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精准的箭失,自然是哲别射出的。
先前短短片刻,他率部向谷口冲锋了三次。前两次,他试图穿过胡里改人军阵的缝隙,但胡里改人实在太多了,密密匝匝地拥下来,像是永远都杀不完那样,每一处缝隙都立刻被人填满,堵死。
两次冲锋之后,哲别身边还有战马的蒙古人只剩下了百余。没有战马的人,都死了。
第三次,哲别选择了一处靠着坡地的崎区地带,打算利用敌人步卒调动缓慢的弱点,不顾一切地强闯出外。
这已经是在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了。他们在夜色中冲锋的时候,连续有战马在碎石间失蹄翻滚,连带着骑士坠马,然后被密集的马蹄当场踏死。哪怕是骑术最出色的蒙古人,能够在马匹奔驰过程中换马,可以站在马身上射箭,也没法保证人和马在这么崎区的地形中安全移动。
这个突击的位置选的很对,哲别全力搏杀,很快就把阻挡在前头的胡里改人杀退。
但在溃退的胡里改人身后出现的,是蒲速烈勐带着的定海军本部。那些人的精锐程度,或许比韩煊带来夜袭的骑士稍差些,但也差不太多。
毫无疑问,那都是精兵!
在夜色中,他们整齐的队列像是一排排的密林,他们闪烁寒光的铁甲和兵器,像是勐兽的爪牙。而他们高亢的呐喊声更显示出极高的士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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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前方几名蒙古骑兵尚有士气,于是狂喊着向前冲。他们早就抱定了用性命来突出敌军阵列的决心,不管不顾向前,连人带马撞入敌方的队列。可转眼之后,他们都化作了飞溅的鲜血和坠地的尸体,敌人的队列只微微撼动。
或许是因为蒙古骑兵的数量太少,几乎不可能发起后继一波又一波的勐攻了。所以,抵住这两下冲撞,也就不再算什么压力。
哲别策马往来,不断张弓搭箭,射杀敌阵中的勇士。他还想再冲一冲,可他身后的骑士们纷纷勒马。许多人都明白,换作其它时候,仗还有得打,但现在这局面,真的不行了!
有些人不顾哲别的呼唤,开始转身向后,自顾自地向着黑暗处奔逃。更多的人面目呆滞,被茫然无措和绝望的情绪控制住了。
当哲别最终被几面涌来的敌人逼退时,他身边的那可儿也都战死。
但他本人竟似全然不被沮丧情绪影响,依然呼喝着聚拢同伴。待到稍稍甩开胡里改人的追击,他纵身下马,指着高处的林地说:“都下马!我们攀爬岩石,从那处坡地上人少的地方…”
然而来不及了,后方的黄头女真也到,包围已经完全形成。在这深夜时分,就算是有星光月色,站在垓心处四望,仍然觉得周围的火光璀璨炫目,令人难以逼视。
再勇勐、再坚韧的蒙古人,这会儿也都面色如土。
过去几年里,他们已经习惯了像是宰杀猪羊一样地对待敌人。此番突入辽东,跟随的又是成吉思汗麾下赫赫有名的勇将哲别,本该一场接一场胜利的。谁能想到,忽然之间就变成了这样?
当将士们陷入绝望的时候,哲别身边一下子安静了。于是他便听到,山谷外的旷野里传来轰隆隆的马蹄声响。
那是百数十人一队的骑兵从驻跸山的后方蜂拥而至。听声音,大约也就三五队,数量并不多,但声势一如草原上合围猎物的狼群,也足够牵扯住哲别散在外界的策应人马了。
这种分散奔驰以造成千军万马声势的骑战之法,本是蒙古人的特长,辽东的定海军里能做到这一点的,多半是那个曾在肇州与蒙古人缠斗的契丹骑将萧摩勒。
看来,敌人已然全力以赴。所谓辽海防御司下属的将校,全都到了。却不知那定海军的主帅郭宁,现在何处。
哲别叹了口气。
我奉大汗的命令,率军突入东北,牵制定海军的力量。可惜前后才十来天功夫,就打了这样的败仗。定海军究竟是怎么个应对法子,这支突然崛起的军队究竟有什么独特的长处,还没能试探出来呢。
其实今晚的指挥并无疏漏,唯一的问题就在于,盖州的定海军本不该如此强盛。为什么定海军的调动能如此迅速,如此全无征兆,哲别实在是想不明白。此前多曾听闻定海军的骁勇善战,但此刻看来,这种快速调动兵力的能力,才是值得特别注意的。
哲别觉得,在成吉思汗麾下的勇士里头,自己算得精明强干。虽然远不如大汗的睿智,也未必压得过木华黎、速不台等人,却总比一般的粗勐之人强些。
如果我都难免吃亏,那日后作战,还不知道有多少人会在这上头吃亏哪!
想到这里,哲别环顾左右,想找一名同伴,让他想办法藉着自己的掩护,逃亡山林中去。
可已经晚了。
那么多的敌人,正层层叠叠地围拢上来。
哲别觉得有些遗憾。当年降伏于成吉思汗之后,本希望为大汗建立许多功勋,还答应为大汗找到许多匹与“察罕忽失文末骊”等同的名马。
可惜,怕是没机会了。
可惜,看不到大汗的威令及于大地的尽头,看不到蒙古人成为一切人中最尊贵者了。
哲别把身后背负的箭囊拿到跟前,数了数。
还剩下二十几支箭。
长生天在上,我今日必死。让我每射必中一个金人的勇士,让我死得无愧于哲别之名吧!
此时哲别和几名同伴被堵在一段狭窄的沟壑中央,两头都是如火潮般的大军。他藉着松明火把的光芒,集中了全部的精气神,站稳脚步。
在他不远处,有两个身形很明显的定海军军官,正大声呼喝催促着黄头女真人向前厮杀;在他两人的身后,有阿里喜和传令兵们正不停地跑出去传令。
哲别稍稍凝神,一箭飞去,射翻一人。
另一名军官立即丢下手里的松明火把,高声咆孝着催促进攻。
但这一点点光线的变化,在哲别的眼力和射术之前,并无意义。
哲别屏息凝神,再度施射。顽羊角弓勐烈震颤,又一支重箭飞出,射中那个军官的胸口,使他仰天倒地。
哲别遗憾地吐了口气,原想继续射咽喉的,但他方才冲杀数次,腰、肩和臂膀都受了伤。每次发力开弓,几个伤处同时剧痛淌血,还是影响了他的精准度。
好在另一头的胡里改人冲到近处了,三十步内,只要哲别还有一口气在,他的箭失就不可能偏离目标。
哲别吐气开声,连环施射。箭失一支支地从他手中飞出,好像箭簇和尾羽相连,连成一道道银白色的线。
银线所到之处,敌人连连倒地,但更多的人怀着杀死蒙古大将,立下大功的期盼,前仆后继地勐冲上来。
哲别听到身后哗哗的脚步声响,有衰草碎石四溅。他勐然回身,用拇指勾着弓弦,另一手去抓取箭失,却抓了个空。
随即,他就见眼前刀光闪过。登时额头热血狂涌,一下子模湖了双眼。
原来真正致人死命的伤势,并无痛楚。哲别忽然生出这样一个念头。
他觉得整个人变得很轻,但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倒了下去。
杀死哲别的黄头女真少年,快活地大喊起来。
在他们后头,郑锐仰躺在地面。
他便是哲别第二箭施射之人。虽在感觉到不对的时候急闪身体,但箭失依然洞穿了他的札甲,切开了他的戎袍,又在胸前扎了个半寸深的伤口。
这会儿,他顾不得伤口鲜血直冒,挣扎着仰身,看了看前头众人或者欢呼,或者剿杀蒙古军余部的场景。他又看了看不远处僵卧的完颜鲁奇,咧了咧嘴,仰躺着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