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定海军的铁浮图甲士顶着箭雨刀山冲锋陷阵,一口气打崩了李全上万人的大营,于忙儿是亲眼目睹的。他在个人的武艺上头很有自信,但想到定海军装备之精良,却不得不服。
后来他跟着郭仲元所部抵达益都府,当天又跟着管理降兵的军官唐九瘌出外,接应从莱州赶到的工匠队伍。
那一行队伍里,于忙儿认出了打造武器的铁匠、制造弓弩的弓匠,还有木匠、石匠、泥瓦匠、裁缝等等。人数既多,携带的工具装满了十几辆大车。本以为这么多匠户当是莱州郭节度的私属,问了唐九瘌才晓得,这些人居然是直属于郭仲元郭总管的部下,人人都有正军的身份,可以荫庇民户的。
郭节度下属的工匠队伍待遇也是这般,但数量更庞大许多,有个叫军械司的机构专门管着,日夜不休地生产种种甲杖。
因为军械司的匠营在迁移的同时,还得保证产出,大宗矿冶都是不能动的,其它产业也得配合着矿冶作调整,最终底定总得数月之后。眼下于忙儿等人只需帮着着郭仲元本部的匠户安顿。
这批匠人里头,地位最高的是个姓方的铁匠。
于忙儿替他干活的时候,总听他得意洋洋地吹嘘。他说,自己早在前年就跟着郭节度在河北馈军河营地落脚,替郭节度修过青茸甲的,若非他老人家淡泊名利,现在怎也混个军械司的提调当当。
就算没当上军械司的提调,他现在也有一座随军的铁匠作坊管着,日子过得很舒坦。
铁料是军府按月提供的,他只需要及时响应郭仲元所部将士的需求,维修、打造制式铠甲兵器,多余的铁料,正好拿来替将士们打造些护身的小件武器,比如铁锤、短刀、飞斧之类。
这些都得将士自家掏钱,所以方铁匠在这上头赚的不少。
既然听到了打铁的声音,于忙儿立时回忆起铁匠作坊的位置。他再看看两边的高墙,也一下子觉得熟悉了,原来自己绕了校场走了半圈,到了东阳城的西南角。
从这里折返校场不难,不过,反正那些刺枪的竞赛也没甚意思,不妨去看看方铁匠在忙什么。
他往前紧走几步,往右侧绕了个弯,眼前便灯火通明,果然已经是匠营地盘。
匠营里头的铁匠炉子是临时支起的,不算很大,但用木风扇鼓风,火力倒是充足,把整个工棚照得红彤彤一片。方铁匠正用铁钳夹出烧红的钢条,然后和他的大徒弟配合着,用大小锤反复敲打。
再走近些,于忙儿认得,他们正在打造长条形或者方形的札甲甲片。
在工棚里头,有用来支撑甲胄的木架,木架上挂着一幅铠甲。虽然不是特别加厚加重的铁浮图铠甲,甲身上缀披膊,下屈吊腿,首则兜黎护项,也很显精良。
看起来,方铁匠正在打造甲片,便是用在这套铠甲上的。不知是哪位军官要得如此紧急,以至于方铁匠连夜开炉打造。
活儿已经干得差不多了,方铁匠年纪最小的徒弟正把一整套的工具铺开在大木桌上,准备先给冷却下来的甲片打孔,然后再编绳妆束进整套甲胄里。
方铁匠有四个徒弟,都是他收留的流民,从小教大的,也跟了他的姓。因为早年有徒弟死于兵灾或疾病,这四人的排行错落,分别叫方三、方四、方六和方七。
此刻汗流浃背鼓动木风扇的,便是方四和方六。
方六一边拉扯风箱拉杆,一边半开玩笑地问道:“四哥,你说,咱们这些干活儿的,手上力气比当兵的差到那里?郭节度擅长挥动铁锤砸人,咱们也擅长啊?你说,咱们如果上阵厮杀,能捞点战功么?”
“要战功做甚?我要好好练习打铁的本领,像师傅那般做到匠户首领,然后攒钱娶媳妇,生娃娃。”说着,方四舔了舔嘴角的口水。
方六翻了个白眼。
“做到匠户首领,也不过就这样了。还是战功来得快些,我前几日问过老鲁他们一拨,一场仗打下来…”
他用两根手指交叉,加重语气道:“一个什,每人赏了五亩地!都是水浇地!你说乐不乐?”
方四嘿了一声:“十亩地怎么了?我又不会种。再说,还得和荫户打交道呢…师傅名下那几家荫户,一家家的都不好伺候,成天要这个要那个…想到他们,我就头痛!”
“你说这有啥不好伺候的?到那时候,你是正军,是保长!他们伺候你还来不及呢!”
方六待要再讲,额头上咚地一声闷响。
他被方铁匠随手掷来的木碗砸中,仰天便倒。
方铁匠大声叱喝:“别做梦了!战功哪有这么好挣的?打胜仗要死人,打败仗更要死人!死的就是你这种没上过战场,全不着调的货色!”
骂了两句,他对方四道:“你且掩了火门。这几件甲片都好了!”
“好嘞!”方四手脚麻利地取了铁钎,把火门掩到只留细缝,然后取了湿泥封边。
而方六坐在地上,摸摸额头骤然凸起的大包,梗着脖子,不服气地嚷道:
“定海军扩充得甚快,没上过战场的人去签军的,不是一个两个!你说他们死不死,与我何干?他们全死了,我也不会死!老鲁和我说了,关键是有力气,还要有胆量!”
他转头看见于忙儿就在旁边,便叫道:“于忙儿,你说是不是?”
方六这也太外行了,于忙儿一时不知道怎么向他解释。
何况方六羡慕的那些人,军功正从屠戮于忙儿的旧日伙伴上来,于忙儿愈发懒得理会。
他觉得有些没趣,便转身离开。忽听工棚外头,有沉重脚步传入。
一人咚咚地踏步而来,沉声喝道:“没上过战场又怎地?将士们死不死的,也是你这厮能说的吗?”
坏了,这就叫祸从口出!
方铁匠连忙迎上前去,满脸堆笑:“余小郎莫怪,我这徒弟,素来满口胡柴的…小郎,你要的甲胄很快就好,耽搁不了明早的事…”
那个被唤作余小郎的,听声音年纪不大,十五六岁模样,着寻常武人服色,个子又高又胖。他来得急,满头大汗,喘气声呼呼的压过了火炉,乍看上去,像条被人撩拨暴跳的野猪:“明早不行,我今晚就要!老方你赶紧的!我额外给你钱财便是!”
他甩开方铁匠,继续往工棚里走,斜眼看见于忙儿,又是一声冷笑:“怪不得你的徒弟指望定海军死人呢?这是跟降兵打交道太多了吗?”
说着,他伸出粗壮手臂,猛地一推于忙儿的肩膀:“闪开!”
于忙儿真没拦着他的路,这余小郎君纯粹是在借题发挥。也不知他怎么回事,火气大到这种程度。
泥人也有几分土性子,于忙儿就算成了降兵,也不乐意被阿猫阿狗欺负到头上。
当下他脚下微微发力站定。
那余小郎一手推在于忙儿的肩膀,便如推动一根铁柱,纹丝不动。
“好小子!”
余小郞壮硕身躯一顿,手臂上的力气骤然加了几成。
于忙儿恰在此时错步一闪,余小郎踉跄往前几步。若非反应尚算快捷,几乎要抱住火炉,演出一场炮烙了。
“好小子!敢还手!”
余小郎横眉恶眼转身,不再多说,挥拳便打。
以他的体格,这一拳纵然不出全力,也显得猛恶。但这种用于战阵厮杀的直来直去手段,和于忙儿的草莽技击毕竟不是一路。而于忙儿年纪虽轻,却跟着李全征战多年,是一万多红袄军中有名号的好手!
于忙儿摊手抹开挥到面门的拳头,侧身提膝,跟着便是一记斜蹬。
这一下顺着余小郎的势头,猛蹬在他的大腿边上。余小郞嗷地叫了声,脚头一软,便摔倒在地。