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慌,这头两场比赛,都是安排好的。有的人要靠杀人赢得继续比赛的权利,有人要靠被杀换取妻子儿女活命,不来这么一出怎么行?”
丁郎中悠然回答,随即扯着陈自新的手臂,让他眺望距离赛场不远处的某座帷幄环绕之所。
“…转过来转过来,那里被烟尘阻挡了,看这里!也不知这家人里的谁得罪了崔相,这时候非死不可,想来是族中旁支小宗的人物。该死的人死了,其他人便有了活路。你仔细分辨这群人的表情,除了几个近亲在哭,其他人是不是如释重负?”
陈自新眯眼看了半晌,叹了口气:“就算如此,死的人实在太多。”
“多么?”听了这话,丁郎中愣了下:“这才刚开始!今日的马球场上,怕不得死几百人!你以为,我们几个晚上出门,眼看那么多贵族磨刀霍霍,都是为了什么?”
“这…何至于此?那些人不都是崔忠献的部下么,他们也要…”陈自新比划着身后帐幕环绕下的数十具尸体:“他们也要大杀特杀?”
“崔忠献已经奄奄一息,死期就在这几日了!他一向压制长子,培植次子和诸多亲信的势力。这时候有资格、有心气争夺权位的,至少有七八家重臣;难免牵扯到争夺中的,还有二十几家。你猜,这数十家高门贵胄是老老实实地等到崔忠献身死,再按部就班地瓜分权柄,还是抓住眼前这个汇集武力的最好机会,痛下杀手呢?”
陈自新是个一点就透的聪明人:“在马球大赛上动手,或许会引起崔忠献的不快,或许会遭到严惩。但崔忠献快死了,他的威慑力已经在降低,而各种来路的野心家们若迟疑不动,必然被动手的人抢占先机,在毬庭里就有身死族灭的危险。所以,无论他们愿意不愿意,都得在这时候放手杀人!”
想到这里,他不禁打了个寒颤。这崔忠献临死前,还能看着手底下心怀叵测之辈互相厮杀,死个尽绝,他若在活蹦乱跳时候,又该何等可怕?
如陈自新这等生于大宋的读书人,常常觉得世上人杰荟萃于江左,连中原也不过武夫横行,更不要说高丽这样的撮尔小国了。现在看来,能统治三千里江山数十载的,怎会是等闲之辈呢?
与此同时,毬庭北面的高台上,数十名侍从环绕中的高丽国王发出了无可奈何的叹息声。他垂下眉头,颇显英俊的面容上流露出了一丝忧愁。
本代的高丽国王名曰王晊,其祖、父两代三仁高丽国王,都是高丽武臣的傀儡。他本人少年时生活在高丽国流放犯人的江华岛上,足足过了十四年贫苦百姓的日子,而到了其父王璹被崔忠献召回开城,当上国王,他又被半强制地幽禁在别馆,直到王璹病死,他继任高丽国王,两人再没能见上一面。
继位十年来,王晊对崔忠献的恭顺甚于任何一代高丽国王。他的父亲王璹称崔忠献为“恩门相国”,以门生的身份视崔忠献为座师。王晊则更进一步,数年前他曾授意群臣,赐崔忠献王姓,以宗室前辈相待。
待到崔忠献被大金的权臣郭宁册封为高丽权国王,王晊甚至提出,赐崔相以王姓似乎不恭,不如索性崔相赐国王以崔姓,从今后我愿为崔氏宗族一小辈。
这惊世骇俗的提议,在诸多宗室和贵胄的苦劝方止。饶是如此,王晊仍坚持授予崔忠献便服张盖出入宫禁的资格,见其伞盖则躬身行礼。
以此看来,王晊是这几代高丽国王里最没有权力欲,也最服膺崔相掌控的人。王晊自己也觉得,崔相对他,应当是放心的。
但现在他明白,崔相对他并不放心,只不过他的小打小闹,本来不被崔相放在眼里罢了。
崔相一旦有所举措…不,崔相根本什么都没有做,只放开了对手下许多疯狗的控制。王晊面临的局势,立刻就糟糕到了无可挽回。
马球大赛刚一开始,就激烈得吓人,而短短半个时辰里结束的三场比赛,失败方分别是暗中向王晊输诚的三位大臣韩光衍、金庆孙和朴犀。
这其中,韩光衍和金庆孙两人都是颇具将才的武人,朴犀则久在中枢,历任中书门下省、刑部、御史台等重要官职。王晊曾经想过,如果自己能趁着崔忠献的死恢复权柄,不妨以这三人位自己的辅弼。
可这种想法已经和笑话无异。
韩光衍和金庆孙亲自参加了马球赛,然后在赛场上被对手挥动的球杆打死了。
韩光衍的马上武艺,王晊亲自见过,说能以一敌百都不为过。可他对上的,是崔相门下有名的勇士金允侯。那厮带着一群凶神恶煞的契丹人,轻而易举就杀死了韩光衍。
至于朴犀,他只带了几个仆役前来毬庭,摆出一副无论如何都不下场比赛的模样,端坐在王晊的视线范围内。但就在片刻前,他忽然吐血倒地死了,据说是中了暑…
王晊所能仰仗的人,就此全都毙命。
在高台上悬挂着的垂帘后,王晊勉强维持着坐姿,惶恐地问道:“怎么就死了人?往年的马球赛事,也是这般激烈么?是不是应该问问阁下?”
“阁下”是朝堂中人对崔忠献专用的敬称。王晊说到这两个字的时候,稍稍抬眼看了看侧面高台上的某人身影,又立刻把视线收了回来。仿佛隔着那么远,也害怕被注意到。
他这惶恐姿态稚嫩得像个孩子,似乎演得有点用力过猛。王晊今年已经三十岁了,他自己也知道,演得不太好。
但他一时间想不到别的姿态,只记得自己被从江华岛召回时,面对着身边无数崔相的亲信,就是这么软弱而慌乱。只盼这模样被崔相的人看到,便相信国王始终是当年那个无助而无害的孩子。
早该预料到的!
想要夺权,哪有那么容易!
过去二十多年来,那个倚靠着软榻许久不动的枯瘦身影才是高丽国真正的主人。他一次次地击溃自不量力的反抗者,碾碎了高丽国的政治传统,践踏了本该永不动摇的君臣伦常。这样的人本该被千夫所指,被万人斫作肉泥,可他从没失败过,哪怕到了垂死关头,他还能眼看着敌人去死!
韩光衍、金庆孙和朴犀死了。接下去是谁?
难道是我??
王晊害怕得蜷缩了起来,在燥热的阳光下瑟瑟发抖。
“陛下莫惊,球赛要彰显武风,难免如此。”近侍恭谨地匍匐在地,大声答了一句,随即压低嗓音:“陛下且等着,方才杀人的,难免要被他人所杀。”
“你是说…”
难道开城里,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与崔相为敌的力量?王晊又惊又喜,好像即将溺死的人抓住了一块舢板。
随即他就听到安静了没多久的球场再度呼啸。方才杀死韩光衍、威风赫赫的金允侯第二次率队出场。
金允侯自恃勇力过人,又驱策好马,呼喝着猛冲向对面骑队,便如猛虎入羊群一般,顿时将对方数十骑全都迫开。
然然骑队奔行间,拳头大小的马球不知被谁挥起,正正砸在了金允侯的额头上。马球是用硬木制成,与额头碰撞时砰然作响,简直与飞来的石头无异。
金允侯大喝一声,脑袋朝外面一歪,好像整个人要倒栽下马。他用手撑着马鞍,勉强坚持了两个回合,眼前依然金星乱冒。
混迹在骑队中的萧捏里回望毬庭外围,见崔瑀平静地点头,于是探手往怀里掏出了短刀。
虽然烟尘翻滚,毕竟正午时分,锋刃反射出的光芒一闪而过,有心人看得清楚。
毬庭对侧,池允深大跳起来:“你们看好了!是崔瑀的人先动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