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方搅成一团的马鬃河畔,郭宁所率领的定海军如下山猛虎,猛冲猛杀。
而蒙古军宛若群狼。受限于地形和兵力分布的限制,蒙古人难以一下子阻截住定海军的奔驰冲突,却始终在围拢撕咬,不断地给这条猛虎放血。
纥石烈桓端所部,无疑是最弱小的一方。蒙古军在集结主力阻遏定海军骑兵之前,最后冲击了两次复州军的中军。复州军毫无还手之力,只能勉强维持队列。
数百名将士彼此依托,紧紧结成方阵,拼命往洼地一侧避让箭雨,而过程中不断有人被射中,惨叫着倒在被鲜血浸透的河滩砂砾地面。
纥石烈桓端连声叱喝,持刀指挥防御,直到蒙古军与定海军的骑兵纠缠厮杀,翻翻滚滚往北,才虚脱坐倒在地。
他的头盔早就丢了,发辫散乱,脸上、身上血迹斑斑,粗壮的手腕和指掌连连颤抖,甚至连刀柄都握持不住。
一队骑兵踏过死伤枕籍的战场,铁蹄翻卷血泊泥泞,奔至近前。郭宁勒马垂顾,沉声问道:“怎么样?还能厮杀么?”
纥石烈桓端摇摇晃晃站起。
他的脸上有着庆幸,却未见多少喜色:“能,不过…”
“怎么讲?”
“郭节度,围拢咱们的蒙古军,不是木华黎的人,而是原本就长驻广宁府,代表成吉思汗支撑契丹辽国的四个千户。这些人都藏身在北面的归仁城,他们的千户那颜,我都认得!适才围攻我的,是可特哥、浑都古和孛都欢三个。另外还有一個,是阿鲁都罕,他不在此处战场,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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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是因为险死还生的刺激,纥石烈桓端说话有些絮叨。
郭宁打断了他的言语:“阿鲁都罕在更南面,李霆在对付他。”
纥石烈桓端仰头看看郭宁:“那么,木华黎在哪里?此番诱使蒲鲜万奴造反的,是木华黎。打败完颜铁哥的,也是木华黎所部。木华黎至少有五个千人队!这厮在哪里?”
说到这里,他的神情变得木然,脚下有些发软,于是伸手扶着郭宁的马鞍:“郭节度,木华黎还没有出现,但我们没有多余的力量了。万一,万一木华黎所部忽然出现,会怎么样?
怪不得那几支蒙古军的战斗力,似乎不那么强劲。
这是在大安三年时,就跟随按陈那颜,入辽东扶持耶律留哥的四个千户。这四个千户,乃是耶律留哥与辽东各路军阀对抗的凭藉,到此时,俱都历经久战,颇有折损,而将士的勇锐也不似当年。
说来有趣,郭宁拿着临时凑合成的复州军为先导,骗出了这四个蒙古千户的兵马,却不曾想,蒙古军仍有后手,他们的首领木华黎,比郭宁想象的更有耐心。
这就叫棋差一着。
很正常。
战场上的临机判断,谁能做到百分百的周全?何况兵力就这么点,太周全了,力分则薄,也不是好事。既然蒙古军尚有余力…
这个消息并没有让郭宁变得紧张。他的神态镇定如常,甚至解开了铁骨朵的锤柄上裹着的布条,随手抹了把鞍桥上的砂土,擦在布条上,让布条变得干燥些,利于握持发力。
至于他的手掌上有没有沁出冷汗,他盔檐下的额头有没有冷汗,那就没有外人知道了。
纥石烈桓端又问:“郭节度,你觉得,木华黎会在哪里?木华黎如果投入战场,咱们又该如何应付?”
蒙古人如果真的还有五个千户投入战场,那就超过了郭宁所部能承担的极限。最好的结果,无非是收兵退保咸平府,然后据城死守。至于上京路那边的金军,只能自求多福。
倪一举着军旗,立在郭宁身边,看看郭宁的脸色,看看北面聚拢的蒙古骑兵,再看看南面重整旗鼓的蒙古骑兵,神情有些忐忑。
赵决拨马过来。他鞍桥两边各挂了一个面目狰狞的脑袋,大约是费了力气才拿下的蒙古拔都儿。一名护卫手忙脚乱地替他更换破损的甲胄,除下环腰甲片的时候,一整片干涸的血泥黏连在甲胄背面的牛皮上,被连带着扯了下来,露出了下面被瘀血覆盖的可怖伤口,甚至可以看到伤口下方灰白色的筋膜。
但赵决全然不在意,只凝神等着郭宁发出号令。
河滩南北,忽然一静,偶有马匹嘶鸣,或几支箭矢当空划过,发出尖锐的破空之响。
郭宁抬头望天,黄昏将至。他哈哈一笑,反问道:“有什么干系?”
“怎么就没,没…”
纥石烈桓端急得脸色赤红,梗着脖子想要再说。郭宁继续问道:“归仁城那点地方,还能藏五个千户的兵马么?”
“那倒是不能。”
“黄龙岗周边,还有什么隐秘的所在,能驻扎五个千户么?”
“附近真的没有,绝然没有。但如果推出一两个时辰路途以外,总会…”
“那就算一个时辰。”郭宁轻描淡写:“咱们冲杀到此地,用了半个时辰。那就再用半个时辰,打碎眼前的蒙古人和契丹人,砍下蒲鲜万奴的狗头,然后看看木华黎想做什么。”
“这…”纥石烈桓端瞠目结舌。
赵决点了点头。
郭宁转过身,向倪一道:“摇旗,吹号。让韩煊带着铁浮图上来,本营步队也压上,并力冲杀!半个时辰之内,咱们把饭桌清理干净了,看谁敢来!”
郭宁调兵遣将的时候,理应在北面指挥拦阻的蒙古千户可特哥,却不在自家军中,转而向北急行两里许,到了耶律留哥所在的一处高坡。
耶律留哥亲领部属与上京路的金军鏖战至今,身边好几个得力的勇士皆死,他自己也数次亲身搏杀,更有一次陷些被敌军围拢,靠着护卫们拼死救援,才撤回到后方。
耶律留哥已经五十岁了,这几年巨大的压力下,衰老的更快。鼓勇厮杀之后,他浑身上下没有半点力气,脸色更是惨白:“所以…木华黎将军是这样的安排?”
他身边的将士们也都脸色惨白,无一人言语,空气压抑得令人窒息。不受影响的,唯有可特哥,这个按陈那颜麾下四千户的首席。
他面无表情地手按刀柄,言语中没有一丁点的顾忌:
“没错。辽王,将东北各路金军的注意力都吸引到一处,这才是木华黎万户希望看到的。你做的很好,日后,木华黎万户自然有所回报。至于此刻,请辽王派出兵力,与我们一同击溃那定海军郭宁所部。”
耶律留哥沉默了会儿,低声道:“我没有想过,木华黎将军会将我们契丹人的基业,置于如此的危险之中。这一趟,我要面对的敌人太多,损失也太大了。”
可特哥全然不在意耶律留哥的抱怨,只重复道:“请辽王派兵。”
耶律留哥握了握拳头。
契丹人尽起精锐而来,若要派兵,总还能挤出一些,可此时此刻,谁能愿意?哪一部能调动出来?
一日之内,敌人从一个蒲鲜万奴,到上京阿鲁真和肇州纥石烈德,现在又多了复州纥石烈桓端和山东定海军的郭宁!数量比预期的翻了几倍,全都要契丹人拿命去抵抗吗?
我是真不介意为蒙古人鞍前马后,是诚心诚意地为成吉思汗效劳。可契丹人的命也是命!木华黎万户的谋划之中,何至于把我们契丹人用到这程度?何至于这样逼迫我?
耶律留哥深深地叹了口气,想要作一点最后的争取。
就在这个时候,高坡顶端负责眺望的将士忽然大声叫嚷起来,指着南面的起伏坡地指手画脚。与此同时,所有人觉得地面有微微的震动。
片刻之后,地面的震动愈来愈明显,甚至用肉眼能看到泥土碎屑的跳动。仿佛一股巨浪将从丘陵间奔涌而出,把阻挡在他们面前的一切都摧毁。
怎么回事?众将无不戒惧,纷纷奔上高处眺望。
只有耶律留哥坐在原处,侧耳倾听半晌,连声苦笑。
他是金军在界壕沿线的镇防千户出身,足足三十多年的从军经历,什么没见识过?别人不知道,他岂不知发生了什么吗?
那是大金国看家的精锐部队铁浮图!那是是数百人规模以上,人马俱都着甲的铁浮图骑兵!另外,至少还有千人规模的轻骑,同样采取密集队列猛冲猛杀!
不是纥石烈桓端。他没有这样的兵力,也没有这种狠劲和蛮力。来的定是莱州定海军,是那支曾经在战场上正面击溃了赤驹驸马指挥的多个千人队,并俘虏蒙古四王子拖雷的定海军!
当他们全力发起正面强攻的时候,竟如此凶猛!这定海军…究竟什么来路?
耶律留哥摇了摇头,抬高嗓音唤道:“可特哥千户,你还是赶紧回去,领人且战且退吧。去得晚了,只怕你那个千户,就要片甲不留。”
此时此刻,所有人都明白,更加惨烈的战斗,将在黄龙岗内外展开。
而距离这个战场四百里外,锦州。
木华黎悠然步行,走入这座辽海要隘的高大城门。
城门里头,笔直道路两侧横七竖八地散布着无数尸体。几处堡垒内外,尸体更是重重叠叠,乌黑的血尚未干涸,在地面蜿蜒流淌着,积成一片片腥气扑鼻的血泊,聚集起云团般的蝇虫。
有一具尸体,被长矛当胸贯穿,扎在了城门上。看起来死得痛苦,此时犹自张着嘴,作狂吼的姿态。
木华黎抬头看看:“这就是金国的元帅右都监、北京留守完颜承裕?”
左右道:“是。”
“他部下那两万人?”
“已经杀尽。”
“他原本驻扎的北京大定府?”
“已然纵火烧为白地。”
“那么,我们就成功了。北京路既然易手,金国的领地,已经被我们彻底切割成了两部分,在中原的女真人,再也别想联络到他们的内地了。”
木华黎环顾四周的诸多蒙古那颜,微笑道:“五投下的探马赤军首战告捷,大汗一定很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