这郭宁,怎么能如此大胆?他…他怎么就敢打这样的仗?
蒙古人如此凶悍,把大半个中原都扫平了。这郭宁竟然还敢与之正面对抗?这和找死有什么区别?
李全只觉得可笑。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愚蠢之人?
不,不…万一他不蠢呢?万一这郭宁,真的如传闻那般勇若恶虎,竟能…竟能赢过蒙古军…
李全只觉得头到脚被淋了一桶冰水,浑身都凉了个透。他大步走到案几旁边,下意识地想要写一封书信,急递给蒙古军的统帅、四王子拖雷,提醒他其中有诈。可他犹豫半晌,又不知该如何落笔。
李全能想象到蒙古人的态度。
有诈?你不早说?这时候大仗都要打起来了,说什么有诈,是想乱我军心么?
除非李全亲自疾驰往莱州,否则没法说服那些蒙古贵人们。
可李全又何必走这一趟?
若蒙古人赢了,李全这一趟乃是无事生非;说不定有人会觉得,他看不起蒙古军的强悍战力。若蒙古军输了…李全何必往败兵队里去找死?
李全大步走到阁楼门口,从军士手中接过军报,让他退下。
随即,他又令人去叫自家的兄长李福和得力部将刘庆福。
虽是深夜,二将转眼便至。
李全沉声道:“兄长带两百甲士,连夜去北海,拿下潍州刺史独吉世显。然后带着他的人,还有口供,一起回昌邑。”
“口供?什么口供?”李福全然摸不着头脑。
这几个月里,独吉世显的政令出了刺史府就没人认,如果说他还有什么要供的…难道是刺史老爷昨晚吃了烤羊肉还是羊肉汤?
李全冷笑两声:“当然是独吉世显勾结蒙古人,派人打着我李全的旗号,纵放蒙古军通过大军防线,深入山东东路的口供!”
李福倒抽一口冷气:“怎么?这…”
李全叱道:“现在就去,快去快回!”
李福虽是兄长,向来信服李全的决断,当下回身便走。
李全转向刘庆福:“昌邑城里的兵马,五更即起,全力备战。”
刘庆福应了声,问道:“不知敌人是谁?郭宁?抑或是…蒙古军?”
李全没有理他,又招来亲兵首领:“多派探马,半个时辰一队,给我盯紧了海仓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